查看原文
其他

下乡二、三事 (唐志君)

作者: 唐志君 知青情缘 2024-02-02



下乡二、三事  


作者:唐志君

1965年,在轰轰烈上山下乡运动的感召下,我不要动员,兴高采烈地来到了绥宁武阳公社周家大队三队插队落户,担任女知青组组长。因是自愿下乡,起初一段时间里,不觉得十分苦。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精神上的寂寞便悄然而至,感到前途渺茫,觉得十分无奈。因家庭出身不好,且父亲在那个年代是“臭老九”,一切招工、上学似乎都与我无缘,直到1974年才因病返城。


斗转星移,40多个春秋很快过去了,却还有难以忘怀的事。


我们所处的周家大队,对面横亘着无尽的山岭,站在村口可以看得见山上的参天大树,那可真正是开门见山呀。那山似乎压在心头,使人透不过气来。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傍山而建,一条石板小路蜿蜒而上,路两边住满了人家。虽然房屋破旧,但也排列有序:前面人家的后墙离后面人家的前阶梯大约只有l米左右。因山多地少,所建房屋大多是下面关牲畜,上面住人,全是木制结构。本队大约有20多户人家,我们知青住在路的最下端,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四季不干,井水冬暖夏凉,喝起来甜甜的。小路延伸到高处最后一户里,便是老公公一家了。再往后,就是菜地和山林了,一到春天便有许多各色各样的花儿,开得灿烂一片……


“老公公!”生产队里的人都这么叫他。其实当时他只有40多岁。他身材高大,身板硬朗,全然不是长年劳作的农民形象,脸上线条分明,经常穿一件老灰色的对襟衣裳,腰间系一块汗巾布,显得精精干干。可从来不见他与女同志讲话,更谈不上说笑了。


老公公家里有一个清清瘦瘦的女人,淡淡的娥眉下,总是有一丝忧郁,虽穿得不怎么好,但干干净净的一件士林蓝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好看。一件普通家庭妇女常穿的围裙,中间用带子一结,那个子、那曲线,便格外的生动起来。夕阳西下,她挑着一担水桶左右摆动缓缓上坡,如风摆杨柳那般柔美。她不怎么出工,只是常年在家做家务,最多的是在自家的地里种种菜,生产队里的人都称她为“周姑娘”。


老公公家里还有另一个粗壮的女人,鼻子和面部都较扁平,看上去面目和善,一件士林蓝衣服罩在她那略显饱满的身上,总觉得小了点,她是生产队妇女队长。每天早晨,便听见她那洪亮的声音“捞敖”啊(意即看牛)!她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的,宽大的裤脚下面,经常赤着一双脚。她是我们生产队里女同志中最能干的一位,不愧是妇女队长。


他们家一男两女住在一起,使我心里存有疑问。知青们也都众说不一:有人说可以娶两个老婆;有人说她们是姐妹俩,可看上去又不像。尽管大家好奇,可我们毕竟初来乍到,不便多打听。公社有规定:多做事,少说话。我们便只好让疑团存在心底……


日子在缺油少盐中一天天过着。一天中午,我去后面的自留地里扯菜。其实,这菜地是农民原来种好,现在送给我们知青的。我装着要喝水,便去喊周姑娘。她十分热情地请我进屋,那可是真正的进屋,那门槛足有一尺来高,我用力一跨,越过门槛,才进了屋。他们所居住的屋子不似其他人,没有养牲口,一进屋,便是一间大堂屋,虽不十分明亮,却很阴凉。往左一转便是厨房,也就是山里人的火塘,火塘边放着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火塘四周的凳子也相当洁净。整个厨房都显得井井有条。她双手端着一个蓝花瓷碗,盛满了温茶给我喝,那茶汁是淡黄色的,一喝略带点甜味,还有股淡淡的清香。我慢慢地喝着、品味着。一般的农民家里都是喝生水,只有她们家还喝茶。她咪着好看的眼睛望着我,默不作声,我也一时无语。喝完茶后,我再没有其他理由留下来,便慢慢地与她告别了。


转眼间到了冬天。绥宁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显得特别的冷。路上行人极少,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知青们各自寻找着主顾,到别人家去烤火。我不顾路远,要到老公公家里去烤火,另外好像还有几个人也同我一样。因为老公公家的火烧得旺旺的,坐在干净的板凳上,无论离火塘有多远,一身总是暖烘烘的。火塘中煨着咕嘟咕嘟的开水,偶尔还有喷香的糍耙吃!那武阳的糍粑,真的十分好吃!要知道武阳的糯米是进贡给皇上吃的,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了。以后,我返城了,便再也没有吃过这种好糍粑了,可那淡淡的香、柔柔的软、粘粘的丝,还一直缠着我的情怀……


老乡们虽穷,可烤火却是十分讲究的。其实我们居住的周围山冈上尽是茅柴,可他们不砍来烧,偏要到十几里外的深山老林中去砍柴。那柴连枝枝桠桠都没有,只是一根干干净净又直又硬的柴棍子,烧起来少灰尘,火又旺又持久。


虽然我们晚上可以到别人家里去烤火,但饭还是要做的。这样便要进山去砍柴。记得那天,我们吃过早餐,带些干粮(饭团或红薯),由老公公和另外两个社员带我们知青五人,浩浩荡荡地进山砍柴。一路上我们兴致很高,因为都是陌生的地方,觉得十分新鲜。虽然已是初冬,可深山中还有不知名的花在瑟瑟的寒风中摇曳着。整个山都是墨绿的,山路蜿蜿蜒蜒,路只有一尺来宽。


慢慢地,我们便放慢了脚步,到达目的地后,便感到精疲力竭了。砍上几十斤柴挑回家,对于我们这些从来没有摸过刀的城里孩子来说,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我们个个都站在那儿发呆。


这时只听见老公公一声“呵嗬”,整个山林中便都响起他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我们都惊呆了,一个平时不善言谈的人,还有这一手,随后为之一振,便开始胡乱地砍起柴来。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完成了任务。该是往回赶的时候了,可肩上压着几十斤柴火,总是不得要领,摇摇晃晃,东歪西斜。虽是初冬,可我们全身都汗透了,很快夜幕就降临了,路是陡峭的,看也看不清,已有两位同伴站在路边哭起来。我是比较要强的,咬紧牙关,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赶,可心里也很着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遥远的家。正在为难之际,只见老公公走到我身边,二话没说,就十分轻松地从我肩上把柴火端过去放在了他的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只见他左手扶着担子,右手高举火把,替大家照亮着前面的路,嘴上还不停的说着:“慢点,慢点,别拌倒了。”这时我抬头一看,只见有好多火把在路上闪耀着,就像电影里秋收起义的那种镜头。后来才得知,因为我们回来太晚,生产队的人不放心,特意接我们来了。多么纯朴善良的农民!我一路小跑地跟着老公公,心里自然十分的感激。但一想到,他竟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那感激之情便变了味。当他为我挑了四、五里路,在我再三的恳求下,才将担子还给我。当晚回到住地,我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

日子照样过下去,当春风把大地染成绿色的时候,我们知青的土里仍光秃秃的一片。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从家中带来的菜全部吃光后,无计可施,便由我到各家去讨菜吃。我第一个便是到老公公家里去。


在门外高喊一声“周姑娘,你在家吗?”只听见一声温柔的答应声:“在家呢。”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明了一下来意,她笑着说:“没什么,让你们在这里吃苦了。”便从吊柜中拿了两个大碗上楼去了,我也很快地跟了上去。楼上也十分干净,只是不十分亮,挨着墙边上放着一溜大小不一的坛子,足有七、八个,我摸了一下,都没灰尘。我环顾了一下:左侧是两个卧室,摆着两张床,床上整齐的放着兰花被子,床旁还放着乡下人少有的书桌,桌上还有书和笔等。


我好奇的问周姑娘,你们三个只有两张床,怎么睡法?她十分平静的回答我:“我和妇女队长睡一张床,老公公睡那边。”“啊!’’我差一点没笑出声来,那你们轮流陪老公公睡啰,可怎么没见有孩子?真是荒谬。望着这个漂亮的女人,心里总不是滋味,我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只见酸酸的萝卜、红红的辣椒、香香的腌菜,真是让人流口水。临走时,她说,吃完了别忘记将碗送来。我想:这么多菜都舍得给,唯独这两只碗舍不得。因为菜是她们做的,而碗是要用现金买的,她们缺钱哟。


春天慢慢过去了,我们在农民的指导下,慢慢掌握了一些种菜技术,能够自种自给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知青与农民也越来越融洽,一天趁着和队长到公社开会的机会,终究忍受不了好奇心的煎熬,便向他打听“周姑娘”与老公公的事来。“喂!你们也解放十几年罗,为什么还搞一夫多妻制!”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轻轻的说:“谁多妻啦,有的人一个老婆都没有,还指望着你们知青来当老婆呢!”说完,便飞快的瞟了我一眼。我没理会他,又问:“那老公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就知道你要问此事。”转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她们有多苦呢。就说周姑娘嘛,原来也是父母跟前的宝贝,从小被送到县城去上学,也是穿过旗袍的漂亮妹子,可惜在她17岁的时候,被邻村的一个恶少看中,要娶她为妻,可恶少是个残疾人,跛脚不讲且右眼又在械斗中被人刺瞎,妙龄少女的周姑娘不知情,父母没有势力,只有这么一个弱女儿,如果不同意这桩婚事,就别想在此地待下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便答应了下来。”


“在新婚之夜,当她被撩开红盖头的一刹那,她惊叫一声,说肚子疼痛难忍,满地打滚,急得恶少没了主意,只好出去找药。这样,她连夜逃出魔掌,逃到离此地不远的什么庵堂,过起了青灯古佛的尼姑生活。恶少找不到她,便到她娘家去闹事,向娘家要人,老父母又气又急,过不了一年,便双双离开了人世。”


“那妇女队长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迫不及待地问着。“唉,她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家境贫寒,家中姐妹很多,经常是吃了上餐愁下餐,在她12岁左右的时候,庵中需要一个做粗活的人,在那里可以吃饱肚子,家中又可以减少一份负担,她的父母便狠了心将她送到庵堂里去了。”队长悠悠地说道。


“哦!是这样啊。”我默然了……


“那老公公,他又是怎样一个人呢?”我真想把他们的身世都问个明白。“他嘛,那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是学过打(武术)的人呢,在国民党队伍里当过兵,当他经历了千辛万苦从前线回来寻找他心爱的女子,也就是那个曾和他订过婚的女人,却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他万念俱灰,一气之下,便跑到那户人家里去问个究竟,只见那女人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女人说自己的父母骗了她,说他在前线已经阵亡,因为三年多都没音讯,就要她嫁人了。他呆呆地站了足有一个小时,茶也不吃、凳也不坐,最后长叹了一口气,便出家当了和尚。”队长似乎是亲身经历,说得真真切切。


“你看他那一身多扎实,几个人都打不过他。”队长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我笑着说:“他又不老,为什么要叫他老公公呢?”


队长做了个怪样子说:“守着两个女人,都不动荤,你说,是不是公公!”


“解放后,寺庙都拆掉了,他们三人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块,就这么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兄妹,虽然还俗了,却仍然保持着吃斋的习惯,也不见喂个鸡、鸭什么的,也从不杀生。”队长接着说:“老公公姓张,那妇女队长也姓周。”我讲了句:“这样的家庭,他们在一起日子会好吗?”队长又反问一句:“你看他们好不好?他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吵过架。”我摇摇头,久久地无言以答。


不久,有件事情发生了。正是午后歇晌的时候,本来安静的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小小的村寨,鸡犬声相闻,只见大家都往老公公家涌去,不一会儿,却又都面带微笑地回来了。我好生奇怪,这些人怎么了,明明看见人家吵架,却又都幸灾乐祸的走回来了。我三步并做两步,急急的往他家走。一到堂屋门前,只见周姑娘泪汪汪的坐在门槛上。进去后,看到平时老公公和妇女队长坐在火塘边,两人都低着头不做声。我看了看,不知到底为什么,只见周姑娘走到厨房来说:“唐同志,你来啦,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来评评理看:这么破旧的绒衣还怎么穿,补都无法补。经常在外面出工,天寒地冻的,身体坏了怎么办?一个男子汉,我们不管谁来管?”又对妇女队长说:“你也是的,经常要到大队和公社去开会,连一双像样的胶鞋都没有。不下雨可以穿布鞋,下雨了,夏天倒还可以打赤脚,冬天呢,难道冬天还可以打赤脚吗?我不要你们给我做衣服,我在屋里好对付,就只这么一点钱,你们说要我管家,听我安排,那么就要依我的去做,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说完又用围裙擦了一下眼泪。这时只见老公公垂着头说:“你们谁也不要争,今年反正我是不要做衣服。”他指着妇女队长说:“买一双解放鞋,另外买一把雨伞,周姑娘缝一件衣服,有余钱的话,再去买一把锄头,锄头是该换一把了。”说完,便又低下头。妇女队长用她那惯有的大嗓门讲:“莫吵,莫吵,我打赤脚打惯了,没关系,出工反正用不着穿鞋,回家来,有周姑娘给我做的布鞋穿。再说,一个月也开不了几次会,另外还可以到知青那儿去借雨鞋穿。还是给老公公买一件绒衣,周姑娘扯一块布做衣服……”


争来争去,我终于明白为了什么。我被眼前这一幕深深的感动了,喉头也哽咽了,眼泪止不住要掉下来,我按捺不住激动,招呼也没打,连忙抽身走了。从屋里出来后,长叹一口气,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一朵云柔柔地飘过来,我心中充满温馨。


这三个人,他们是那么贫穷,却又是那么质朴、善良,水晶似的心灵里都想为对方奉献,他们这种超越亲情、超越血缘关系、超越男女情爱的这种大爱,也许他们并不懂什么叫大爱,可他们都做到了,使其他人也懂得了要去关心别人、与人为善的道理。


一年后,武阳知青调了一半去关峡茶场,我是其中一个,后来又迁至离家较近的地方。临走前,我去了一趟武阳,看望那些教会我生存本领的父老乡亲,还到老公公家里去做客,他们仍然过着宁静而又和谐的生活。那次周姑娘办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我记得有油炸茄子、三角豆腐,还有油炸辣椒,吃起来十分爽口。临走时她们一直把我送到车站,车子开动后,仍见他们在远远地招手……


不知现在老公公他们是否还健在?算起来也应该都是80多岁的老人了!什么时候有机会我能再去看看他们啊!那可是我的第二故乡哟!我生活的起点,更是我做人的起跑线呀!

   


来源:湖南知青网

本文由《知青情缘》编辑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坚持推文不易,读完文章的朋友别忘了点“在看”和转发。

 投稿邮箱:

564636138@qq.com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下乡二、三事 (唐志君)

作者: 唐志君 知青情缘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