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革命样板戏历险记 (许冰山)
看革命样板戏历险记
作者:许冰山
语音:原野
看了杨银禄《“样板戏”的台前幕后》这篇文章,好像条件反射一样,不由自主地勾起我在“海南建设兵团”时一件伤痛而铭心的往事!
那是上世纪70年深秋的一天下午临近收工时,在砍芭的山头上,我当时很累了,不小心踩中了盘根错节的烂树头,崴了左脚。踝关节周围即时红肿起来,痛得要命,无法站立,我只好坐在砍过芭的杂草上。
“收工了!大家回去后,抓紧时间吃晚饭,集中一起到团部看革命样板戏电影。6点准时出发,不准缺席!”领导的话音刚落,人们好像受惊的蚂蚁纷乱急速地走下山去。
山头距离连队不太远,但一时半会回不到住处,误过了打饭时间,晚上就要挨饿了。我急忙在视线范围内寻找散乱人群中的老乡,高声呼叫他帮我打饭并代我向班长请假,听到明确的答复后,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秋季夜长日短。这时夕阳高挂,余晖依然夺目。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依仗带把砍刀的支撑,瘸着痛脚一步步艰难地走回连队,知青的茅房宿舍几乎空荡荡的。不远处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急急忙忙大步流星地追赶着已出发的队伍。我顾不及其他,缓慢地伸展痛脚倚靠在茅屋走廊的椅子上,端起盛着饭菜的盆子慢慢地吃起来。
忽然,听到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指导员从右前方迈着方步走来。他人未到跟前,而他那双冷漠的目光远远地向我射来。
出于礼貌,我把饭盆搁置右边,一边用右手按着右膝盖慢慢地站起来,一边和他打招呼:“指导员,你……”
我话没说完,指导员伸出右手往下压我的左肩说:“你坐下。”
还未反应过来的我,重心失衡,左脚踝经不住外来压力所引发的疼痛,“哎哟”一声,跌坐在半边椅子上。
指导员笑着(笑得有点不自然)对我说:“冰山,你怎么会这样?”
我应道:“砍芭时扭伤了脚,好痛啊!”
他说:“你早说嘛。”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回话,马上意识到指导员此举已经说明他早就知道我扭伤了脚,只不过他装做不知道而心里却怀疑我是否真的扭伤。此刻,我即使有千般理由万种解释都显得空洞而苍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开绑在踝关节、已经渗出药色的纱布和药棉,霎时一股刺激的松节油味扑鼻而来,踝关节红润肿胀泛着青紫,好像熟透了的大杮子,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指导员说:“哇,真的伤着了。”接着,他话锋一转,振振有词地道:“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团党委号召全体指战员观看革命样板戏,各连队比先进、比觉悟,参加人数越多越好,还要求写观后感、谈体会。你虽然脚痛,但还可以活动,我们要学典型,赶先进,在革命事业面前,个人的小伤痛算不了什么,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我现在郑重要求你,必须去看样板戏电影。连队总不能因为你个人问题拖后腿吧。”
我万般无奈地说:“指导员,你讲的话我明白。但从连队到团部的路程,常人赶路也得将近一小时。我现在脚伤得厉害,这么远的路,我就是死捱硬撑一瘸一拐地挪到团部,也怕回不来呀。”
指导员继而说:“怕啥?看完电影,有汽车送你回连队。”
我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吗?”
指导员挥舞着手,信誓旦旦:“你一百个放心,我给你打保票!”
我思忖着:“寄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况且指导员掌握着连队的生杀予夺大权,一旦发出了命令,属下就得无条件地服从。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指导员听到我的应诺后,故作姿态,立马撇下我往团部方向快步前行,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为赶时间,我来不及吃饭了,马上盖好剩饭。自己找来一根备用的刀把(小木棍),权当“拐杖”,就这样匆匆上路。
我吃力地爬上七连走近路通往外界的小陡坡。在山腰处,心情很迷惘。因脚痛之故,本应在家休息,为什么不据理力辩而“作贱”自己呢?此行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
于是,我咬着牙颤颤摇摇地向前挪行。挪着挪着,一条流经路面只有十几公分水深的小溪横在面前。大路一旁,很久以前就有过往路人安放几块石头,方便跨水而过。我拄着木棍,瞻前顾后,摇摇晃晃,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忍着痛挪到小溪对岸。
前面是一条岔路口——这是往返团部的大路和小路分界线:左边一片狭长的山洼梯田不断延伸,是抄近路的必经之地;右边是条大路,去团部比较顺直些但路程较远。这里所谓的“大路”,只不过是稍宽一些的山道,路面凹凸不平。大路再往前便沿斜坡往高处转向,渐渐地便淹没在荒野之中。
我本想走小路,但田埂狭窄,痛脚一旦站立不稳,很容易跌倒造成再度损伤,只好舍近取远走大路。因要小解,便小心翼翼地向路边的灌木丛挪过去……当小便完回转身时,我发现有个人影,定睛看去——竟是指导员。他弓身站在小路入口的山脚处,透过稀疏枝叶的间隙正探头探脑地向我瞄了过来,阴冷而无情。
我若有所悟,印象中的指导员平素多疑,处事圆滑老到,不大相信别人。他此举是不相信我会负痛去看电影,特意逗留在隐蔽处看个究竟。现在,指导员心里总算有个“着落”,眨眼之间,他便没了踪影。
太阳开始落山了,黄昏斜照,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鸣虫仿佛有约,好一阵子吟唱。夜行鸟也不甘寂寞,低鸣迂回。没多久,眼前的景物渐渐被夜色所掩盖。天空犹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厚厚地包裹着大地,漆黑一片。
路上没有行人,我拄着木棍跛足而行。黑夜中的路延伸何处,谁也看不清。没有手电照明,辨别前路唯有依靠路面那非常微弱的暗白色。此刻,去团部的路显得漫长而遥远,挪动的脚步好比蜗牛爬行,短时内始终拉不近与团部的距离。但我每挪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疼痛难忍。
特别是上坡时,简直比盲人走路还要艰难。我先用木棍支着地面,左手抓住木棍中段,右手掌包住木棍上端顶着左腋窝,右脚才能伸展挪移。下坡更加艰难,不但要重复上述的必须动作,还要弓腰半蹲着,侧身抬脚探明深浅方可前进一步。在途中,有一次下斜坡,由于右脚探路偏差,滑脚踏空,倾身撞向路面经雨水冲刷过的小坑,两眼直冒金星,痛得呻吟不绝。但是“任务”在身,不敢怠慢,路——我还得“走”下去。
脚实在痛得厉害,走不动了就歇一下。数不清多少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唯有咬紧牙关,强忍疼痛,坚持着向前挪动……
就这样,双手不断频频地移动着支撑身体的木棍,我带着伤痛与无限艰辛,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终于“赶”到了团部。
篮球场上正在放映革命样板戏电影。进入球场之后,我顾不上葳脚的肿胀疼痛,忙向拥挤的队伍右边蹲着朝前一步步搜索。顺着队列挪向最前面,左拐来到连队与连队之间腾出的留空距离,再左转往后继续寻找。当我经过看电影队列的五分之三时,看见了朱班长。
我压低声音问朱班长:“你知道指导员在哪吗?”他不作声,用手指一指七连列坐的右后方。我顺着指向放眼望去,指导员似有预感,他又一次向我射来冷酷的目光。这道目光让我感到一阵寒冷。只见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视线,把目光投向别处,接着站起来,往篮球场出口左边的宣教科走去,很快,他的身影便在门廊的拐角处消失了。
当我找好位置坐下来,还没来得及搞清银幕上的影像内容,电影将近尾声。有人问:“几点钟了?”他身旁的人应道:“快9点了。”就在这时候,人们在银幕反射的暗光下,纷纷站起来,恰如开栏而出的羊群,伴着乱哄哄的嘈杂声,争先恐后地四散奔走,很快就不见踪影。
篮球场上几乎空荡荡的。除了放映员和零星的几个观众外,我好像被人们遗弃的异类,呆若木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我不断地四顾,指导员好像在人间蒸发了,没有出现。真是奇怪了,他不是打保票、有汽车送我回连队吗?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无奈之下,我紧抓木棍忍着疼痛慢慢地撑立起来,头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哪里是归途!
篮球场上终于亮起了电灯光,把我从“梦中”唤醒。我这算是被“刻意”坑蒙,还是被“善意”欺骗呢?我不敢细想下去。望着放映员忙碌地收拾机器和影片,我拄着木棍,一瘸一跛、踉踉跄跄地往团部小商店后面狭窄弯曲的小巷走去。
挪过机务连的中间大道和一块较大的开阔地,这里远离宿舍区,黑灯瞎火,没有照明光源,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橡胶林令我进退两难。要走大路就得原途折返,经团部绕过畜牧连,既耗费时间,还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我权衡再三,唯走捷径,夜“闯”橡胶林。
凭着前些天第一次到团部寄信往返的记忆,橡胶林的小路坎坷弯曲,但经人们日常过往,土质比较坚硬,很少落叶。我用木棍探路,横扫一两下,没有矮小灌木、杂草挡道和路边沉积落叶的“沙沙”声,就可挪前一步。
在估摸一处略有危险的地方,小路边有个坑落差一米多,弄不好摔下去就麻烦了。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此时突然有十几二十个萤火虫从背后飞到我的前面,借着它们发出半明半暗的微弱黄绿光,我似乎心灵感觉到前路的大概位置,有惊无险地趟过了这一“关”。继而接着前行,几经周折,终于侥幸地穿越了橡胶林。出于感激,我顾不得痛楚,向萤火虫刚才飞过的地方鞠了一躬。
一路上,我一脚高一脚低地死熬苦撑,疼痛不已。本来愁苦的心情现已跌到谷底,犹如一个落败后被遗弃的伤兵。在经过黎寨龙近村边时,这里的守夜狗轮番群吼狂吠。我连忙抓紧手中唯一的木棍。
离开龙近村,前面又是荒山野岭。山野的秋夜漆黑寂静,显得格外阴森狰狞。偶尔一阵虫鸣鸟叫,或传来几声兽鸣,总是怪吓人的。倘若突遇恶兽,不要说我已经跛足,即使是手足无恙者,在这样的黑夜荒野也是无法逃命的!
冷不丁地,一只山猪在我前面约三四米的地方,一阵风似的嗷嗷呼啸着横过山道,尖厉的嘶鸣声把我吓得胆颤心惊。这对于我初来连队一个多月、未满16周岁的小青年来说,无疑是一次惊悚心灵的生命历险!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身上禁不住一阵鸡皮疙瘩。
已是凌晨时分。海南岛日夜温差较大,每到半夜气温骤降,四处凉飕飕的。还不习惯的初来者,会感觉冻得难受。这时,我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叽咕响,加上气温下降,冷得浑身直哆嗦。
我不得不一次次停歇,又不得不一次次撑起,踽踽独行,孤痛无援。在这样漆黑蓊森的荒野,我显得多么无助、无奈、愤懑而倍感失落。左脚踝比原来又肿胀了许多,疼痛加剧,右脚抬步非常吃力。确实走不动了,便在路边坐了下来。就是坐了下来也不轻松,蚊子叮咬,皮肤奇痒。蚊子是传播疟疾的元凶,如果被感染发病那可不得了。我东拍西挠,似乎空忙一场;皆因人困力乏,手酸脚痛,往往顾此失彼,防不胜防。
忽然,前面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虽然看不见人影,但感觉到有人慢慢地走过来。他们讲的黎族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那是两个黎族猎人,他们敏感性极强,亮起了戴在额门处的头灯向我照来。我伸出手掌挡一下灯光说:“你是谁呀?”站在右边的一个马上应道:“我是那个要洋烟的杨燕啊。”我打趣道:“管你什么冤不冤的(粤西和海南人的变味“普通话”里,“冤”和“烟”同音),在这大黑天就是有冤也伸不了!”他接着说:“你仔细看看,我真的是杨燕!”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我马上想起来了:原来一个多月前,我到连队的第二天上午,在会议室学习时,我和同乡吕生到走廊抽水烟筒,刚好杨燕路过,也凑过来抽烟。他看见我手中拿着的烟丝,欣喜地叫道:“洋烟,洋烟!”本来这烟丝在我们家乡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但在落后赤贫的黎族山区便是紧缺物品。俗话说:“出门在外,相识是朋友。”出于相识之缘,我送他小半包烟丝,他高兴得不得了!我顺便问:“你贵姓?”他说:“我叫杨燕,是黎族人。谢谢你!”我笑了笑:“怎么这‘洋烟’跟你这‘杨燕’这么巧呀?”他一听,也乐得呵呵一笑。
没想到,我们俩今晚会在这么个荒野地方相聚,两人热情地握着手。杨燕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我是从团部看电影回来,因为脚痛,在这里休息一会。”他即刻蹲下来,解开我包扎的纱布和药棉,看到左脚踝肿胀这么厉害,立马要我随他同去找懂医术的朋友给治疗一下。我说,黎村的距离与回连队的路程差不多,但一往一返就更远了,便婉言谢绝。他坚持要背我一程。我这时确实已经走不动,就同意了。
杨燕家住七连西南方深山里的村子,这次打猎是顺便来会客访友的,我不能耽误他太多时间。到了五连和七连大路的分岔口,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杨燕叫同行的看看狩猎用的小闹钟,已是凌晨2点。我一再要下来自己回连队,杨燕只好在此处和我分手。两人一时难舍,唯有挥手致意。我心里多么感谢这位一面之交的黎族好兄弟!
踏上返回七连大路,不远处便是那条又高又长的下坡路,坡脚连着那条小溪。我下坡的情状已非昨晚初出连队时那么“从容”,而是一种难堪的“狼狈”相:屁股着地,双手撑起,挪动双脚和身躯向前,然后屁股坐地双手再往前,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机械的动作爬行着;双手渗出的血和钻心的痛更加深了我的皮肉之苦。在这黑咕隆咚、危险四伏的荒野之夜,我仿若平日街头见到的失腿残疾人,完全无助无防地匍匐爬行。此时此刻,人的生命分量甚至还比不上蚂蚁和小草的当量。
我历尽辛酸和痛苦的煎熬,终于一步步连滚带爬回到了连队。当时我已有点发烧,四肢无力,十分怕冷,已顾不得身上的汗水和泥土,便瘫倒在床上,毫无睡意。我两眼呆滞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黑夜,近乎绝望地等待着天明……
49年后的今天,知青岁月的一些经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忘。但有些往事却刻骨铭心,如影随形。指导员那道冷漠的目光,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抹也抹不去!尤其看革命样板戏那一夜的“历险”,无疑是我知青生涯中一次遇险化夷的奇迹。正是那一次严重脚伤,给我留下了风湿的后遗症。回城后,每逢刮风下雨前夕,我的左脚踝就会疼痛,严重时会出现红肿。
2019年9月10日
作者简介
许冰山,男,广东省廉江市人。1970年7月初中(二年制)毕业,同年8月11日上山下乡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二团七连(后改为海南农垦局立才农场七队)。当时未满16周岁,在崖县“天涯海角”附近山区劳动和生活了8年多。1979年1月6日回城。
本文 由作者投稿《知青情缘》编辑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坚持推文不易,读完文章的朋友别忘了点赞和转发。
投稿邮箱:
56463613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