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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码 头(辛一)

知青情缘 2024-02-02




  水 码 头


作者:辛一



语音:水哥

                  

   家乡的水码头位于镇子的西面。早先是镇子水路通向外界的唯一出口。乡里人提着装有鸡蛋的煤油桶,鸡,或一些农副产品去城里。随着公路四通八达,昔日人声鼎沸的码头已成为尘封的历史。如今破败的码头落寞,荒寂,只是河道依旧弯曲,青石依旧驳岸。我时长伫立在河边,不知是对昔日的凭吊,还是对人生的感慨……


   打开记忆的栏栅……


   我大概八岁那年,在水码头,我父亲抽首烟默默地一言不发,母亲眼眶里噙满泪水。我大姐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嘱:到上海后一定要听话,不能使性子发脾气……大姐在家里很强势,家人都惧三分,唯独对我疼爱有加,即便我再顽劣撒野,她都好言相劝,百般依着我。她把一个装满花生,瓜子,红枣等零食的大枕头套递给我,叫我抱在怀里,说:到上海后把它吃完了就可以回家了……上海不是家里,你想怎样就怎样,一定要听话……父亲瞪了她一眼,一把拉着我头也不回地上船了。



   印像里,大姐很好看却终生未嫁。她或许知道我这一走去日苦多。平日里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我这个兄弟身上……


   人生无常命运多舛。这一分手竟成诀别。三年后,她死于肺结核。当我知道时已是天人相隔,心如刀绞……


   父亲领我走到船上的底舱,一排排固定的大长凳,他让我坐下。透过舷窗可看到陌生而新奇的河底世界。到上海后仅过了一夜,父亲便不辞而别,我日以继夜地吃完枕头套里的东西,却再也不能回去。至此,我便和自己的执拗,孤独,几本小人书作伴。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很快我被送进一所私立学校插班。语言不通,遭人欺凌,好在乡下孩子有蛮力,非二三个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这辈子,若非对手成群结伙我都不处下风……


我的数学老师有一手绝活,一边讲课一边用粉笔头稳准狠地打在每一个说话或做小动作的学生头上,百发百中。我听不懂他说的宁波话,便时常中枪……日后我也站在讲台上吋,手痒难忍便仿而效之,却屡屡伤及无辜,就此罢手。


   再见到我父亲已是自然灾害期间。那时我一个人吃食堂。乡下人饭量大,定量供应,吃跟没吃一样。父亲离开上海前带我到上海第一食品公司。问我要吃什么,我指了指玻璃柜里蘸满白糖奶油的大麻花,他便买了两根,我三口并作二口狼昋虎咽,他又买了两根,我依旧风卷残云……他见状又买了一根,吃完后嘴里发咸,有营业员惊呼:你嘴里出血了……父亲用苦涩而不满的目光注视着我:还吃吗?我梗着脖子 很逆反地说:吃!他叹了口气又给我买了二根……我感觉到嘴里火辣辣地疼痛。平日里经常和同学来这里过眼瘾。刚才如渴骥奔泉饿狼扑食的食欲已不再强烈,香脆美味的麻花在血肉模糊的嘴里艰难地咀嚼,蠕动并一阵阵的疼痛……平日里的饥饿,亏欠,刹那间的满足,内心积攒的怨恨和委屈,和着泪水机械般地吞咽……一位年长的营业员悲悯地对我父亲说:不能再吃了,这么吃下去要吃煞(死)了……父亲听不懂上海话,但明显感到场面的尴尬,对我说,走吧。我不知那根劲筋拗住了,生硬地说:不走!父亲很生气,扬起的巴掌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又无力地垂下……僵持中,他掏遍所有口袋,大钱小钱分分钱,一古脑地全塞到我手里,红着眼转过身疾步离去。望着他痛苦的背影,我泪流满面……我哭命运的不公,哭父亲的无情,哭这座城市的冷漠……



   父亲回老家后不久,我三姐到上海来,见我还活着,便放心了。她告诉我,母亲知道这事后和父亲大吵了一场。


   几年后,文革中,我断断续续地坐了一星期的火车辗转回家。进门后我叫了我父亲一声,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母亲的隐忍使父亲有所顾忌。听我姐说,他们时常争吵,我母亲终究没有拗过我父亲。父亲话不多,但主意极正,一言九鼎,一诺千斤。我哥小时候被他一顿家法终成正果,走出小镇,成了六十年代初期十分罕见的大学生。


   在他看来,上海十里洋场,遍地黄金;在上海人看来,我到上海就如同老鼠跳进了白米囤,不识抬举……但我天性桀骜不驯,使一切都改变了……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父来的决绝,家人噤若寒蝉,不敢和我亲近。我跺跺脚,咬牙离去,别无选择。


   七十年代,再次回老家,强势的父亲过世了……


   我父亲私墊毕业,在镇上极受尊重,老老少少都尊他一声diadia(爷)。临终时留下的账本和钱款,分文不差。


   站在坟前,我并不恨他。


   父亲,一个庄严而辉煌的称号,一个涵盖世间辛苦的字眼,一部人世沧桑的字典。我的父亲,他不在乎儿女和世俗对自己是否理解,用自己的理解和传统的方式放飞身边的儿女,用心良苦……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也是儿女的主宰,因为他给了我们生命!


   母亲明显老了,昔日的自信和利索已成昨日黄花。她是殷实人家出身。小时候记得经常有人到家里来给她绞脸(用二根棉线绞除脸上的汗毛),用皂角泡水洗头,屋里便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她白净脸上洋溢着快乐和欢喜。我在灶后帮着烧火,她便哼着小调切莱做饭。她为人大方,每当挑水的帮我家把水缸挑满,她都给人家整钱从不要找零。父亲的去世,姐姐们出嫁,哥在外地,只有兄弟在家,昔日热闹的大家庭骤然冷清了不少……


   离开老家的那天,她执意送我到水码头,围着蓝布裙,怀里抱着铜茶壶,不停地叫我再喝一口,再喝一口……生活的窘迫,她只能用那寒冬里的热水传递着一个母亲的不舍和无奈。




   汽笛一声,从此天涯孤旅。


   我站在小火轮的甲板上,望着母亲衰老的身影,那里记载着生活的艰辛,寒风吹拂的缕缕白发,浸染的是岁月的风尘,那古树般的苍老透着生命的美丽……


   夕阳西下,落日中的水码头在伤感的静穆中,河中泛起森青的暗黑。岸上人家升起的缕缕炊烟,映衬着深广邈远的苍穹和熔金般的夕照,而河面被洒满了万斛血红的光斑……


   母亲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了,但那雕刻般的身影却永远镌刻在我的生命里……


                     

2020.3.17于江苏时堰


(图片来源网络,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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