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小说】为了忘却的记忆(彭晓光)
【知青小说】
为了忘却的记忆
作者:彭晓光
引 子
这不是一篇传统意义的纪实故事,主要讲述的是那个并非集体失忆年代的事情。
故事中的几位人物,是我在塑校上学时的同学。按年代划分,他们应该是所谓“老三届”的范畴。严格意义来讲,我们中等技术学校是没有“上山下乡”任务的,但鬼使神差,学校竟强迫几十名同学上山下乡去了。这之中仅有一名女同学是自愿申请融入“到农村去”的洪流中。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们的背影或许早已被人们遗忘了。但做为一个群体,他们留在了共和国前行的路上。他们的经历,镌刻着鲜明的时代烙印,闪烁着那个时期年轻一代的精神风采。我曾几次想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却总是犹豫不敢下笔。因为我经历的局限,既不可能把这些故事讲得很完整,也不知道该怎样“添枝加叶”把它演绎成一篇小说。我虽喜好文学,但真要用“甄士隐”或“贾雨村”的写法来描述他们的经历,我发现自己所谓的那点灵气一点也没有了。
辗转反侧,为了忘却的记忆,我还是要不加粉饰地把它记录下来,不知能否撩拨你内心躲藏的激流?
一. 小晓的来信
小东:
你好,得知你正在编写同学的纪念册,很为你高兴。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几乎所有的人进入老年后,都会留恋自己的过去,那挥之不去的情感,那割舍难忘的场景,一幕幕,一帧帧,都活龙活现地窜到眼前。
一代人有一代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年华。从童年稚嫩的印记;到豆蔻年华的花季;从踏入生活的朦胧;到前行路上的崎岖。多少个日夜白昼,多少次徘徊寻觅------,茫茫人海,悲喜人生,究竟哪一页会让我们流连忘返?究竟哪一篇会让我们刻骨铭记?
我这里残留了几个同学的来信和我点滴的文字经历,这里寄给你,供你参考。我想,这些尘封的信件和资料,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我们曾经的岁月,曾经的足迹。在当今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时代,这些记忆或许象潮湿海滩上留下的脚印,早已被新卷起的海潮冲刷的不留一点痕迹。但这是历史,是我们身体衰退前那盛放年月的历史!虽然时光早已把我们的青春带进了古稀之年,但每每谈起,细细品味,却是道不尽的情怀。在历史面前,或许普通的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被裹挟者,但普通的我们也是这段历史的经历者和记录者!
我希望能从你编写的纪念册中,看到那稍纵即逝的青涩时光。让岁月之歌不再单曲循环,让灿烂笑容不再模糊定格,让我们的记忆不再是掌心的雪花。小草思阳光,浪花恋大海,我们缺少的不是当下,而是一颗弥足珍贵的过往心灵。
祝你
大作成功
小晓
二. 作者的话
你是否还记着那年我们到学校报到时的情景吗?那时
的我们,风华正茂,朝气蓬勃,“象一轮红日刚出海,象一排排白杨要成材”。我们渴求知识,憧憬未来,每个人心中都在编织着梦想的明天。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伸出双臂迎接着我们。“未来的大厦谁来建?未来的天地谁主宰?”,火红的时代,向我们吹响了接班人之歌的号角。
可是,没过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我们卷进了“旋涡”。学校停课了,一切全乱了。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大家都被调动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却又是十分认真地投入进来,迎接着一场伟大的“革命”。今天,他因反对“工作组”成了反革命,可过了一阵子,他又因反对“工作组”成了革命同志。原本融洽的同学关系,师生关系,一下子成了“势不两立”的对立面……。孰是孰非?谁也搞不清楚。
后来,“工宣队”来了,教我们跳“忠字舞”。再后来,“军宣队”又来了,让我们“斗私批修”……。一切都是陌生新奇的,一切又都能触动人的神经末梢。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竟然颠复了我们的认识观,改变了我们人生的轨迹……。
三. 文儒的来信
小东:
我走了,不忍与你道别。塑校的往事不堪回首,但你我同窗的情谊难以割舍。
学校让我们去吉林白城子落户,我没有去。父亲让我去了陕西老家。
老家地处关中西北部的林游山区。陇东的六盘山脉向这里岔出了一支,成为陕甘两省的一道天然屏障。陕北的黄土高原也向这里伸出了一角,形成一块坦平的塬。塬是黄土高原冲刷而形成的高地。
老家属渭水流域,是汉文化的发源地。《诗经》上说的“周原膴膴,董茶如怡”,可能指的就是这里。膴膴是肥美的意思,董茶是一种菜。按说这里的地理环境,应该是得天独厚,塬上可以种五谷,山上可以种果树、药材等。可这里的山,让主脉推出来支支岔岔,这塬,也象是被挤出来的,任凭雨水、河水把它冲刷成边边角角。阴错阳差,山水和塬应有的光谁也没沾上。这是一块贫瘠苍凉的土地。
我们村是个穷村,一个全劳力干一天十个工分,净值也就一毛钱,连一斤麦的钱也挣不回来。
回老家不久,队里派我和一些社员去拉麦草,就是用架子车把堆在几个小麦场上的麦草运到牲口棚边去。塬上不都是坦平的路,上坡过坎,连装带运很累人,拉了几趟,我就吃不住劲了,腿都打软。一天下来,浑身象散了架。大队支书见我这模样,没过二天就安排我去村里的小学校教书。
村里的小学校离大队部不远,有一排四间的土坯房,中间二间是教室,其它二间,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一间是给学生做饭的地方。
说是学校,实际只有二十三个学生,而且年龄差距很大,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三岁。老师也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又管教书又管做饭。她是生产队长的儿媳妇,据说是从甘肃嫁过来的。
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安顿下来了。今后怎样?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文儒
四. 作者的回忆(一)
文儒在班里很不起眼,属于被遗忘的角落。但我和他很投缘。他个子不高,身体单薄,饱满的天庭下架着一副眼镜。他喜欢文学,但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考上了塑校,而且还是机械专业。据说在学校文革期间,他通读了“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那可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材呀。
他的文笔很好,记得“大串联”回来,我看到他写的一
首诗:
你自江南来,
井冈山的星火
在斗笠上闪耀。
我回陕北去,
蓬乱的头发间
沾着延河畔的草屑。
我知道你们,
跋涉在长征路上
曾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你知道我们,
为传播革命火种
曾不惧路远山遥。
------
这首诗,我抄录在自己的日记里,保留至今。
文儒看似文弱,实际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我当时读到他的来信,隐隐感到一种悲凉的心态。但我不相信,他会心甘情愿地在那苍凉的山区里混度一生。
我没猜错,在恢复高考的第一时间,他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留校当了老师。后来,我在许多报纸和文学刊物上见到他发表的散文、小说、诗歌。他的作品,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对那段乡下生活的眷恋。
山里的春天来的迟,总要等到三月末才能见到落下的几滴雨。春雨沥沥,都不大,稀稀落落地洒下几丝几滴在光秃秃的坡上,梁上。可就这么几滴雨珠,把冻了一冬天的大地融化开了,湿乎乎的,日头再一晒,塬上终日水气漉漉,蒸腾着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地下的潮气泛上来了,合着地面上残留的霜露,便滋润着那些萎黄色的草草木木。只一夜间,坡上梁上,就能看见一满是嫩生生的绿。就这几滴春雨,把大山催活了。春天虽来的迟,可一来就有秀模样。这时节是山里一年间少有的好时节,四山碧绿翠青,草草木木都鲜灵灵的,再裹着那缥缥缈缈的雾气,真象是一幅水墨丹青。
你看,在他的笔下,那么苍凉的山区,也成了一幅水墨丹青。没有生活的历练,没有人生命运的感悟,谁能落笔深邃,笔下生花?
此时,我想到了淑敏。她是学校唯一一个主动申请要求去延安插队落户的。当时我完全不理解,几次冲动地想去找她谈谈,可都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态中退了下来。她是我们班的班长,热情大方,总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她浑身透着一种庄重而不失文雅,矜持而内含豪迈的气质。后来是小晓告诉我,在“大串联”时,她到了延安,那时就决心以后到这个革命圣地安家落户。
五. 淑敏给小晓的信
小晓:
早就想给你写信了,只是最近太忙,容不得静下心来。我们是五月十二号到的西安。火车站上站满了欢迎的人群,大家敲锣打鼓,呼着口号,把我们送上了汽车。在西安我们呆了三天,省领导和知青办公室的同志接见了我们,并组织我们参观了当年八路军办事处和捉蒋亭等地方。然后我们又坐汽车出发了。
汽车在黄土高原上行驶,越走越高。一会儿在沟里穿行,一会儿在塬上奔跑。当汽车驶过十里铺,远远就看见了宝塔山。大家不约而同地探身窗外,一起欢呼起来。“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不由想起贺敬之那首《回延安》的诗,“千声万声呼唤着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心潮澎湃。
当晚地委举行了文艺晚会欢迎我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女声独唱《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真是唱到我们心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登上了宝塔山,依山眺望,浮想联翩。“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莹”,一曲《延安颂》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我们大队有四百多口人,三个生产小队。大队还有台手扶拖拉机,一个磨面机,三十多头牛,还有好多羊、马、驴的。队里领导和社员对我们很热情。
到队里报到的第二天,我们就上工了。刚开始是让我们锄麦,担粪糞。后来就叫我们去开荒。这里把开荒叫“掏地”,就是用蹶头在陡坡上去开好几十年未种过的荒地。每天早饭后出工,中午都是带饭到地里吃。每天都干到天擦黑,再走几里山路回来。开始那几天,真有点顶不住了。但一想到当年南泥湾就是这样干出来的,咬咬牙也就坚持住了。在劳动中磨炼自己,在艰苦环境中改造世界观,我想,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这里把我们一块来的一个战友写的诗转抄给你,我觉得写的很好。
淑敏
同志,你问我,
爱宝塔山还是爱天安门?
在这临行的时刻,
叫我用怎样简洁的语言
回答你的提问。
也许,你知道我们
珍藏着宝塔山的图片。
也许,你见到我们
宣誓在天安门前。
天安门和宝塔山遙遙相望,
北京娃为什么做了延安人?
呵,
你可见,延安黄土烧铸成
天安门下万年基石?
你可见,延河碧水浇灌着
天安门旁青松绿荫?
你可见,天安门前站起一代
陝北娃?
你可见,金水桥畔飞起
队队报雁群?
曾记得,多少次来到天安门,
举起右手把誓宣,
曾记得,多少次梦里到延安,
喝一口延河水润心田。
爱天安门还是爱宝塔山?
战士的心情深似海,
你能探出大海的深浅?
------
六. 小晓的回忆(一)
我可没有淑敏的豪情壮志,她对生活的追求,在那个除了革命,什么也不允许存在的年月是值得歌颂的。我也有理想,但落脚点绝不是去“上山下乡”。然而命运偏偏与我背道而驰。在我得知自己的名字上了“上山下乡”名单后,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一个幽深的井筒里。虽然当时学校的氛围让我预感到了什么,但真正面对这个现实时,我还是震惊和茫然。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甚至闪过一个阿 Q 式的意念,这不是真的?但随后又为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哑然失笑。我只能面对,我必须面对!
我的双手死死抠住窗台的水泥台面,两眼闪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火花。院外的嗽叭不停地在播放着最新指示,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热血在沸沸作响,在猛烈地炙烤着心脏。此时,我是多么希望他能来到我的身边。同窗几度的往事,如烟如雾在眼前飘浮聚合,幻想云涌,联想蜂聚,搅成一堆,挽成一团,无法排遣。
我回到了桌前,铺开了信纸,我要用我的笔触,将我此刻的心情真实地告诉他,将生活对我的不公进行审判,发掘我以往生活中自咎的事情。我想到了同学间从融洽到对立,想到了老师们疑惑的问号,想到了教学楼里楼外的大字报,大标语……。我什么都搜索到了,仿佛虔诚的教徒面对上帝,但都失败了。望着满地揉碎的信纸,心象打碎了五味瓶。生活就象万花筒,将五颜六色的色彩硬是调合在了一起,它们相互依偎,互相渗透,但又似乎互不相容,虽能理解,却又难以捉模。我不知道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谁知道生活的航船会把我带向何方?我翻出了我的相册,找到了一张五岁时的照片,我要将这张照片寄给他,愿孩提时的纯真替代这纷乱的时光,让“人之初”的灵光,铺设在未来的路上。我什么也没写,只盼着他收到照片后能给我带来一束光亮、一丝温暖。但我收到的却是大明的来信。
七. 大明给小晓的信
小晓:
犹豫半天,我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你我都上了“上山下乡”的名单,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
的事儿。当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毛主席的伟大指示,做为当代青年,我们应当响应号召,投身到这时代的潮流中去。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这里边有什么背景。从清华附中红卫兵的诞生,到首都“联动”的问世,大专院校“一司”丶“二司”丶“三司”,中等学校的“首都兵团”,这些学生组织,都曾叱咤风云,大有“搅得周天寒彻”之势,为什么现在却要号召“到农村去”了?中国的农村,真的需要我们去改天换地吗?我不知道。
我在小东那里看到你与他人合作编写的音乐舞蹈刷《红卫烈火》,我佩服你的文采。小东说你文艺细胞里跳动着时代的脉搏,我有同感。记得班里在讨论理想时,你说要当一个剧作家,将塑料工业的发展史搬上舞台。那时我们激情满怀,正象我们校歌里唱的:“滚压机前聚合釜旁,是我们最好的课堂”,“带着理论下车间,带着问题回课堂”。可现在,我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难道真的要回到我们祖辈出发的地方吗?这究竟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悲哀?我搞不清。
我的理想是去当兵。虽然我父亲的问题至今没有解决,但我坚信,戎马一生的父亲,绝不会“反党” !我父母现在都在医院里,需要我来照顾。一旦他们病愈出院,我会响应号召去插队的。我不知道你决定去哪里?如有可能,请将插队地址告诉我,只要时机成熟,我也到你那里去插队,让你我从同学变成战友,共同战天斗地。
紧紧地握你的手
大明
八. 作者的回忆(二)
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平时它把往事藏在大脑皮层多皱的沟凹里,一旦心灵的钥匙打开了它的闸门,依稀迷蒙的印象便凸现出来,组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让人带着不同的心情去回味嘴嚼------
小晓的回忆让我浮想联翩。她个性很强,看问题总能深入骨髓,嘴上从不饶人。她长的很漂亮,特别是与别人争论什么时,梳着两个短短小刷子的脑袋一扬,清沏有神的眼睛里闪着倔犟的光芒,很是招人喜欢。
她的父母都是搞文艺的,可五七年反右时,她父亲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她的命运也随之翻转。也许是遗传基因的关系,她很有文艺细胞。在学校文革中,她与别人创作了一部反映红卫兵战斗历程的音乐舞蹈剧“红卫烈火”,在当时看来,很是叫响。特别是剧中主人公晨曦的一段演唱,很有意境,曲调抒情柔美,又充满了豪气。我至今仍能轻轻哼出:
毛主席啊毛主席,
心中日夜想念您
敬爱的毛主席。
您是我的亲爹娘,
把幼苗来扶育。
您带我踏上
战斗的路程,
您教我懂得
革命的真理。您的好儿女,
风浪里怎能把头低!
您的好儿女,
怎能把头低!
……
烈火啊你烧吧,你烧吧!
暴风雨你来吧,你来吧!
毛主席就在我身边,
毛主席就在我身边!……
她给我寄来的照片,我当时是一头雾水。怎么只是一张白纸,没有只言片语呢?她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望着童真的照片,我当时闪过许多“可能”,但瞬间又被一一否定。
她去了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插队。后来她探亲回到北京,我如约去了她家。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她变了。曾经象罗丹《青春》雕塑群中女孩的形象消逝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也不象少女时代的神采飞扬,有着的是一种成熟的妩媚,却又透出几许疲倦的哀怨。然而,当她向我讲述她们的生活,讲述大草原的风土人情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充满活力,青春靓丽的身影。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摇篮,是因呼伦湖和贝尔湖而得名的。我更知道了那里生活的艰辛,这些从城市来到草原的知青,虽然很难一下子融入到陌生的环境中,但他们默默地忍受着,他们在努力改变着已有的人生轨迹……。
她的话语,忽如瀑布千寻,跳珠溅玉,托起你淡蓝色的梦境,忽如清风徐来,舒缓自如,编织成金黄色的乐园。我随着她讲述的故事在沉浮、在腾跃,真切感到了生活赐予她的尽管是一段苦难、酸楚的日子,但留给她的并不都是黯淡的东西。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回信,也没有问我现在的生活情况。但我从她那穿透力的眼神中,分明感到了一种怨恨与喜悦的交织体。这种眼神,象心灵的水井,象期待的种子,每一束光亮都充满了生命,每一次闪烁都蕴有丰富的内涵。我理不清一瞬间涌入脑海里的各种矛盾。这世界,这人生,太需要有人给她温暖、关怀、鼓励和勇气了!可我什么也没有给予,只是静静地听她讲述。
她在我面前穿上了蒙古袍,一展身姿来了个漂亮的亮相问:“怎么样”?我赞许地点点头,心却揪得紧紧的。东西南北,八面来风,吹皱了心灵的潮水。我仿佛看见一个从遥远迷蒙中走过来的小晓,那个五岁童真的幼苗,在凋零散落的时间中畸形地变化着——太阳黑子爆炸了,太平洋飓风刮倒了南极洲的冰川!我当时与其说是在欣赏她的亮相,不如说是感到了这亮相中的无奈与悲哀。
我想不起是怎样离开她家的。夜色柔美,月亮钻了出来,泻在并不宁静的大地上。我走着,思绪象烟缕在微风中飘散……那个曾经风华正茂,充满理想,肩负使命的一代流霞,难道就这样消逝了?我无法作出鲜明的藏否或折衷,是命运的驱驶?还是一种天赐?让我处于一种无法选择的窘境,一种永远的遗憾、永远的痛苦缠绕着我。想到这里,我想到了那个在革命圣地插队的淑敏,她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九. 作者的回忆(三)
历史简直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一个正直、善良向上的淑敏推进了“上山下乡”的洪流,却又不管不顾地任其飘泊了。
淑敏病了。她的心脏出了问题,胸口总是发闷,而且还疼痛。可过一阵子又好了,看上去一切正常。当地医院认为没什么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可那天傍晚,淑敏回到知青点,一阵剧痛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说,从背心一直窜到肩膀和胳膊,浑身没劲。她被抬到大队部,套上一辆马车,连夜送到了县医院…… 万般无奈,淑敏回到了北京,住进了第六医院。我得知情况去看她时,不禁悍然心悸,曾经青春靓丽的淑敏,怎么会如此抵不住岁月的侵袭?她人象是瘦了一圈,鼻沟两侧的皮肤有些松驰,有神的眼睛中也消退了少女时代的活泼天真,
潜进了一种随时可见的淡淡哀愁。嘴角抿得很紧,棱角分明,浅红的唇线绷成细细的一条,明白无误地向人们暗示着那仅存的一点青春火花。
见我来了,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感到她的手冰凉无力,心里涌起万千滋味。我问她病了多久,她说有三四年了,一开始没把它当回事,觉得可能是累的,谁想到这次闹大发了。后来她妈妈告诉我,淑敏从小就有心脏间歇的毛病,也去医院看了,但查不出太大的问题。“那您还让她去插队”?我不解地问。“犟不过她呀”!她妈妈摇了摇头感慨地说:“当时也是潮流,家长总不能去扯后腿吧”?“她现在这样的身体,经不住农村的劳累了,想办法按病退给办回来吧”。我出着主意,心里隐隐作疼。
可是,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当淑敏妈妈带着第六医院的诊断证明去延安办理病退手续时,县里的一位副书记热情地接待了,说是很快就会把关系转过来。可过了二天说,县里没有淑敏的档案,又去地委查了查,也是没有。那位副书记显得很无奈,只得让淑敏妈妈回去等,待有了结果后,用挂号信的方式寄回北京。可辗转一年多,毫无音讯。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成了没有户口的“黑人”。
老同学国珍知道这事儿后,主动把这活儿揽了过来。她当时已经在轻工局劳动部门主事了。对这种情况,她知道应该走什么渠道。
还是国珍有办法,虽然也费了好多周折,但终于把淑敏的档案调回了北京。并且以知青回城的政策,把淑敏安排在局下属的一个工厂里当了一名工人。
十. 大明的来信
小东:
来信收到。淑敏的情况我从小晓那里已经得知。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我听到的事情,远比这些还要惊人。知青的情况,比我当初的想法差之甚远。本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毛主席的号召,但为什么各地的情况会如此不问?我不否认,许多地方还是欢迎知青的,但究竟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几千万知青到农村去,贫困的农村是否有能力、有条件来接受这千万大军的涌入?这是一张张要吃饭的嘴呀!生产自救是一条出路,但这要有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这一代人要经历怎样的煎熬?当地政府是否有能力进行妥善安排?我不敢想象。
我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地处高寒牧区,条件很艰苦,几百里渺无人烟。师里各团之间相距近百公里,全是草原路,基本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况。在这里,很难读到报纸,“样板戏”也看不到,“侃大山”的内容终有被说尽的时候。在这里呆久了,便有遭遗弃,甚至“流放”之感。72 年一场大火,69 人牺牲,100 多人烧伤。类似的事情,听说在北大荒,新疆和云南的建设兵团也有发生。
我们这些当年被毛主席称为“早晨的太阳”、革命事业
的接班人,为什么现在竟是这种状况?
现在我们这里已经有人开始曲线“上调”了。这些人凭
借着“关系”、“后门”,以各种“理由”,或参军,或回城。听说全国各地也是这样。当年被煽忽得“惊天地泣鬼神”的“铁心务农”,“扎根边疆一辈子”的口号,看来要被这曲线“返城”的浪潮“连根拨掉了”。
“九一三”事件后,我虽感到欢欣,因为我父亲的问题
由此可以得到解决。但我并不盲目乐观。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目的实现本身并没有包含对过程的肯定,也许是相反的。所谓肯定的前提,得出否定结果的事情并不罕见。所以,我现在反到更平静了,平静地去完成生命的涅槃。我期待着。
大明
十一 . 小晓的回忆(二)
大明对知青运动的看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仅是从表层看问题。对这场震撼全国、牵动千百万家庭,绝大多数青年难以幸免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其政治背景和决策者的考虑是什么?是出于政治考虑,还是经济考虑?或是其它更深远的、更为宏阔的目标?在当今的政治条件下,谁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我曾看过一张油印的“传单”,写的是才气横溢,读之
发聋振聩。与那些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过激的情绪、反复强调知青苦难的东西,有着天壤之别。这张“传单”,纵论中国青年运动史,从孔夫子说到孙中山,从孙中山论到毛泽东,把一代青年从狂热到苦闷,从彷徨到沉沦,从沉沦到觉醒,描述得深沉而又悲怆。它评论了知青的社会属性,社会蕴藏量的沉积,无情地批判了知青性格的弱点------最后,它由此而发出一顿对中国前途的预测,并引用毛主席“大乱”达到“大治”的话认定,大治之时,社会将面临“缺胳膊短腿”的局面。原因是,“大乱”中,已经贻误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社会将产生一个深重的断层,即人才的断层,知识阶梯的断层,年龄结构的断层,以及思想传统的断层等。在这大断层面前,知青该做如何选择?“传单”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没有任何明确的行动纲领和具体的煽动,也没有实质性的呼吁。
从这张“传单”中,我似乎多少读出卢俊的《社会契约
论》的味道,当然,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现实思考。
我常常在夜里望着天空,黑夜的天际有些蓝,象蓝色的勿忘我花的那种蓝。它使你感到了夜的可靠,夜的真诚,夜的幽远和亲切。但是,夜的朦胧感觉,又使你无法摆脱思想的困惑。点点星星的闪烁,构成了一个个问号,仿佛在向冥冥世界提问。
“九一三”事件发生后,淑敏曾来信说,“传达了中央
文件后,大家的思想弯子基本都转过来了,但仅限于对毛主席无比热爱的基本感情上,对林陈路线的认识并不深入。林为什么要反党,反毛主席?是本质上就坏,还是后来变的?很想听听你的认识”。
我能有什么认识呢?林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称为“变相失业”,我虽认为这是诬蔑,但此论调已经间接地影响了知青对“扎根边疆”信念的动摇。据我了解,知青返城或变相返城,从一开始便有之。在迫于潮流去插队后,他们都以各自方式“离走”。能够参军的,基本都是有背景的所谓“高干”,而我们这些“草民”,只能任由命运的安排。
现在已经有了内招一批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据说这是周总理主持中央工作后的成效之一。教育系统也从各建设兵团抽调不少“老高三”的知青回城做教师工作。许多有幸降临这个好运的人,其狂喜心理,绝不亚于“范进中举”的“颠狂”。当时有人还借此写诗道:“清明时节雨纷纷,上路好友欲断魂。借问福音何处有,众人祈祷命运神”。此诗实为“虚妄”之作,写者与众人此时心情怅然,因为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然而,此时却从辽宁铁岭地区“挖掘”出一个“交白卷”
的知青,情况随之逆转。那时中央发出了“关于杜绝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中走后门现象的通知”,要求对违犯招生规定的予以制止纠正。但这个《通知》在当时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呢?从 1969 年到现在,仅仅四年多的时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远远地抛出政治轨道,象一颗脱离任何制约的宇宙行星,偏离既定的路线和条件,在空间横冲直撞。
我虽并非自愿地上山下乡,也没有为此增添什么,但良知使我也没有损害它什么。我们毕竟辛辛苦苦地耕耘了,忠诚地忘我排斥着自我欲望,残忍地割舍了自我缠绵,而献身了一种召唤,用我们自身的青春热血作了奉献!一切让时间去洗刷吧!一切让未来去评价吧!虽然我们无法按自己的蓝图去安排未来,也无法挣脱上天早已布置好的罗网,但我相信,宁静的大海可以欢腾,西坠的红日还会升起,经冬的树木终将萌发!
十二 作者的回忆(四)
大明在班里是个“狂人”,他是军干子弟,与班里的老
康(康建军)都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他个子很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都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大明并非如此。那年社会上流传着一幅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学校有人将这幅对联从教学楼的三楼挂了下来。大明见后,对这幅渗透着浓浓封建等级观念的“血统论”表示了极大的轻蔑和严厉的批判。他针锋相对,以“布署名”的落款,从教学楼的四楼往下挂出了“老子英雄儿继承,老子反动儿背叛”对联。一时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学校对立面有人揭发了他父亲与“庐山风云”有关,并在下边开始漫骂盯梢。对此,大明表现得很镇静坦然。没几天,他在学校里贴出了一张以诗形式的大字报:
同学,
不要漫骂盯梢,
我们的行径
磊落、光明、自豪 ——
从井冈山出发,
向中南海飞跑,
一个“二万五”,
接又一个二万五的
人间正道!
听,马蹄声声,
看,战旗飘飘,
浩浩荡荡,
岂怕人瞧?
一步一个脚印,
清楚又明了 ——
何必漫骂盯梢。
同学啊同学,
擦亮眼睛,
挺起胸膛,
我们走在大路上,
红日当空照!
淑敏联系了十几位同学签名,贴出了“支持”的大字报。可对立面不甘心,策划组织了一次批斗大明的大会。淑敏挺身而出,以党中央有明文规定,“不许挑动学生斗学生”为据,抗议这次批斗大会。
虽然批斗大会没能进行,但大明却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从学校里消失了。我见到他后才知道,那段时间他与写“出身论”的遇罗克成了朋友。然而,就是这几个月的消失,他被当时学校的“工宣队”打入了“另册”,也为后来毕业分配的去向埋下了“伏笔”。
他是被迫上山下乡的,他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
1973 年,他返城探亲,回忆那段往事,不胜感慨,他对我说,当年可能有人会为我的“消失”感到遗撼,但我并不后悔。在那特殊的年月,特殊的环境中,我对极左的东西嗤之以鼻,什么忠字舞、活学活用等,从心里就反对。但我对革命是真诚向往的,即使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也没使我动摇对革命的神圣感。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连“血统论”、“诛连九族”的封建余毒会在今天重演?我现在兵团的曰子很艰苦,但我不怕。我曾要求自己“自找苦吃”,“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日后“任重道远”打下基础。没有船只失事的不幸,就不会磨炼产生出孤岛上一个生命力、毅力超人并闻名于世的鲁滨逊!
岁月倥偬,往事悠悠。在金秋十月的“祝酒歌”响遍华
夏大地后,大明如愿以偿,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当我再次收到他的信时,他已经奔赴云南老山前线了。
十三. 大明的来信
小东:
我在“猫耳洞”里给你写信,看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就在眼前。我们是坐专列闷罐車昼夜兼程来到云南边防线。说是边防,实际是有边无防。红河彼岸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挨一个的碉堡工事。由于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进行反击,一切都显得紧迫而仓促,连安营都成了大问题。我们是分散在深山沟里,用青竹、茅草、芭焦叶和防雨布搭成的各式各样的“营房”。为防空防炮,还常常住进那刚挖的又潮又湿的猫耳洞。
当我们听到边民有家不能归的控诉,参观了民房和托儿所被机枪横扫后的惨状,义愤填膺,这哪里是“同志加兄弟”的情谊?是十足的白眼狼!
为了适应亚热带山地丛林中作战,连队进入了临时的突击性训练。我们练爬山,练穿林,累的真够喝一壶的。我练的嗓音都嘶哑了,眼球充血,嘴唇龟裂。尽管这样,我还是热血沸腾。这不正是我渴望的生活吗!子胥屈原魂犹在,位卑岂敢忘忧国!
打仗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如果战场上需要我献身,我会死而无憾。能够头枕着祖国巍巍青山,身盖着南疆殷红的热土,我将无愧于华夏儿女,炎黄子孙!
我父亲已经离我而去,我虽然怨恨那场政治运动给我家庭带来的厄运,但我还是感谢党和国家,终于拨乱反正闯了过来,否则,我也当不了兵,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我是幸运儿,已经没有什么遗撼了。
今天给你写信是想托你二件事。一是我母亲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太好,希望你逢年过节去代我看望老人。第二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十来年,虽然只是一厢情愿,但此时我还是想把它说出来,否则,我将会连同自己的身躯一样,埋进我依恋的热土,那将是终生的遗憾。如果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牺牲,请把这句话捎给小晓同学,告诉她,“我爱你” !
大明
十四. 作者的回忆(五)
大明牺牲了。部队给他妈妈发来电报,让她来为烈士做善后事情。大明妈妈让我陪她前往,并叮嘱我通知小晓一块去。
我通知了小晓,一起坐火车来到云南边陲。在火车上,我把大明的信给小晓看了。她的表情错综复杂,心灵的缝隙仿佛涌出一股潮水。她微微闭上眼睛,血液凝固了,心脏紧缩了,热辣辣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们来到大明墓前,仿佛置身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望着碑上大明的遗像,大明妈妈老泪纵横。只见小晓突然双膝“扑通”跪在了墓前,周身战栗着,双手捂住了脸啜泣着……
我的思绪在奔腾,诸多的往事如烟如雾,纠缠扭结。做过的,忘却了,何曾细细品偿过,思考过?此时,一种种,一桩桩,骤然泛起,历历在目,在胸中翻滚、撞击、叫嚣……
起风了,芭蕉修长的叶子在相互摩娑轻吻,天蓝的象一泓凝冻的湖,泥土浮尘飘荡过来在大地上起舞。我扶着大明妈妈缓缓走出墓地。
大明的遗物非常简单,一身崭新的军服平整地放在柳条箱里,还有一台“春蕾”牌的半导体收音机。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小晓拿起这日记本,突然感到心悸,心灵上一阵难言的震颤,日记本险些滑脱坠地。我急忙伸手接过日记本,手哆嗦地翻开了一页,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流畅而奔放的字迹立即跃入眼帘。
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号
我考上了塑校,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应该去当兵!可一场政治运动的角逐,不仅父亲被卷了进去,我也被“诛连九族”。父亲戎马一生,我绝不相信他“反党”。
一九六九年八月三日
学校叫我们去吉林白城子插队,我没有去。不是我怕艰苦,而是这太不公平!父亲刚刚去世,母亲身体也不好,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我要陪伴母亲。
昨天老康来信寄来了他的军照,好精神!这小子真走运。
随题诗一首明志:
天高云淡,
仰对长空叹。
五十日夜不相见,
孤独掉队之雁。
昨日见信翻腾,
建軍肩挎冲锋。
弟兄挥枪戏水,
老子何时当兵!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父亲的冤案终于洗白。部队首长来家里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回答说,我要当兵!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部队首长要我去军校学习,但我要求下连队当兵。没想到赶上了自卫反击战。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没有身临其境的人们,是不会相信这一切的。当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尊严受到践踏,当这种践踏迅速凝结成一种驱动全民族的决策,当这种决策以一种非常庄严的使命降临每一个人时,我们的热血能不在一瞬间再次沸腾吗!
十五. 小晓的回忆(三)
我回来了。裹着满身的伤痕,揣着对未来朦胧的感觉回来了。知青“返城”的大潮推涌着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从1968 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 1978 年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的召开,十年的每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象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挂在青春花季的脖子上,时而闪亮,时而黯淡。难言的历史苦楚包含在说不清的思绪中,我将何去何从?
国珍得知情况后,千方百计给我安排去工厂上班。三十岁了,我还能干点什么呢?在知青返城后面临的种种困境中,我应该为国珍的安排感到幸运。生存的饥渴是一种本能,谁能摆脱这种本能呢?但灵魂的焦灼又使我望而却步。好象一切早就由造物主安排好了,正如当初我没有选择地接受上山下乡的命运一样。我也没有选择地婉拒了国珍的好意。我要走自己的路!
淑敏几次劝我应该结婚,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找一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我也千百次地问过自己,却又千百次地自我否定。尽管我也渴望做一回真正的女人,渴望男人温暖粗大手掌的抚摸。可是,这一切似乎与我绝缘。我也曾爱恋过,以为此生非他莫属。但一场风暴过来,一切都变了。耳闻目睹知青为“返城”而造成爱情悲剧的事情,让我颤栗。本来,“爱”是有条件的,如果双方条件相距过大,那“爱”就不复存在。当知青在能不能“返城”问题上,“爱”是最奢侈的条件,也是非常孱弱的条件。当一方要“远走高飞”,另一方只能强忍悲伤。剩下的事,一般都是酸楚楚地翻开“爱”的一方留下日记本扉页写着苍白,自欺欺人的“临别赠言”。
这一切,都应怨谁呢?好象谁都该怨,怨那个动荡的年月?怨那些以爱情伤害他人心灵的少男少女?又好像谁都不应该怨,谁不想找个更温暖,更舒适的港湾呢?何况这其中的情况千差万别,颇为复杂,很难逐一评判。叶辛的小说《孽债》 ,只是这篇历史的冰山一角。“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返城故,二者皆可抛”。贝多芬的爱情诗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居然“翻版”出一首世界上空前绝后的“返城”哀歌。
文儒建议我把知青的体裁搬上舞台,我为此动心地搜集了一抽屉的资料。可真的拿起笔时,我发现自己的境界已经远远的被时代所抛弃。现在一切都变了,“出国”热、“文凭”热、“追星”热……,这也不怪,音乐和体育比任何时候更加叩动亿万人民的心。中国女排夺冠,震动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古老神州,一个朱明瑛,唱狂了首都体育馆的全部听众,看世界杯足球赛,中国人也有当场发作心脏病的记录…… 这真是一个伟大变革的时代,可我的思想,还停留在那个童贞一般明净圣洁的朝觐年代。
我看过文儒许多关于知青的作品,对这场发生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中国知青运动,从狂飚突起,到大规模退潮,这个来去匆匆的历史,许多文学作品试图阐释这一点,但大都是仅止于对知青运动过程中人物的描写和心理分析。也许,对此做出政治的、社会科学的分析,是史学家的事,文学只担负它对生活的表现与描述。
其实,知青文学从有了“知青”这个名字始,就在这个
群体中埋下了“种子”。1971 年夏天,东北建设兵团总部曾召开了一次“文艺创作学习班”,当时风云际会,从全国各地汇聚了四十万之众。后来在中国文坛上各领风骚的代表人物,均参加了此会。但更叫知青如醉如痴,景仰之至的是那些“地下文学”的传播。在极端贫乏的文化状况和对极左说教日益增长的厌烦情绪下,“地下文学”获得了较大的“生命力”。我至今还存留着 《一只绣花鞋》,《梅花党》,《林强海峡》等手抄本。
现在改革开放了,“伤痕文学”有了很大市场,人们对
十年浩劫展开了各个层面的控诉与批判,而知青的历史也在解冻呐喊中崭露头角。但我总觉得这之中缺少了一种“魂”一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在我翻阅了大量知青材料和阅读了不少反映知青文学
的作品后,我似乎得到了一点启迪。我们这一代人,他们背上驮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山一样的使命!这种使命感是这一代人中最优秀也最杰出的思想动力和行为准则。正是这一点,使他们的人生永远处于一种积极的状态,即使是被动的行为里,也溶解着一种主动的精神。他们虽然经过了无数艰难困苦,面临着充满荆棘和悬崖的道路,但这种最本质的人格精神支撑着他们的行为,让他们依然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挣!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奋斗,无疑是新时代最令人激荡的命运交响曲!
十六. 作者回忆里的对话
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熟悉,这么亲切?象一股遥远的回声,在山石间激荡,在苍穹里飘寻。
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确定。这首在饱偿人生
磨难,忍受身体与心灵双重伤害后,向命运发出挑战与呐喊的曲子,是孤独的诉说,是病痛的呻吟,是愤懑的渲泄,是对人生多舛的拷问!音乐化作一股汹涌的潮水,一阵阵掀拥着我灵魂的小船,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相信命运吗”?我问。
“我相信”。淑敏说。
“不!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运” !大明说。
“人的命天注定,是指命,而非运”,文儒扶了扶眼镜
说:“运者,应随环境、机遇、主观因素等而动之”。
“所以,我们应该去创造自己的命运” !大明说。
“你创造出来了吗”?小晓问。
“当然,无论什么结果,只要你奋斗了,就不会懊悔”。大明回答。
“把炼好的钢铁再回炉弄成废渣是奋斗?站在房屋顶
上去轰麻雀也是奋斗”?小晓不依不挠。
“拿革命中的幼稚病当话题,是对群众运动所焕发热情的冷漠”。大明反击。
“今天揪出这个,明天批斗那个,是热情?半夜三更蹬着平板车,满大街的去刷大标语,是热情?整天象热锅上的蚂蚁,课也不上了,活儿也不干了,这也是热情”?……小晓说。
“跑题了”!淑敏摆了摆手阻断了对话。老班长总是能
象主持人一样扣住主题,掌握着时间分寸来左右局面。“大明,小晓问你的是,你创造出命运来了吗”?
“当然,创造出来的不可能都是完美的,有的已经死去”。大明说。
“你是指爱情”?小晓问。
“爱情是需要感知的,可我不知道如何去表白”。大明
说。
“你已经表白了,可我没听到。既便听到了,也请你原谅,因为我早已情有所属”。小晓说。
“是谁”?文儒追问。
“在座的有人心里明白”。小晓说。
淑敏听到后朝我望去,那瞬间的眼神象是在向我发问:“你心里明白吗”?
我的好淑敏呀,我能不明白吗?可我的心也是早已情有所属啊!我心里暗暗叫苦。
文儒似乎看懂了一切,他接过话题说:“如果心理学家要探讨爱情在年轻人心中发生和发展,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研究他们来往的信件。那其中一定不显山不露水地记载着爱情的发展史。当其中一方向另一方吐露或喑示爱这个字眼,爱在他们心中已经发芽生根了。就象彩虹出现在雨后一样”。
“算了吧,文儒,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既便没有暗示和眼神,你能揣摩出这是在雨中,还是在彩虹里”?小晓说。
“雨中是彩虹的前奏。没有雨中,不会有彩虹”。文儒
说。
“可雨后不一定都会出现彩虹”。小晓说。
“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文儒说。
“断章取义” !小晓截住话说:“此话原意是,愿天下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愿望,不是现实” !
“那就会成为悲剧。象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文儒说。
“那保尔和冬妮娅算不算呀”?淑敏问。
“那是战争年代,而且他们不属于一个阶层”。文儒回
答。
“保尔和丽达是属于一个阶层的,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误会呀”?淑敏象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生活” !文儒坚定地说。
“对!生活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如同十年浩劫”。大明接过话题说。
“是啊,如果文儒不去上山下乡,怎么会有今天的作为呢”?我发出感慨。
“可我也上山下乡了,怎么一事无成呢”?淑敏不解。
“这不是因果关系”。文儒说:“孔子厄陈蔡而作《春秋》、司马迁遭腐刑而演《史记》、屈原放逐而著《离骚》、不是说孔子在陈蔡遭厄运才成就春秋,司马迁既使不遭宫刑也会完成史记!是厄运与遭遇激发了他们完成传世经典的动力。这就是与命运抗挣的结果” !
请原谅我这里渗进了阴阳两界的对话。我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心灵的感应。
十七. 作者的话
我编写的同学纪念册已经完成,一共三本,分别是《相约五十》、《梦之约》和《珍多彩》。它记载了我们的蹉跎岁月,留存了我们曾经美好的记忆。但很遗憾,许多应有的记忆丢失了。小晓的来信和寄来的资料,象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拨动了我主动脉已经硬化了的心扉,将心底的记忆唤醒。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犹如一张张刚从显影液里提上来的照片,缓缓升腾起来,有点模糊,有点闪烁,有点爱昧,但越来越清淅,鲜明了。达.芬奇喜欢用他自左向右的线条透示人的心灵,倾诉自己的爱憎;门.采儿惯用他的碳铅条展示人生,出神入化,宛如游龙。而小晓的信件回忆资料,则象一串串思想链接,将尘封的往事锁住。
人生啊人生,你充满了那么多的曲折坎坷,苦乐悲喜,今天,你又多情地把昨日星辰呈现在眼前。这是时间老人伟大而严酷的艺术创造,使我们在半个世纪跌宕起伏的摔打中,理解了那逝去的青春,那毕生追求信仰的理念。可是…… 一切都过去了,谁会追悔当初的单纯幼稚呢?谁又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苦乐年华?鲜花与荆棘交叠,丽日与风雨混合。我们有着为爱而付出的幸福,也有着为爱而失落的遗憾。而幸福和遗撼的交织,就是我们复杂而真实的一生!
我想到了大明,精瘦的身体,气宇轩昂。虽然他对社会状况投下了无数个问号,但在祖国需要的时刻,依然站了出来,冲了上去。他已经躺在了南疆“麻栗坡烈士陵园”里,但他的形象,飘扬在共和国的旗帜上,在我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我想到了文儒,同他聊天,总是一种享受,一种“精神会餐”。那眼镜里一双智慧的灵光,究竟蕴藏着多少故事,多少令人回味的往事篇章?他现在关注着知青群体,发表了不少有关知青的回忆文章和哲理探讨。我从他的文字里,看到了一种幽密的情绪,仿佛是一种精神启示录,让我们永远记住那不该忘却的历史。虽然当下全新的生活已经取代了了那辉煌却有黯淡的一页,但那终究是我们这一代人梦开始的年代!
我也想到了淑敏,虽然命运之神象是跟她开了玩笑,她却坦然面对。不因曾经的冲动而奥悔,不以经历的坎坷而退却。在同学五十年聚会时她说过,五十年,不是经过是历练,五十年,不是回忆是祭奠!当年的精明强干,如今不差丝毫。回忆往事,她总是颇动感情,她说,那年看了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很是感动,但说实在的,我们当年下乡吃的苦,梁晓声远远没有写出来。咱是工人,是最底层的,但我们这些人干活儿,从不让领导操心。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基本素质。我们也许没有远大的理想报负,但我们脚踏实地。露珠虽小,能在叶片上滚动出璀璨,小草虽弱,也能传递春的
讯息。以我之见,我们这一代人,尽管在贫困的年代熬过,但我们懂得珍惜,懂得坚守,懂得奉献!
我很理解和尊重淑敏的这番话。她的过去和今天,都是这么身体力行干过来的。她的为人和言行,从没有半点哗众取宠,炫耀于世的腌臜。她不是当年知青事迹的“书写者”,但她是知青生活的践行者和见证人!她的话语朴实,真切,就象她这个人,这是一种荡气回肠的坦露……
我更想到了小晓,那个从不“循规蹈矩”的性格,那种“我行我素”做人的潇洒劲儿,在经过半个世纪的沉浮后,依然故我。她至今未婚,固守着心中那颗曾经爱的种子。她婉拒了国珍善意的帮助,从“个体户”开始闯荡生活。她摆过地摊,做过推销,甚至烧过茶炉……。在受过一连串的挫折和打击后,她用审视的眼光开始关注知青群体,试将知青返城后的经历搬上舞台。我在她写的“脚本”中看到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在辛劳的工作和家务的缝隙中,焚膏继晷,黾勉求进,还想着重新挣回那个曾被放弃的一纸“文凭”。虽然青春不在,但他们“摒弃前嫌”,更加珍惜从无尽苦难生活的沙砾中淘洗,筛出的那些有限的“金子”。我深深地感到了,这就是一种精神,一种生存的价值!他们不求社会对他们曾经的付出给予首肯,只求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家庭,对得起自己!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历史,看到了未来。在我们走进新时代的伟大征程中,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精神的回归!这是我们民族走向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巨大潜能。
几十年过去了,似乎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尘封的岁月在脑海里闪过,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模糊的魂断衷肠,清晰的几度彷徨。梦中繁花几度?梦里残雪几回?亦真亦幻,取舍难断,只好留此文字,让记忆牵手翻过去的一页吧。
2020.11.15
作者彭晓光简历
1969年在北京塑料工业学校毕业。多年在企业从事管理工作。其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多篇管理文章。1988年至1990年,连续三年获北京市质量管理先进工作者。1990年,主持开发的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获北京市科技优秀项目三等奖。1991年,主持研究的价值工程应用,获北京市优秀管理项目一等奖。1990年,被中国企业文化研究院聘为特约调研员。1997年,被中国西北企业管理研究院聘为企情调查员。
作品荐读
本文由作者投稿《知青情缘》编辑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