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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雪夜 ------ 塞北,第一个中秋,雪夜, 我,辜负了她,错失了我们的爱情(卢治安)

点击关注👉 知青情缘 2024-02-02




中秋 雪夜 ------

塞北,第一个中秋,雪夜,

我,辜负了她,错失了我们的爱情


作者:卢治安








谨按:


   此文为自己《情感记忆 之四》的第十、十七、十八、十九四个章节的节录。

   文中的方梓安部长(化名)为1937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因所谓“右倾”错误“下放”到塞北,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晴儿是他的女儿,承德下乡知青。




(十)


清明过后,下了场小雨。仿佛只是一个夜间,整个山川立时就被染成了绿色,风也变得柔和温暖了。山坡上的桦树及丛生的荆棘,都已绽开了嫩芽;一望无际的平川,草色青青;河沟里的冰也完全消融,清澈的河水淙淙作响,叮叮咚咚的流淌。


阳光下,土地升腾起淡淡的白色的“地气”,社员们手扶着牛、驴拉着的耠子,开始翻地、种地了。翻开的土地敞开了黑色的胸膛,无数只喜鹊、乌鸦及叫不出名儿的鸟儿在土地上啄食。


那天,离开方部长家时,已经挺晚了。


方阿姨问我:“要不要给拖拉机站打个电话,让他们来个车送你回18号营子?” 


我忙着说:“可用不着,十几里路,抬脚就到了。”


晴儿说:“娘,就让他自己走回去,人家是怕影响不好呢。”


方阿姨说:“你个死妮子,净瞎说。是小卢仁义,不愿意麻烦人。”


晴儿说:“娘,你是不知道,上午我去18号叫他时,他耷拉着个脸子,口口声声说影响不好呢。”


我急忙想表白一下,方阿姨笑了,笑得挺含蓄,对我摆了下手,说:“不说了,不说了。”


我拿起放在炕上的棉袄,正要穿,发现肩上的露棉花的破口已经缝补好了,密密的针线,平平整整。我看了下方阿姨,她微微一笑。我眼底有些发酸。晴儿把在炉膛边烘烤着的鞋袜拿到房外,啪啪啪的几声拍打,回屋扔在我的脚下,说:“干透了。”


方阿姨和晴儿送我到了院门外,花花也跟着跑过来。


方阿姨说:“小卢,常来啊!”


我说:“会的,方阿姨,谢谢您,忙了一天了,您也早歇着吧。”


方阿姨说:“谢什么,你来了高兴。你看,妮子多高兴,疯了。”说着,看了晴儿一眼。


晴儿说:“娘,我有什么高兴的?还得给他烘烤臭棉鞋。”说着,喊了声“花花,对不?”,花花就一个劲的摇着尾巴。


方阿姨也笑了,说:“小卢,一直想说没说,都是老乡,今后就把阿姨这当自己个儿的家,你愿意吗?”目光充满了和善、慈爱,还有期待。


我周身一热,很动情,眼睛一热,说:“方阿姨,我愿意!”


方阿姨爽声的笑了:“好啊,好啊!”


晴儿说:“那你该怎么叫我?”很调皮的样子。


还真是的,认识并接触这么长时间了,竟从来还没有称呼过她的名字。我说:“叫小方不好,那就叫你雪晴吧。”


晴儿用手拍着花花的头,说:“不好不好,你得叫我晴晴,不,叫我晴儿!”说着,看了我一眼,波光一闪,说:“就叫晴儿!”


方阿姨对我说:“这死妮子,任性着呢。”又问道:“妮儿,那你总不能管人家叫小卢吧?”


晴儿说:“我才不叫他呢,就叫‘你’。”然后抬手指着我说:“记住啊,我管你叫‘你’。”


从此,在这一家人面前,我有了三个称呼:


方部长:“小老乡”。


方阿姨:“小卢”。


晴儿:“你”。


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脚很暖。双手插进棉袄口袋,硬邦邦的纸盒。掏出来一看,两盒“牡丹”烟,一定是晴儿悄悄地装在口袋里的。眼前是她有些调皮的可人的一笑。


走得很快,进了18号营子外的那片白杨林。晚霞灿烂,白杨林染在金色的霞光中。透过树木的枝杈,无数道霞光洒在积雪的地上,光点闪闪;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营子里各家的房顶已经升起了冉冉的炊烟。隐隐传来牛羊下山归圈的“哞哞”“ 咩咩”的鸣叫声,偶尔还会听到几处狗吠声。


我停住了脚步。


就是在上午,我和晴儿并肩从这里走过。积雪的林间小路上,一行行、一串串脚印,哪一个是她的呢?


我的心告诉我,方部长、方阿姨应该是喜欢我的。


我的心告诉我,晴儿确实是很喜欢我的。


我的心告诉我,我也喜欢:


喜欢这一家人的温暖,


喜欢方部长的能力、才干、作风;


喜欢方阿姨的和善和慈爱;


喜欢晴儿的纯挚和热情,喜欢她的美。真的,她很美。


曾经有几个夜晚,我难以入睡,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营子口的土坡上,望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夜空,沐着早春清冷的寒风,回想着和晴儿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她的每一个动作神态,她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笑容,都会在我眼前闪现,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不可否认,不可抗拒,我已经喜欢她,深深地。


但是,我的心中,还有着一个人,天津90中学的一个叫郭云云的女生,下乡的第一年,1969年,整整的一年, 我的心中一直憧憬着她的一片蓝天,漂浮着那朵洁白的云。


于是思念,于是苦痛,于是温暖,于是美丽,于是感到生命的饱满和充实。


一个星期前,3月27日,就是在这片白杨林里,我还刚刚读完她从天津回复我的唯一一封来信。


那天,我的心砰砰的跳,迫不及待的从头到尾将信的内容扫视了几遍,待静下心后,开始一遍又一遍的细读每一句话,咀嚼每一个文字。


是塞北早春的风还太凉?我突然觉得周身发冷,眼前一下子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树林中一片片、一堆堆还没有融化的残冬的积雪。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拷问着自己,在一棵粗壮的白杨树下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再读一遍来信:


“在农村这个宽广、美丽的地方,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成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


“好好地工作吧!你有很多条件都比我们好,农村将比90中任何一个组织大大有作为、有你用武之地啊!”


我终于明确地知道,她,拒绝了我。


我流下了泪水。很冷很冷。


最后一抹阳光掠过白杨树枝头。


夕阳西下。


积着残雪的林间小路上,只有,我,一个,长长的影子。


寂寞。失落。孤独。苍凉。


------。

我走到了几天前读郭云云来信时依着的那棵白杨树下,树根处的积雪已经融化了,而我的心却还没有放下她。尽管她远在千里之外,尽管她已经拒绝了我,尽管我一点也不知道不可知的未来。


抬头,是塞北的蓝天,旷远,寂寥;俯首,是晴儿的脚印,清晰,真切。


远方,是自己单恋着的她,遥远,渺茫;身边,是纯情热烈的晴儿,真切,可人。


几天前,白杨树下,看到的是郭云云薄薄的一页信笺,只有她寥寥几百个字;今天,白杨林里,空气中弥漫着晴儿青春的气息,雪地上留着她亲切的足迹。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郭云云。我似乎已经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和激情,为自己筑起一个爱的祭台,将自己梦幻中的她神祇般的供奉在这个祭台上,供奉在自己的心里。而实际上,这只是自己,一个青春萌动的青年人一往情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是真正意义上的单恋。


于是,尽管我沐浴着方部长、方阿姨的亲情和温暖,尽管我感受着晴儿的纯情和挚爱;尽管我对方部长、方阿姨有亲人般的情感,尽管我对晴儿有着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情思,但是,我仍然固执的、执拗的、一往情深的把自己的一切情感、情爱、情思都化作一捧捧鲜花,祭奠在我心中的祭台上,献给了我心中的第一个单恋的情人,她,郭云云。


于是,1969年,就这样错过了。


于是,晴儿,就这样错过了。


于是,人生,就这样错过了。


------




(十七)




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房檐下,滴答滴答的滴着水珠;树叶上,晶莹的雨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风好寒凉,立秋了。


塞北,收割的季节。


谷子地一片金黄,风吹过,金色的浪。谷子长得真好,谷杆挺挺的,手指般粗壮;沉甸甸的谷穗,狼尾巴似的深深地垂了下来,掂在手心,满满的丰收感。社员们管收割谷子叫“割(读作ga)地”。


歇晌了,躺在地头,舒展开酸痛的腰肢,仰望着蓝天,晒着晴暖的阳光,抓起一支谷穗,放在嘴里,一粒一粒的嚼着。



几片洁白的云絮,轻轻的飘着。一行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万里蓝天,向南飞去。很想念远方的亲人,很想念郭云云。


蓝天上的云飘远了,不留一丝痕迹。一只美丽的蝴蝶。秋天了,竟然还能看到这样美丽的蝴蝶,翩翩的舞过我的额头,飞过去了,很远了,看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在我的头顶,在我的身边,舞蹈着,美丽着。正午的阳光下,幻化成晴儿的身影,明媚而动人。


八月十五,中秋节,阳历九月二十六日,下起了1969年的第一场雪,生产队没有歇工,在闫家沟出山药(土豆)。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撕扯着,满天飞卷。歇气了,老门说:“这天儿,雪可是下猛了,这么着吧,点个火儿,暖和暖和,再烘烤点山药,地东头还有豆子,咱们都喂喂脑袋。”


社员们都挺高兴,用铁锨在地上挖了几个坑,把满地干透了的山药秧子、蔓子,枝枝叶叶的都拢在坑里,点着了,烘起了火,把刚刨出土的大个山药蛋扔进火堆里,埋上;薅把杂草,把铁锨擦擦,把黄豆荚堆放在铁锨上,把锨置放在火堆上烘烤,噼噼啪啪,熟透了的黄豆粒一颗颗蹦了出来。


烤熟的山药外皮黑黑的,撕开皮,白白的沙瓤,冒着腾腾的热气;豆子黄黄的,烫烫的,香香的。人们兴高采烈、大呼小应的叫着,倒着手,哈着气,满嘴的黑灰,啃着,嚼着,笑着,在塞北漫天的大雪里,在这个叫闫家沟的小山湾里。


突然,我觉得很美好。


生活,很美好。


劳动,很美好。


就这样,很美好。


我刚咬了一口热山药,还没感觉到滋味,哑巴羊倌跑了过来,跟老门叽拉呱啦的说了些什么,老门对我一挥手,说:“小卢,今儿个别干了,大队妇女主任何淑贤捎话儿来了,让你到她家里。她当家的老管从街里(县城)回来了,找你,有事。”说完,又对哑巴羊倌连说带比划的,从火堆里扒拉出好几个大山药蛋塞在哑巴羊倌的破包里。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这事儿整的,这可是自个儿的劳动成果啊,要吃还挺烫嘴,刚到嘴边又吃不上了,亏大了。”


老门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说:“这话实诚,好!我还以为你只会说‘不能脱离劳动’那样虚头巴脑的话呢。没白接受再教育,实诚了!”


我说:“队长,那我就出沟了。”


老门说:“路滑,小心脚底下!”


深一脚、浅一脚,顶风冒雪,到23号营子何主任家已是晌午了。


管培栋主任开的门。


我说:“管主任回来了?”


管主任说:“也是刚进门,前后脚,没大会儿。”


我在门外跺了跺脚,可还是带进屋里不少雪,化了,湿漉漉的一地泥水。


何淑贤说:“队里出山药呢吧?”


我说:“是,在闫家沟。”


何淑贤说:“快上炕吧,先歇歇腿,暖和暖和。吃着饭我和老管跟你有话说。”


我说:“何主任,这一来就赶上饭口了,真幸福啊!”


何淑贤说:“一会儿有你更幸福的,好事,等着吧!”


何淑贤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酸菜羊肉卤的莜面压饸饹,一小碗辣椒油,一碟炸花生米,一碟腌鹅蛋,蕨菜炒肉丝,木耳拌黄花,一边摆放着碗筷儿,一边问:“还喝点吗?”


管主任说:“先甭喝了,别误了说事儿。”


何淑贤说:“也好。老管,是先吃着还是边吃边说?”


老管说:“你说吧。”


何淑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卢,还记得你到街里(县城)培训前我给你说过的话吗?”看我有点懵懂,何淑贤说:“就是我到你们营子,让你填表格,在小驴车上说的。”


我的心立刻砰砰砰的剧烈的跳动起来,我立即明白了何淑贤要说什么。


何淑贤看了老管一眼,老管点了下头,似乎是示意何淑贤把话说下去。


何淑贤说:“小卢,你到咱大队也快一年了,干部们、社员们都很待见你。虽说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但一点也不张狂、势力,朴素,实诚,任干,也有能力。今天是八月十五,把你叫来吃个饭,就是把你当成咱自个儿家里的人。”


老管笑着打断了何淑贤的话,说:“你怎么也婆婆妈妈的了?不是外人,又是好事,直接说!”


何淑贤也笑了,看着我说:“这么个事儿。你二十三了吧?说话过年就二十四了,可是不小了,想给你做个媒。那你一准儿就知道是谁了?对!方雪晴,方部长的姑娘。我觉得,不,老管也觉得,你们挺合适。”


我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虽说是老门早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虽说是也早就预感到何淑贤要说什么,但现在何淑贤真的是真真切切的说出来,自己的内心还是受到剧烈的冲击,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激情鼓荡在心头。


晴儿,美丽的晴儿,可人的晴儿,如果说以前你只是自己心中的一道美丽的风景,那么,现在,你已经是这样真实的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呼吸,感受到了你馨香的气息。好想------。


方部长,方阿姨,如果说以前您家的院落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温暖的港湾,那么,现在,这处院落已经成为自己真正的温暖的家。我已经感受到那开满葵花的院落的温馨,感受到了您们的长辈的慈爱,感受到了家的浓浓的亲情。好想------。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我的心。我的脸烧得热热的,身上更是热热的,竟至泪眼朦胧。


何淑贤显然看出了我内心的激动,她对管主任笑了一下,接着说:“看来我和老管这个大媒是做成了。怎么着?方姑娘家,也就是方部长家的具体条件就不说了吧?小卢,你要是同意,就点个头,咱这就撤桌子,立马去方部长家,一块儿喝个定亲酒,过个团团圆圆的中秋节。”


管主任也忙不迭的接着说:“对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就今天,把亲定下来。这回老方可踏实喽。”


何淑贤说:“老管,你去把那瓶茅台拿来,到方部长家喝,也算道个喜。”


管主任喜滋滋的说:“对头,也有些时候没和老方喝酒了,今天大喜,非得把他喝趴下不可。”


听着何淑贤和管主任高高兴兴的说着话,听着院子里风打窗户纸“啪啪”的响声,我的心突然冷静下来,周身的血也突然沉静下来。郭云云,那个在我心中已经整整一年多的郭云云出现在我眼前。很奇怪的是,一年来,记忆中她的形象似乎已经很模糊,要努力的想,努力的寻觅,才能朦胧的看到她的影子。但此时,她竟是那样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笑容,都是那样真真切切,像一幅色彩生动细腻的工笔画。


于是我清醒地知道,她还在我的心中,我还没有放下她。


那么,我又怎么能够就这样的走进那温暖的院落,迎接那美丽的情感呢? 


如果是这样,我对不起方部长、方阿姨的信任和关爱。


如果是这样,我更对不起晴儿的挚爱和纯情。


如果是这样,我也对不起自己,因为,我对自己的情感经历,也欠一个交代。


我用双手使劲儿的搓了几把发烫的脸,立起身子,看了眼管主任,对何淑贤说:“何主任,别忙了。谢谢您!”


我的声调肯定是很有些异常,何淑贤和管主任停止了说话,转过头来,都很惊异的看着我。


“何主任,管主任,谢谢!谢谢您们!”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谢谢您们这么关心我,谢谢!”我哭了。两行泪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何淑贤睁大了眼睛,很诧异的问:“咋了?小卢,你这是咋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脸盆架上扯过条毛巾递给我,“擦擦眼泪,这是咋的了?慢慢说。”


我用手抹了把眼泪,说:“何主任,管主任,真的好感谢您们!方部长,还有方主任对我特别的好,信任我,关心我,培养我。方雪晴对我也特别的好------。”


何淑贤打断了我的话,说:“你急死个人了,快别说那没用的,说说,咋的了?哭个啥?同意不?”


我微微闭了会儿眼睛,静了静心,轻轻地嗫嚅道:“何主任,您不知道的,我已经有朋友了。”


“有朋友?朋友是啥意思?”何淑贤急急的问。


“就是对象!”老管对何淑贤说。


“你有对象?咋一点口风都没有?哪的人?处了多长时间了?”何淑贤问。


我说:“我们中学的一个同学。”


何淑贤说:“同学呀,这可是够近乎的。换盅了吗?过彩礼了吗?”


“换盅”,在塞北是定亲的一种仪式,指双方家人一起喝酒吃饭,商定下婚事。“过彩礼”也是婚娶的一个仪式,指男方将商定的礼金、礼品如衣服、梳妆用具等择吉日送交女方。然后就是女方“过嫁妆”,婚礼成婚。


面对何淑贤的问话,我无言以对。


我不能一一解释:


我不能解释,我所说的朋友并不是何淑贤理解的“处对象”。


我不能解释,我与所说的朋友还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并没有哪怕只是一次单独的交流。


 我不能解释,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她情感的回应,或者说是她早就已经拒绝了我。


    我不能解释,我直到现在与她都没有了任何联系,甚至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不能解释,我与所说的朋友只是自己心中单一的一种执着的美好的恋情。


不能解释,真的不能解释。


一方面,你拒绝了晴儿,一方面,你又一再表白自己与所说的朋友并没有更深刻的关系,那你是何意?


虚伪,只能说是虚伪。


于是,我,只有沉默,也只能沉默。


心,却在流血。


何淑贤见我不说话,就有点自嘲的说:“老管诶,看来咱俩是瞎操心了。”她搓了搓手,接着说:“也是,咋就没想到呢,像小卢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没处对象呢?唉,方姑娘,晚了,晚了啊!”


我的心一阵疼痛。


何淑贤对老管说:“你还是把茅台拿出来吧,咱们也给小卢道道喜。”


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又有些朦胧了。


何淑贤举起酒盅,对我说:“也不小了,这过年回家就把婚事办了吧。开春回来,把媳妇也带来,在大川里好好溜达溜达。”


我一口喝了下去。茅台酒,苦,好苦。


老管说:“小卢,别听这妇女主任瞎胡嘞嘞,还没说说你这女朋友在哪呢?是留城了还是下乡了?”


我说:“她是68届高中,老高一的,应该是到黑龙江兵团去了。”


何淑贤说:“哎呦,黑龙江啊,也忒远了。”然后,看着老管,说:“你们县知青办也做点好事,把姑娘调过来,办到咱们县来。”


老管对我说:“还别说,县安办还真的办了不少这样的事呢。办出的,办进的,都有。”


我说:“谢谢管主任。再说吧。”


何淑贤说:“也是,回去你们商量商量。我这就代表全大队妇女同志表示热烈欢迎。”她说着话自己先笑了起来,老管和我都没笑。


菜凉了,饸饹凉了,屋子里也有些凉。


我一盅一盅的喝着,从来没有醉过的我,喝醉了,吐了一地,倒在炕上。


醒来的时候,窗户纸已经发黑了。


我很不好意思,连声说着“对不起,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何淑贤说:“你可别外道,喝高了,是你实在,没把我们当外人,老管和我都高兴着呢。”


老管对何淑贤使了个眼色,何淑贤忙着对我说:“对了,小卢,今儿给你说对象的事儿,都是我和老管自己个儿的意思,方部长、方主任都不知道呢,咱们哪说哪了,就当没有这么当子事儿,明白吗?”


我说:“知道。”


雪已经停了,有风。


天也晴了,有明亮的星星。一轮金黄的圆月。


路上铺满了积雪,月光下,有晶莹的反光。走在路上,踩着积雪,脚下沙沙的响。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我惊异的发现,我竟然没有回到自己的18号营子,而是来到了27号营子,来到了方部长家的院门外。


沿着院墙四周的高高的向日葵已经放倒了,院墙内清晰可见方部长家亮着灯光的窗口。西厢房的灯亮着,隐隐约约,有身影在晃动,晴儿,那是晴儿。东厢房里,方部长、方阿姨,您们在做什么?


就这样,1969年9月26日,农历八月十五,塞北,大唤起公社,27号大队,方部长、方阿姨、晴儿院门外。天上,一轮圆月,地上,白雪皑皑。我,二十二岁的我,一直站立着,望着那两扇窗口。直到拉上了窗帘,直到熄灭了灯火。


夜深,万籁俱寂,偶尔的犬吠声。


路上,长长的,深深的,清晰的一行,脚印。我的脚印。


于是,多少年后,每当我回顾起自己的一生时,我都会想起这行脚印。


于是,我对自己说:不要感叹命运,路是自己走的。


于是,以后,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会有无尽的思念。思念1969年的那个晚上,那轮圆月,那满山川的白雪,那处院落,那闪着灯光的窗口,那窗口里晃动的身影。




(十八)


中秋后,一连半个多月,都是大好的晴天。营子里、平川上,山沟里,处处听得见老门的吆喝声。最后一片玉米、高粱放倒了,最后一坡的谷子割净了,最后一沟的山药(土豆)刨出土了,地头地角、边边沿沿、犄角旮旯的零星庄稼,黄豆、黄米、莜麦、荞麦也都收获尽了。所有的收成都进场院了。


这是农民的节日。


妇女们挤在一堆儿掰着棒子,身边瞬间堆起来一座金色的山;男人们高扬着木锨打场,蓝天下扬起一片金色的瀑布。老人们吧嗒着烟袋估算着收成,孩子们或趴在棒子、谷子堆上打滚儿,或一人拽着一根棒子秸满场院的奔跑嬉闹着。 


老门敞着嗓门,喜滋滋的说:“嘚,往小处说,全营子百十口明年的生活都在这了;朝大处说,支援亚、非、拉,支援世界革命都在这了!”


场院里一片哄笑声。


朴实无华的笑声,欢欢乐乐的场景,让我真的觉得:


农村很好。


农民很好。


劳动很好。


生活很好。


老门手里搓着把谷粒,走到我跟前,说:“今个儿夜里是你看场吗?”


我说:“是。”


当晚,夜很深了,一阵狗叫,老门到场院来了。


进了小屋,低头看了眼灶眼,说:“我说咋这么阴冷呢,敢情你没点火?”


我说:“也没觉得冷。”


老门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不是一般的,是大大的心事。”


说着话,他拢了把棒子秸,塞进灶膛,引着了火;然后,拿起个簸箕,到场院里抄回满满一簸箕的黄豆,啪啦啦的倒在铁锅里。队里不成文的规矩,看场时,可以糊棒子,炒黄豆,只能夜里看场时吃,不能带出场院。


老门拿起根秫秸搅动着锅里的黄豆,说:“八月节何淑贤两口子给你说了啥?”


我说:“没说什么。”


“不对吧?这半个来月只见你闷头下死力干活儿,不见你言语,那一准是有心事。还是那句话,哑巴羊倌都看出来了。” 


锅里的豆子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响,我说:“队长,真的没事。”


老门看了我一眼,说:“小卢,这就是你不实诚了。咱爷们处了也快一年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念叨念叨,别一个人憋着,看你这样,我心里还真不得劲儿。”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前门”的,递给我一支,说:“还是春半季儿方部长给的呢。”


我说:“队长,我明白了,您这是特意来跟我说话的是吧?”


老门说:“可不。不瞒你说,出来时,家里的老娘们还不放心,盘问个六够,说句不好听的,怕我是出来搞破鞋的呢。”说着,“嘿嘿嘿”的笑出声来。


我很感动,心里头一热,就说:“队长,这事不能乱说,我已经答应何淑贤了。”


老门笑了,很得意的笑,说:“行了,你也别说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了。”


我也笑了,说:“你不可能知道,还明镜似的。”


老门说:“不就是给你介绍对象吗?方部长的姑娘,对不?”


我大大的惊异,问:“您怎么知道的?” 


老门笑着说:“我怎么知道的?她何淑贤除了结扎,上环,保媒拉纤的还能干什么?再说,你和方姑娘,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她当然要把这好事抢在手里。”老门又搅拌了下锅里的黄豆,说:“这事整的,老门我光顾抓革命、促生产了,晚了一步,让她何淑贤抢先做了媒人了。”


我没说话,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轻轻地。


老门说:“我不说过吗,一层窗户纸的事,捅破了,好事啊!咋还叹上气了?”


我说:“队长,我没答应,我说我在天津有人了。”


“有人了?”老门大为惊愕,“真有假有?没听你说过呀?你们屋那几个知青也没念叨过呀?也没见谁邮来过信呀?”


他又朝灶膛里填了把秫秸,凑到我跟前,说:“怎么个意思?说说,快说说!”


我把自己与郭云云交往的一切都说完了后,老门停了好一会儿,说:“哎呀,你们大城市里的文化人可真行,说得跟戏词似的。听了这半天,听出来了,就是你一厢情愿,连个贴己话也没说过,连个手都没拉过,那这姑娘不就是墙上的一张画儿吗?当吃?当喝?”


我喃喃的说:“情感,精神的。”


老门说:“精神的?你看看这满场院里的庄稼,你说说看,都有哪个是精神的?棒子,还是高粱?要不怎么说毛主席让你们接受再教育呢,就是得再教育,你们读书人和报纸上的社论一样一样的,方部长说过的,三个字:假,大,空。”


老门又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道烟雾,说:“你说说看,她在黑龙江,你在围场县,俩人万八千里远,怎么过日子?怎么养孩子?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裳?谁给你烧炕?谁给你端洗脚水?谁给你暖被窝?精神?精神能解决?”


看我说不出话来,老门问:“我问你,方姑娘好不好?你可心不可心?方姑娘俊不俊?你心里头有没有念想过?方部长啊,那是13级的进城干部啊,家里条件好不好?我说过,方部长两口子能待见你,方姑娘能喜兴你,是你的福气!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哇!”


说实话,老门的话句句戳在我心里,他说的这一切,我都想过,而且,和方部长一家人在一起,和晴儿在一起,我已经切身体验到精神的、情感的快乐、美好和幸福。我很向往、期盼着这种生活,向往、期盼着方部长、方阿姨的慈爱和温暖,向往、期盼着晴儿的纯情和美丽。


我默默地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屋里一时静静的,只听到锅里豆子噼里啪啦的响声, 


灶膛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在老门的脸上。看我不说话,老门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说:“唉,你也是,咋这么实诚,你就不会对何淑娴说你得过年回家跟你爹、娘念叨念叨,开春儿回来一准儿给个准信儿。这可好,说得这么绝,一点儿回身步都没了。”


老门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唉,也别说,从这事也看得出你小卢是个痴情的人。这要是别的什么人,莫说是万八千里远,手都没拉过,就是那个什么过,也会马不回头的应了这婚事,立马攀上这个高枝儿。小卢,仁义啊!”


老门这番话,又是戳到了我的心里。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这些天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沉重的的情感郁结和苦闷;明白了这些天为什么自己内心深处对郭云云、也是对自己,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怨怼之感,委屈,并且苦涩。


屋子里泛起浓浓的糊味,一锅黄豆黑黑的,冒着烟,全糊了。


老门忙着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在锅里,热腾腾的一股烟雾“噗”的一声升起来,顿时弥漫了全屋。


老门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大口凉水,用袖口抹抹嘴,说:“你就这么着回了方部长和方主任,不中啊。得找个机会当面去解释解释。”


我说:“何淑贤说方部长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她和管主任自己个儿的意思。”


老门说:“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呀?啥都甭说了,找个机会当面跟方部长和方主任说清楚,虽说是方部长两口子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虽说是方部长一家大仁大义,不会计较这事;可方姑娘毕竟是是他们最稀罕最心疼的人,是老两口的最软的肋条骨,你这一回绝,他们心里头一准不痛快,面子上也过不去的。”


老门说完这句话,自个儿先嘿嘿的笑了。说:“别紧张,说着玩呢。方部长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过你当面说说总没坏处,何淑贤一个妇道人家一准说不清、道不明的。再说了,方部长一家那么中意你,待见你,要把姑娘聘给你,你也总该有句话,道个谢,是不?”


老门说完这话,用手划拉了一下锅里炒糊了的豆子,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凉了。”然后,抄起个粗瓷碗,一碗碗的把已经泡的鼓胀起来的豆子收在簸箕里,端起来,说:“也让牲口们尝尝鲜吧。”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好好琢磨琢磨,找个机会,去说说。”说完,端着簸箕,出了门。


清冷的月光下,他一步步向牲口棚走过去,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身影。


------。




(十九)


转眼间,到了十月下旬,节气已过了霜降。围场的天气已经是很冷很冷了。清早,树枝上,屋顶上,山坡上,平川上,都是一层寒霜。太阳出来后,洁白的霜花,在阳光下一片晶莹。


心里一直记挂着老门的话,犹犹豫豫的,下不了决心。有几次都出了营子,进了河边的白杨林了,又回头返回了营子,真的是难以面对。


10月30号,月底了,不能再拖了。下了决心,一大早,我好好的洗了个头,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出了门。经过23号大队的时候,看到屋里没人,灵机一动,进屋给公社打个电话,心想,万一方部长不在,那今天就不去了。电话刚一叫通,那边就传来了方部长沉稳的声音:“你好,大唤起,我方梓安。”


我的心一阵乱跳,真没想到电话一下子就叫通了,真没想到电话马上就有人接,真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方部长。我的手有些哆嗦,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方部长,我是18号的,卢治安。”


电话里传来朗朗的笑声,“好啊,小老乡,你这是在哪里啊?”


听到方部长的笑声,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下来,我说:“方部长,我在我们大队呢,我想到公社跟您汇报一下县里培训的事,您有空吗?”


“好哇,也正想跟你细致的说说呢。来吧!我在。”方部长回答的好干脆。我心里顿时很豁亮,身子好像也挺直了些。


门虚掩着,我轻轻的敲了敲门,“进来吧!”方部长的声音。


推开门,迎面看到的,是方部长熟悉的、亲切的笑容。他立起身,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行,挺结实。”又盯了一下我的脸,关切的说:“怎么像是有些疲惫?没睡好觉?”


我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说:“没有,也许是看场看的。”


方部长示意我坐下,已经有一杯茶水放在了我面前,冒着热气,泛着茶香。


我忙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刚在供销社买的,“前门”,这也是供销社里最好的烟。方部长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接过去,抽出一支,点燃,轻轻地吐出白色的烟雾。


我知道,方部长从来都是只吸自己的“牡丹”烟的,但这次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他一直吸着我带去的“前门”,很随意的,很自然的,一支接着一支。


我知道,这是方部长对我体贴入微的细腻的心。


我知道,这是方部长对人宽厚仁爱的善良的心。


看着方部长充满慈爱的脸,我久久的说不出话,内疚,不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泪水突然蒙住了我的双眼。我说:“方部长,谢谢您,还有方阿姨,谢谢,对不起,我,我,------。”


方部长笑了,很理解的那种。


“小老乡,也正想和你说说呢。你们妇女主任何淑贤来已经说过了,你这个方阿姨,也太冒昧了。应该道歉的是我们,对你关心还是不够哇,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你还有朋友。”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方部长说:“和老管商量定了,放心,如果你们决定了她来围场,县安办、公社都一律开绿灯;如果你决定调到她那去,我们就算是义务培养你了,一律放行。”


我止不住的哭出声来。


隔壁的刘秘书、赵干事都急急忙忙的敲门进来,一脸的疑惑。方部长说:“没事的,拿条手巾来。”


看我擦着满脸的泪水,方部长说:“小老乡,这可不像是易水河畔、风萧萧兮的易县人啊。男子汉嘛,别这么小儿女情的。”


方部长,您可知,有多少话想对您说。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也不能说了。


唯有泪水。


晶莹的,甜美的,为晴儿。


沧桑的,苦涩的,为自己


方部长静静地看着我,有好一会儿,说:“到家里,坐坐,看看你阿姨,还有,那个傻丫头,好吗?”他的语气好温和,他的目光好温情,有些期待,有些期许,有些期望。像是一个老人在请求自己的孩子,回家看看。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泪水,又一次蒙住了我的双眼。


------。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我轻轻的进了方部长家的的院门。不见绿色,墙边是放倒了的向日葵的枝干,菜地是枯萎了的长长短短的枝蔓,树下是满地枯黄的落叶。


我刚走进院落,仓房门“吱扭”一响,门开了,方阿姨腰上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个水瓢走出来。见到我,一笑,高声说:“小卢来了?来得正好,缸里没水了,去,给阿姨挑挑水去!”


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忙说:“好的,好的!”


说着,急急忙忙的进了仓房,挑起水桶,咣咣噹噹的出了侧门,直奔井沿。“慢点,慢点。”身后传来方阿姨的大声嘱咐。


把水倒进缸里,我提着水桶、扁担出了仓房,扁担上肩,准备去挑第二挑,方阿姨忙拉住我的胳膊,说:“不挑了,够用就行了。你先进屋歇着去。”


我说:“阿姨,不累,还是一气挑满了吧。”


方阿姨说:“你这孩子!慢着点。”


挑满了水缸,我就手拿起窗台下的一把大扫帚,呼啦呼啦的扫起了院子。把满地的落叶都集中扫到菜地里,方阿姨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好久,她才说:“小卢,累了就进屋歇歇,喝口水。”然后,进了仓房,听到了案板上切菜的声音。


我挥动着扫帚,用尽力,埋头扫着。嗷嗷嗷的几声叫,花花扑到了我面前,尾巴拨浪鼓似的摇着。我抬起头,大门口,晴儿静静的站在那里。


她瘦了。


她的头发有些蓬乱。


她的神情有些倦怠。


她不说话,她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我。


终于,她走过来,微微仰起有些苍白的脸庞,看着我,轻轻地,说:“你来了?”


然后,泪眼朦胧。


然后,她用手背抹去了泪水,看着我,努力微笑了一下。美丽的,苍凉的微笑。


方阿姨已经迎了出来,对着晴儿说:“妮儿啊,小卢刚和你爸谈完工作,可得好好的说话啊!”


晴儿没说话,进了屋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听到了西厢房两扇门关紧了的声音,听到了插上门栓的声音。


我的心很痛。


方阿姨示意我跟她一起进了仓房,说:“小卢,你别在意,妮儿就这脾气。”


我说:“阿姨,方部长都给我说了,您不生我的气吧?”


方阿姨说:“孩子,怎么会呢?老方批评我好多次了,是我太唐突了。”


我又有要哭的感觉。我说:“别,您别这么说,您和方部长这么信任我,我从心里头感谢。真的,我特别特别的幸福,我------。”


方阿姨打断了我的话,说:“孩儿呀,不妨跟你把话说透了,你也知道,这妮儿是我和老方最挂心的。妮子心高啊,围场这么个地儿,真找不找一个合适的。不瞒你说,你们知青来了,我和老方都用心留意着,寻思着或许会有妮子中意的,喜兴的,这不,就有你这个小老乡了吗?妮子也是真喜兴你。这一年真是她最快活的一年了。唉,天不作美啊,自打何淑贤回话说你天津有朋友后,这妮子就跟病了似的,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屋里的油灯整宿整宿的亮着,天天得给她添灯油,也不知道这死妮子在做什么。小卢,你刚见她,是不是瘦了?”


我说:“是瘦了。”


方阿姨说:“妮子越来越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就窝在这吧?上学?当兵?就业?可怎么着好诶?”


听着方阿姨愁烦的话,看着方阿姨紧缩的眉头,看着方阿姨额头新添的几道皱纹,我深刻的理解了一个母亲的情怀,我甚至差一点就要对她合盘讲出我和我所谓的天津女朋友的实际情况,请求她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尽快的结束、了断了这段情感,以最纯净的,最真诚的,没有一丝一毫杂念杂尘的,百分之百对得起方部长,对得起方阿姨,更对得起亲爱的晴儿的赤诚的心,走进这个院落,这个家庭,用我的全部的青春、热血和激情,拥抱起他们的女儿。


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是谁?


你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


面对着这样宽厚仁爱的领导、长辈,


面对着纯真无邪的晴儿,


你只有感动,感谢,感恩。


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是对他们的亵渎。


于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娘,你们出来一下!”晴儿在院子里叫道。


方阿姨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一前一后的出了仓房。


晴儿的脸色似乎好了一些,头发也梳得很整齐,对着方阿姨和我说:“进屋!”说完,自己先转过身子,进了房门。


我们跟着她进了东厢房,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炉子,火苗腾腾的,好热。


晴儿转过身来,从炕上拿起一件毛衣,驼色的,用手一抖,展开来,看着我,平静的,又很动情地说:“今天10 月30,你23岁的生日,给,我织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我惊呆了,从心底涌起一股激情,感动?感谢?眼睛立刻潮湿了。


晴儿说:“刚织完最后一针,想托人给你送过去呢。”


方阿姨也很惊异,用手摸着毛衣问:“这妮子,你怎么知道今儿个是小卢的生日?没见你织毛活啊,你啥时织的?”


晴儿笑了,有些开心的样子,“你和我爸第一次念叨他时,你就问我爸,他多大了,哪年生的,忘了?我可是记下了。”


其实,10月30 ,是我农历的生日,按阳历算,得到12月了,我自然没说,只有感动。


晴儿说:“娘,这回你不能说我不睡觉,耗灯油了吧?”说完,很天真得意的一笑。


方阿姨说:“我的宝贝妮儿诶,心疼死个娘了。”说着,眼圈红了。


晴儿一笑,淡淡的,说:“娘,没事,我就想,给 ‘他’,留个念想。”


她把毛衣塞在我怀里,说:“穿上,试试,看合身不?不合身,我再改。”说完,出了东厢房,回到自己屋。


方阿姨说:“妮儿说了,那就试试吧。”


我脱了外衣,脱了绒衣,把毛衣穿在身上。


方阿姨帮我扽扽袖子,抻抻衣襟,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止不住的啧啧赞叹:“真合身,这妮子,还有这本事。”


晴儿听到方阿姨的话音,进了屋,她也上上下下的看了看,走到我跟前,举手摸着毛衣领口,问:“领口紧不紧?要不要放松点?”又拽了拽我的腋下,问:“紧不?”


她有些苍白的美丽的脸庞就在我面前,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热热的,扑在自己的脸上;她丰满的胸高耸着,微颤着,贴着我的胸;她身体青春的气息弥漫在我的周身。


我的泪水,又一次的流淌下来,滴在她的手上,滴在我的胸前,滴湿了我的心。


方阿姨说:“小卢,你和妮儿好好说说话,就在这儿,阿姨给你过生日吧。咱们炒几个菜,吃碗鸡丝面。”说完,走出了房门。


晴儿又扽了扽毛衣前襟,说:还算合身。”接着,说:“这屋也太热了,到我屋去。”


晴儿倚在桌子上,我坐在炕沿。晴儿说:“毛衣,喜欢吗?”


我说:“喜欢,谢谢你!”


晴儿说:“别说这个‘谢’字。上次你来,带着桔子,一口一个谢字,我就觉得怪怪的,我娘也说,你出问题了。”


我说:“晴儿,对不起!”


晴儿“扑哧”一声笑了,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吃了我家的饭?对不起抽了我爸的烟?对不起我给你织的这件毛衣?”


我一时语塞,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晴儿说:“给你说着玩儿呢。”


我说:“晴儿,我真的是很感谢方部长、方阿姨对我的信任和培养的------。”


晴儿咯咯地笑了,说:“又来了,最烦你这点了,没劲!”


她递给我一盒 “牡丹”烟,显然是早就特意准备好的,说:“别忍着了,抽吧,抽着烟才能说句让人舒心的话。”


我慢慢的抽着烟,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书柜,书桌,梳妆台,窗户,窗帘,炕上素花的床单,叠的整齐的被子,被子上方方正正的枕头,枕头上的素格枕巾,脸盆架,搪瓷盆,盆架上挂着的蓝色素毛巾,乳白色香皂,高高的两扇门的衣柜,衣柜门一扇长长的玻璃镜子------。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房间里弥漫起淡淡的烟雾,晴儿倚在桌子边,两手在身后支撑在桌子上,见我不说话,就问我:“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笑了一下,说:“我在想第一次来你家,第一次进你这屋时的情景。”


晴儿深深的眯上了眼睛,长长的喘了口气,说:“是啊,就在眼前。”


然后,她一口气的回顾了近一年来我们交往的一切:


房间里交流读书的心得。


白杨林里诉说着不堪回首的苦难。


炕桌边吃着饺子喝着酒猜着谜语的快乐。


坝上栽树的劳苦和艰辛。


所有这一切,都蕴含沉浸着深深的、美好的、滋润身心的、终生难以忘怀的感情。


晴儿的胸脯急剧的起伏着,苍白的脸一片红润,她深情地问我:“这些,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


她说:“你会忘了吗?”


我说:“不会,永远不会。”


“真的不会?”她问。


“真的不会!”我答。


“那,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她的双眼蒙上了泪水。


我无言以对。


她流泪了,问:“那你说说我哪点不如你那个‘她’?”


我的心在颤抖,好痛!


晴儿哭了。


“你说,你是不是嫌我长得太高了呢?”


我摇摇头。说:“不是。”


“你说,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呢?”


我摇摇头。说:“不是。”


“是你嫌我文化低吗?我会好好学习的。”


我摇了摇头。


泪水,流了下来。


“是你嫌我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吗?我开春就下地干农活,我不怕苦,我什么都能干。”


我摇了摇头。


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


晴儿哭着,说:“那,那就是我娘说的,天不作美!我恨死这个天了!”


多少年后,我与家属小杨在天津和平影院看电影《牧马人》,影片中的女主人公秀芝对男主人公许灵均竟然也问过“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啊”的话,生活和艺术竟然如此相同,影院中,我和小杨都忍不住抽噎失声。


门外有方阿姨的走动声,我从脸盆架上拿下毛巾递给晴儿,她擦着满脸的泪水,慢慢平静下来。深深地吁了口气,说:“真像是一场梦啊!”


然后,把毛巾使劲的团在手里,说:“也好,梦醒了,要不,如果这梦再做个一年半载的,怕就真醒不过来了。”她的语调出奇的冷静。


看我疑惑的神情,她说:“这话,我爸说的。”


方阿姨在门外说:“小卢,妮儿,饭好了,吃生日面来吧!”


长长的面条,细细的鸡丝,精致的小菜,腾腾的热气,还有,浓浓的情意,这一切,真的似在梦中。


梦,美好的梦,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饭后,方阿姨到仓房收拾着碗筷,我和晴儿在她的西厢房里。


静静的,


谁都没有说话。


静静的,


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她说话了。她问:“我问你一句话,你要真实回答我,行吗?”


我说:“一定,你问。”


她说:“这快一年来,你想过我吗?是那种想。你心里有过我吗?是那种有。”她的脸涨得通红。


我想了想,尽量平静的回答,说:“晴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和方部长闹小脾气,你说你属兔,不准方部长打野兔?”


晴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说:“那天中午,伙房的兔肉我一口没吃,并且,这以后我也从来不吃。我想,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想你,是那种想;我心里就有了你,是那种有。”


晴儿的眼泪泉水般的涌了出来,晶莹的泪水,止不住的在脸颊上淌,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滴湿了一片。


我忙问:“晴儿,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她任凭泪水横流,朦胧的泪眼看着我,长长的吁了口气,说:“你心里有过我,这就够了。”


我的心刀扎似的痛。


终于,我说:“晴儿,我该回去了。”


晴儿向我跟前走了几步,仰起头,说:“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


她深情的看着我,美丽的眼睛,又涌出了泪水。


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头,说:“好好的!”


(以后,这句“好好的”竟成为我对女生最为关切、关爱的一句话。)


我笑了一下。


转过身。


她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出了房门。


她向前走了几步。


我回过头。


她静静的看着我。


我又对她笑了一下。


她也对我笑了一下。


我挥了挥手。


她两手推上了两扇房门。


就在两扇门将要关闭的时刻。


我把手从门的缝隙中伸进去。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说:“晴儿,让我握握你的手吧。”


晴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晴儿把我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脸庞上。


晴儿把我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


突然。


晴儿用力捋起了我毛衣的袖口。


狠狠地。


咬住了我的胳膊。


啊。


钻心的疼痛。


晴儿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臂膊。


紧紧地咬着我。


疼痛。


然后。


撕心裂肺。


痛快淋漓。


愉悦。快乐。幸福。享受。


我喃喃的自语。


我轻轻的呻吟。


我无比的快乐。


我涕泪横流。


晴儿松开口。


把脸贴在已经咬破流血的齿痕上。


把唇贴在已经咬破流血的齿痕上。


晴儿问我:“疼吗?”


我说:“不疼。”


于是,又是深深地咬。


“疼吗?”晴儿问我。


我说:“疼,但我愿意这样疼。”


晴儿说:“记住,我就是让你记住这个疼!”


然后,是晴儿轻轻的的哭声。


然后,是我五十年来历尽的沧桑。


然后,是我五十年来绵绵不绝的思念和愧疚。


然后,是“一旦错过了,就不会有后来。”


------。


 






•作者简介

 


    卢治安,1947年生人。天津90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1968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1977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作品荐读

塞罕坝,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情怀(卢治安)

塞北,第一个春天里,萌动在心底的爱情(卢治安)




本文由作者投稿《知青情缘》编辑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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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雪夜 ------ 塞北,第一个中秋,雪夜, 我,辜负了她,错失了我们的爱情(卢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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