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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故事】“老牛”与他的申冤路

陈党耀 知青情缘 2024-02-02


转载自公众号:上海农场知青网



【农场故事】“老牛”与他的申冤路
原题一:
《白首雪冤心成句·陈振寰诗词选》序
原题二:
一个含冤蒙尘诉诸笔端的旧知识分子

掀起这段被历史尘封了多年的个人史,从一个被历史冤曲的老者身上,看到了一代旧知识分子含冤蒙尘而又诚惶诚恐的无奈,愤懑忧伤而又倾诉笔端的无助。


作者与陈振寰 摄于1982年


我与陈振寰老先生相识于70年代中后期,那时他在位于杭州湾北岸的奉贤星火农场六连畜牧场当勤杂工、积肥员,整天与猪粪打交道,“流离颠沛一身遥”(引号内均来自陈振寰诗词,下同)。此前的1960年,曾经是新四军辖区阜宁县四层乡乡长的他被内定为逃亡富农,1962年从上海汽轮机厂下放到海滨农场(上海奉贤星火农场前身)。在大田里什么活都干,见得最多的是他在犁田耙田——吆喝着一头名叫“大开洋”的水牛在水田里步履维艰,“老牛”(牛鬼蛇神)牵着老牛,“泥浆没膝度春秋”,那时他已年近花甲两鬓苍苍十指黑了。幸而他身材魁梧,一张古铜色的脸始终写着“隐忍”二字。整整20年,他承受的苦难,“蒙垢劳形若病猿”,他的孩子们也未必全部知道。

大约1974年秋,在五百多职工参加的全连大会上,党支部书记宣读了陈振寰的摘帽决定,这就意味着当了十几年“五类(地富反坏右)分子”可以回到人民中间了。上了年纪的人可以想象,这顶帽子在人妖颠倒的年代足以让一个人的人格尊严和灵魂承受难以想象的扭曲和伤害,更重要的是他的五个子女皆因父亲问题在学校在单位挺不起胸膛。长女去了新疆,次子与次女去了黑龙江,“骨肉流离近廿年”的日子十分难熬。长子在单位里连加入工会这样的群众组织都没门。“妻孥无辜戴覆盆”,师母家住闵行,也因丈夫问题而被工厂辞退,在街道里卖棒冰、割草、通阴沟、挖防空洞。最困难时,全家三代8口人,就靠老先生27年不变的64元月薪生活,月月举债,度日如年。


然而脱帽之后,文革尚未结束,陈老先生受到不公正待遇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有人说:帽子是摘了,要是“冷”了还可以给他“戴”上。
直到1979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汹涌的翻案大潮,陈老先生不断向检察院上书要求平反,“三中全会划时代,不言此行是险途”。现在看来,每个人的认识不尽相同,检察官也是如此。一夜之间,绝大多数“五类分子”的帽子,不管摘了还是没摘的,原来大都是错戴的,历史开了多么大的玩笑。
也许检察院积案太多,需要当事人提供的材料太多,陈老先生案子算不上大案要案,故他觉得“久拖不决”。他发牢骚,吟诗“错案本为亲手造,不甘亲手再推翻”。加上当时人们的思想禁锢渐渐被打碎,老先生深厚的文学功底和积于胸中的郁闷一发而不可收,“壮岁蒙冤寒且饿,暮年搜句静还忙”,于是就有了这本诗词选的雏形。


由作者编选的《陈振寰诗词选》

那时我在农场养鸭子,与老先生等五人同住一室。他一边申诉,一边作诗。猪圈外积肥堆旁,老者攥着一本书,沉浸其中的神情在那个年代少见;夕阳西下,晚餐之后,他用廉价的竹制圆珠笔或劣质毛笔在大字报纸裁成的手抄簿上涂来改去,间或吟诵几句,这就是1979年至80年陈老先生的全部生活。


陈振寰用废弃的大字报作手稿


如果说五六年前摘帽是一种激动,那么要求彻底平反则是一种愤懑,这帽本身被历史戴错了,“咽风淋雨廿年囚,蒙垢含冤失自由”。
其时,病魔已悄悄附上了他的肝脏,他不知道。临近退休还打起精神一次次跑检察院,干一些现在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
他颤声如诉:我去日无多,前途早过去了,但我还有子、女、婿、媳,还有孙辈,我在为他们跑啊,“力求清白给儿孙”。他坚信“错案消除终有日,丹心一片告苍穹”。现在看来,在“左”的思想余毒尚未肃清之时,成千上万要求平反者的心态大致如此,从中可见一代人,上至原中央高官下至普通蒙冤者一生毁于政治斗争的悲哀。
多年来,陈老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于我眼前。他受过旧式教育,文学造诣颇深,唐诗宋词、《论语》、《孟子》了然于胸。生活在枯燥乏味且生活艰辛的农场里,我耳濡目染,也曾手痒痒地写起“平平仄仄”,然而到了老者跟前多为“不谐不谐”。格律诗不是好写的,平仄、押韵、对仗、运典、兴比,更重要的是生活,悲愤出诗人,古往今来有几个扯顺风船的能吟诵出佳作来。
我经常想,当年相当于小学文化水平的我就是在老先生鞭策下,从其身上学到不屈不挠、刚毅果敢的精神,树立信心,拿起我小弟的高中课本硬啃,似初生牛犊踏进高考考场的。那时候,正值大批儒家大树法家之时,大批判组将上头印的活页文选当“反面教材”发下来,韩非子的《五蠹》、李斯的《谏逐客书》,还有孔老二的“腐朽”言论等倒派上了另一种用场。陈老先生非系统地教我学古文读历史,还有鲁迅、梁秋实、章太炎等名人佳作、逸闻掌故,听来豁然开朗。那时我古文知识有了长足进步,在随后高考的语文历史卷中均发挥得不错,一脚踏进高校大门。


作者离开农场时陈振寰的赠诗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拜之为师,未送他一条束脩,我俩忘年交情无处不在。我坚信他是好人,因而从不避嫌,与“五类分子”划不清“界线”。我尽可能在牧场里照顾他,这一切牧场同事都能感觉到:他不是被孤立的“××分子”。

多年后,我从柜中翻出他留给我的一沓旧诗稿,觉得应该将其留存于世,尽管知音不会太多。不为别的,只为不负他“争分夺秒强书写,留待他年大雅知”的意愿。有些诗稿黄皱,字迹模糊,我一字一字抠出来编选成册。有时想,要是老先生还在该有多好。
收入《陈振寰诗词选》凡148首,其中七律62首,七绝66首,余皆为词、古体诗与对联。这些诗词中有哀怨、苦涩、无奈、愁肠;有回忆、愧疚、沥血、急火,更多的是人性的正直,对国家命运的忧患与忠心,对世道不平的呐喊与自叹,“青云未上甘废拙,白首无成志益坚”。这些诗句读来字字血声声泪,很难用豪放派婉约派来界定,也难归类于田园诗边塞诗,正如同白居易所言“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样的草根文人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当然,陈老先生的诗词也不完全是哀愁愤懑。闲暇时,他将艺术家的名字组成嵌字对联;看完电视剧聊发观后感,追人及己;还有以梅、兰、竹、菊为题抒发情怀,从中看出老先生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令人感觉不到一个“牛鬼蛇神”的自暴自弃。


陈振寰诗稿原件


当一切诬陷都洗刷干净时,他似换了一个人,但毕竟垂垂老矣,临近退休前一两年,算是落实政策,组织上将其安排在农场工业科养老。老骥伏枥又无用武之地,他继续跑各有关部门,争取离休干部待遇。此时从情绪到环境影响了他的身体,反而一天天身体垮了下来,1984年8月,他肝癌细胞扩散,倒在岗位上,仅数月就离开了尘世。
他的发妻一直待奉至终,他的五个子女全部结婚生子,这足以让老先生宽心归去含笑九泉。然而老先生一辈子生不逢时,没有享过一天福,刚刚摆脱恶魔,即将享受天伦之乐,却被病魔夺去生命……
月白风清,斯人归去。1999年10月,我重返和老先生一同待过的农场。人去楼空,墙皮斑驳。当年的一幕幕浮现于眼前——敦厚长者似父辈。那年天寒地冻,他用煤油炉烧了一锅有肉有菜有豆腐的热汤,天色已晚,小我一岁的何君也是老者的忘年交,他上电视函授课尚未归来。我说先吃吧,老先生说:等一等。让人心头一热,脸上一惭,差点落泪——这细小之事都是他受人尊重的原因。


《白首雪冤心成句·陈振寰诗词选》成册


人一上年纪,就会静静地体会人生况味,怎样走好人生不多的路程。而陈老先生的后半生都在为摆脱一顶强加于头上的帽子申冤忙碌心焦而直抒胸臆。惜乎,几十年驹光过隙,很多事很多人都云烟散去,然而长者形象长留心间,他是我终身良师,他时时教我正直坦诚面对世人。“一个不是我有求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火要空,人要实”……老先生的话,时时回荡在耳边。
我总想,当今社会红尘滚滚,付印这本书是否过时了——不,人类的良知、文化和希望,陈振寰那样的旧知识分子正直善良同情心、传统文化情结,还有“道德栽培心上地,圣贤陶冶性中天”——永远不会过时,不会。


《陈振寰诗词选》随录几首


沉冤盼雪

妻孥无辜戴覆盆,

含冤难得叩天阍。

受縻老骥长栓枥,

旰食宵衣赋楚蘅。


无 奈

流离颠沛懒挥毫,

壮志豪情大半消。

假案未除常悻悻,

卅年心旆屡摇摇。

未谙风势因材小,

始识潮平竞岸高。

宋狱汉庭今再见,

含冤精卫枉徒劳。


调寄鹧鸪天 感时

羸牛负重过高桥,

弱柳随风舞细腰。

蒙垢含冤银发叟,

咽风淋雨日辛劳。

文革后,廉吏少,

海瑞包公踪迹杳。

贾谊赋成伤鹏鸟,

周公诗就记鸱枭。


新官场现形记

前文才放后文收,

毒草香花两不留。

曲直是非天晓得,

包公海瑞枉担忧。


某夜无寐

青帝也知形势转,

予惭德薄列三才。

乌头马角何时了,

白李红桃底事开。

一向破除愁未尽,

万方回避老终来。

幽兰匿迹香男遏,

蜂蝶纷争互乱猜。


再盼平反

乌巢云岫雨将违,

茅屋小楼屡梦归。

滴血杜鹃催我老,

绕梁莺燕傍谁飞。

白发无处陈冤苦,

青史也难定是非。

霜剑雄图和所在,

人亡政息雨霏霏。


陈振寰简要生平
1921年10月 出生
1940年 参加新四军办的培训班
1941年—1943年,任江苏新四军辖区阜宁县四层乡乡长(现属滨海县)
1944年—1948年 任四层乡乡村小学教师、校长
1948年底 到上海以拉橡皮车为生
1951年3月 进入上海通用机器厂(汽轮机厂前身)
1962年10月 被内定为逃亡富农,下放到闵行畜牧场
1963年 畜牧场并入海滨农场(奉贤星火农场前身)
1974年10月 摘去逃亡富农的帽子
1980年初 接到奉贤县检察院下达的彻底平反通知书
1981年起 向组织部门审报离休干部身份
1984年10月 患重病去世,终年63岁



作者简介:
陈党耀,出生于上海的五零后,17岁到奉贤星火农场当了九年知青,文革后考入复旦大学分校,毕业后分配到宝钢,退休后喜读书健身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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