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边诗人陈与:在光荣与超越中走过红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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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荐改/陈与原创
陈与,重庆渝中区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首届创作员,杂志编辑、记者。
从1982年起,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作家》《四川文学》《鸭绿江》《青年诗人》《滇池》《绿风》《莽原》《春风》《鸭绿江》《青春》《现代作家》《花溪》《关东文学》《齐鲁文学》和台湾《创世纪》《双星子》《葡萄园》《重庆日报》《重庆晚报》《重庆晨报》《重庆商报》等发表作品1000余首(篇)。
著有诗集《情不自禁》、长篇小说《亡命缅甸》、抒情长诗《时间对话》等;1988年获全国三峡杯诗歌大奖赛二等奖、1992年获全国冰雪杯诗歌大奖赛二等奖、2000年获《诗刊》新世纪诗歌大赛优秀奖。
▲ 支边前,陈与和好朋友臧雷(右)留影。两人文武张驰:臧雷多年后成长为老山主攻营营长、全军战斗英雄
对话主持|刀口
对谈嘉宾|陈与
你在云南支边8年。那片红土地成就了你对生活的理解。你对它还有怎样的感情?
-1-
我的青春时代在云南边疆度过的,西双版纳亚热带丛林已融入我的骨骼血液了,比如砍竹子、挖梯田、芽接胶苗、打瓦、盖房等。
我认为自己就是一棵根深蒂固的橡胶树,把我埋进故土的坟茔,在没埋我之前,我无法拒绝云南边疆,无法拒绝西双版纳。
在我的梦境里,比如一朵云,比如一只蝴蝶,比如一片树荫,比如暮色渐远渐隐的远去竹林,都是我的生命色彩,它们一定在红土地的某个地方等我回去,它们的心灵一定承受着煎熬,一定在哭,而且一哭就没完没了,情之深,意之切,心之柔,胆之碎,它们在我醒来时,又不声不响地离开。
因此,云南红土地的橡胶树是我肋骨连成的山峰,是我血脉凝成的江河。
-2-
无论我在何方,云南边疆和西双版纳丛林,都是我心中的一片暖色,那片胶叶蝴蝶是我暗夜中的灯盏,那棵胶树是一个明媚早晨的眼神!
它们是我心灵相通的烟火。
▲ 端上枪,很兴奋
那片树荫还在想着我的过去。我在勐龙河畔披荆斩棘开垦荒原,有多少汗水浇灌了一棵棵胶树,有多少青春隐入了红土地的深处。
有些苦涩记忆就像一枚枚橄榄果,我把橄榄果做成逢凶化吉的诗句,它们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团聚,或在梦里徘徊,或情系彼岸。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扛木料下山,被一根粗藤绊倒了,我摔得头破血流,嘴里溢出的淡淡酸味,就是一枚橄榄果,是我饱含的悲伤苍白,是我天地的全部孤独。
但我紧贴渴望,或许主动,或许纠结?
我在修行的尘世,睡去或醒来都是通往草木花径的行程,通往时光的向往之中。
这就是我的红土地!
▲ 身后的河水,会流向哪里
最近,你经常提到一句话,叫“光荣与超越”。想听听你的见解。
-1-
多少年过去了,我又出版了诗集《时间对话》,这是一本拷问自己的作品。
我的心灵像幽魂一样游荡,哪里才是我的归宿呢?
我从故乡的一草一木中出发,最后又在云南边疆的一草一木中归来。西双版纳一次次在梦境里俘虏我的恍惚,忽远忽近的面影模糊着,是橡胶树固化成春风,凝结成热雨,它是我本真的有归宿吗?
鲁迅有鲁镇,沈从文有湘西,沙汀有西北乡村,萧红有呼兰小镇,莫言有山东高密,陈忠实有陕西关中,王安忆有上海……
我的精神归宿在哪里呢?
-2-
我故乡有网红打卡的轻轨穿楼李子坝,有吊脚楼群的洪崖洞,有伴我生活与工作的解放碑钟声,还有长江和嘉陵江畔的树林花朵。它们属于我的生命程序,也是我必须热爱的家园。
因此,故土在我的诗歌创作里,成为生命的大题,也是一份绝好的答卷。
这里的大山大水孕育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治理、平天下等。
仁义礼智信,孝悌勤俭廉,已是我的思维方式,创作方式。
佛家曰:一个人来源于土,最终归于土。
故土一旦进入我的热爱力量,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在古村落中,那些古祠堂里的家谱,就是我寻根的祖训,于是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拥入它们的怀抱/我得到了灌溉的血脉/博大精深的祠堂/与我的肌肤和谐统一/返回家谱发黄掉墨的时候/我像错落的不规则的浮云/潮湿地文明行程”
-3-
于是,乡愁逐渐成为我的生命内核,这个秘密不需要经营,也不在谋略里,它的诀窍在于如何的打动和震撼,才是我的唯一标志。
因此,乡愁就是我诗歌生命的源泉,它需要发掘,并存在于我的日常生活之中。
当有一天我真的衰老了,衰老就是失水,但乡愁却从水的表面向深处游去,堤坝干裂而水波蔚蓝。
如果我拥有这样的衰老,坐在涟漪不息的岸边,鬓发如雪而眼神如黛,我会减去焦虑和迷茫。
这就是我理解的光荣与超越。
请谈谈你的最新诗集《无与伦比的爱与奋斗》。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盛大华诞,由重庆渝中区宣传部、黑龙江哈尔滨出版社聚合,推出了我的诗集《无与伦比的爱与奋斗--100位优秀共产党员的生命历程》。
在诗集中,这100位优秀共产党员,他们集中了人类所有的善良,追求、奉献、努力、执著、智慧、理念、精神品质等,这些美德,无论是在推翻旧世界的冲锋陷阵中,还是为信仰真理的持久凝望,都是有价值的。
它们以深刻启示呈现出无数之角,有的聚合、有的凝固、有的疏导、有方有圆、有长有短、有正有扁、有三角形、有棱角等,每一个角,都真实存在,每一个形状,都成为优秀品质的标杆。
请谈谈你文学创作的初心之路。
我17岁远离故土,奔赴云南西双版纳,在艰苦的兵团生活里,怀念故乡,怀念亲人成为唯一的精神慰藉。
在我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一个神话故事出现了,比我稍大一些的余德庄大哥,凭借一篇散文《哨兵的眼睛》,从西双版纳大勐龙调到《云南日报》工作,从一个农垦工人,坐在了省城机关大楼。他凭文学改变了生命轨迹。
于是,我也拿起笔,写连队的报道,写三句半的文艺节目,积极参加兵团组织的文学创作班等。
虽然我没能改变命运,但对文学创作充满了激情。我想说自己的故事,想表达自己身边的所见所闻所能。返城后,我进入一家内部报刊做编务。
在艺术馆,我身边的几个老师都写诗歌,他们的作品经常在电台播出,让我羡慕不已。
那时,我写了一篇散文《涪陵李渡,让我再看你一眼》,投给了《乌江》杂志。
没过多久,一位中年男人到编辑部找杨诗人,顺便找我。
中年男人是《乌江》杂志编辑华万里,他说,《乌江》杂志要采用你的文章。你文章中的很多段落里,充满了诗意,你为什么不写诗呢?
华老师的几句话让我燃起了希望。
还要感谢《红岩》杂志余薇野老师和杨山老师等诸多前辈,以及一批年龄相仿的文学创作者。
我找到了诗歌,走上了创作诗歌的道路。
在大家的帮助和鼓舞下,数十年来,我创作出一批诗歌作品,虽影响不大,但毕竟努力了。
这条路,还将走下去。
▲陈与诗集《情不自禁》
▲ 陈与长篇小说《亡命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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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兵团的生活岁月(组诗)
陈与
砍竹子
在勐宋山中的前哨寨子
那里沟深 长长的坡度如梭梭板
摔进山涧后肚子饿得发慌
草房没建好之前 男人砍竹子
女人砍竹子 雄性与雌性
共同使用同一把砍刀
砍断了的竹子却拖不走
深沟里的藤蔓枝头抱住兄弟
有的痛哭流涕 有的死死缠住
我拖出来一根竹子
力气用了大半 早饭的茄子汤浇了野草
白米的热量已经作古
牺牲在第八根的竹子中
当十五根竹子扛在我的肩膀
必须走向四十五度的斜阳
砍了竹子 想有一个幸福的竹窝
穷作乐的巢穴如竹墙壁
朝不避风 晚不避雨
断断续续传来了二胡的琴声
干枯如竹排 抽泣如泪滴
竹排里生出密密麻麻的小虫子
我晚上睡觉 担心小虫爬到身体
一盏煤油灯照到天亮
芽接
仿佛是一个媒约 把一个芽片
嫁接到另一珠胶苗
绑上塑料薄膜 让两个品种合二为一
郁郁葱葱的爱情就蓬勃发展
通身闪烁的绿色光泽
在向阳坡上 为之鲜亮的月光
哪一个能忍心忘记
芽片慢慢长大 历程辛苦
有大股寒潮缠满黑色
有烈焰山火抬来棺木
灼疼的芽片顽强地生长
灼伤的芽片也不喊一声痛
渴望收获 渴望获得胜利
因为来之不易
因为一直有太多的企盼
当芽接的胶苗移到梯田穴位
跟踪的雨水府下腰去
感情也步步深入 在这过程里
如一幅画 那美好的景致
是天边涌来的大片白云
那是胶乳吗 再平静的石头
也会像河流一样湍急
大股大股的雨水久久地沉湎其中
嫁接后的胶苗 崇高在于繁荣
覆盖了气贯长虹的梯田
溅起了胶乳的浪头
为芽接输血的青春少女
已做了亲爱的妈妈
打瓦
为了盖砖房 就像老牛犁地
面对红土 本身就是瓦盒
只不过要把土块 集合在模具里
按照尺寸和比例大小
打瓦必须知道土质
将泥土挖松 掺水的多少
与瓦片的质量直接关联
用锄头挖一个大瓦池
用水泡软泥土 泡到一个时辰
牵着一头牛来踩泥
牛在瓦池中转圈 人也在转圈
但会想起许多美景
有些美好是暂时的天方夜谭
毕竟可以快乐抿嘴
当双手抠起一砣泥土
使出了重力气灌满长方型的模具
锯片刮走糊在模具上的泥土
在中间锯开几条缝
打瓦的成功 就在松开模具时
激动的心跳和崩溃坍塌就是分水岭
打瓦是做一件事
与没有做是两回事
如果说打瓦达不到要求
这种质量正是人与非人的差异
如果不打瓦 就没有幸福的房子
男子的心情会跌进深谷
女子的情绪也会产生波动
打瓦要盖自己的房子
而且还有长远的婚房计划
(以上选自1993年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的诗集《情不自禁》)
诗人和他妻子,都是兵团战友
藏地密码(组诗)
陈与
纳木措,与呼吸一起窒息
淡然辽阔 湖上的一层层云雾棉被
精制成深邃的秘境
每一层银质雪绒都与湖水奇妙链接
湖水有多深 银质雪绒就有多厚
让几千公里来的重庆也想复制
身边的云朵一生一世都在渴望精神出口
脚下的湖水涟漪诗书琴画
重庆跪拜未落的掌声 坍塌的身体以血为花
沿着湖水的一条条蓝丝带
在蓝丝带中 看着银质雪绒的来生和往世
不好意思地说出能借盖吗
不是修行者的重庆 让火锅底料骤然暗色
面对一寸不染的湖面镜子
辣椒盘腿打坐 花椒双掌合十
磕头的生姜牵挂人事
已经心醉的花生早就坍塌了
恍若入水 祈福之语流着翡翠水花
内心呈现出一片净土
对着静得不能再静的挖人间天堂
重庆连磕了几个头
湖边的重庆 是荡气回肠的解放碑
在银质雪绒的凝望里
是高大的精神堡垒 喀斯特地貌的山水之城
是光影绘薄的湖水线条
大足石刻看到水流 石佛和山佛
是湖水倒影的一片云一片树
一座座庙宇早已心动
洪崖洞在半小时以前就恍惚了
内部的门铺飞快窜入湖里
上下通电的头颅和脚底
与淡雾相遇 不可能被湖边省略
打坐的重庆在蓝色的下午
不起身的信仰达成共识
一颗心跟着湖水行走 带走剩下的忧伤
银质雪绒盖在重庆的身上
天葬台遗址
在藏东南林芝非物质文化博物馆的墙边
秃鹫飞走了 一堆堆白骨迷失雪中
成为了放逐游魂
带着优雅蕴含的高原化身
带着来世的奔跑意境
集中泪滴的黎明养了一匹骏马
在藏东南的草地上
吃草 从事以后的许多想法
摇尾 哪是树林哪是云朵
与飘雪一起悠久古典
骏马身边的遗址石头正在演化
有的石头结冰 如一段信仰之乡
有的石头缠雾 如消逝的荣光
谜一样的无头干尸洞 宝贝园林的罗布林卡
大昭寺圣灵 玛尼堆的防火墙
它们金色的披肩
裹入面具残存的遗址里
不即不离的大藏经 双手合掌
磷火为光 在石头中点亮
星星当烛 都向前一步
不请自来的修行菩萨
从草原到布达拉宫 活着的岩画隐于丛草
成为疑狐小丘 聊斋鬼神
在孤独里发出回音
佛语在石上点化 每转一次
让骏马像一个转经筒
在风雪里想念自己的故乡
那是家 格桑花正值青春年少
脸上没有一点高原红
羞羞答答对应得得得的蹄声
古铜色的扎西是高原骏马
格桑花飞身扑去穿过暮色丘陵
怀想着夜晚的温度
一块玛尼石
那是一头牦牛 在黑暗时离开
身上的鬃毛是高原的雨天
垂下的秘语环绕青草
仰望高原 一群牦牛的318国道
有海拔3700米的优美草甸
有横亘眼前的色季拉山口
石头牦牛在尼羊河畔
从呼吸到停止 从停止到渴望
一寸寸光阴也为了构建
转世灵通还是想回原来的地方
尼羊河是念青唐古拉山挤兑的奶汁
喂出开阔的繁茂绿草
养育数百公里的藏东红山地
牦牛疼痛在一片皱褶里
趴在草甸上 回想昨天晚上
绿草摇曳着点点星光
云雾中 山南浮动在叶片上
山北找到了对岸草丛
驻足扎西岗 藏语为“有草的地方”
一片片草甸慈爱温柔
有的像丛林 沿着山脊一路向上
有的像花海 绽放透明的绿绒
丝绸般片断的酥油茶山
是一个宝瓶 畅着大大的瓶口
接纳天空的所有云朵
一条山路是牦牛身上的肋骨
突然坍塌了 牦牛翻越色季拉山口
没有翻过去就口吐鲜奶
想得太多的石头牦牛
心里很累 断断续续涌出疲惫
让云朵一下子红了眼睛
虽然听不到叫声 石纹上的图案
牦牛一手捂胸一手比划
喂养自己的卓玛还站在色季拉山口
如母亲在等待儿子
唐卡,从长安描绘线条
文成公主从大唐长安出发
一架马车驮着开光的释迦牟尼金身
一行随从是古城墙 兵马俑 华清池
汉藏和亲 就与雪域高原联姻
佛祖的念青唐古拉山
赐予文成公主一座座雪峰
一个个岁月修行的湖泊
一片片念经的格桑花
大唐驮马 载着紫色的六朝金粉
雍容华贵纸醉金迷
闺客中有望远的女子
烟柳里有齿眸生香的相思
听着铃响的文成公主阴雨绵绵
坐看云起时 西藏昌都飘来雪花
好似长安城的梨花
雪后的高原 一片片绿草回旋起伏
一片片花朵拂面紫陌
智慧通达的雪山和天地合一
印堂饱满 前额丰厚 长发飘逸
像松赞干布的高大身躯
与文成公主西行的金身佛主释迦牟尼
荣归故里的法号经文
内心温暖 一声鸟啼划动波纹
一场春雨可以品怀珠泪
可以抒卷云舒 可以聆听天梵之音
一群瀑布的钟乳石
有竹笋 有竹筒 有竹叶 有竹花
它们是一句句经典佛语
从头念到尾还是从尾念到头
云雾朦胧的模糊光线
是文成公主的哭哭啼啼
佛主问晨钟暮鼓 问青灯佛寺
一座雪原一个个或圆或方 或闭目打坐
从长安出发的走走停停
走了三个月到达藏地
让时光是一棵棵菩提树
让马车经过安静的湖泊山川
南迦巴瓦山脉
藏语为 直刺天空的长矛
至今还是一座处女峰
没人攀上峰顶 从下往上看
南迦巴瓦主峰如一个巨大的金刚杵
云雾缭绕 不轻易让人窥视
云卷云舒 在山顶舞旗
7782米的海拔高度
拥有众多前来的朝圣者
有人相信山顶 有通往天堂的天梯
众神仙在山顶聚会点燃煨桑
那旗帜就是煨桑的烟火
地质专家发现喜马拉雅山若要北上
被念青唐古拉山拦截
若向东突围 又有横断山包抄
挤压南迦巴瓦山脉转向
被挤压的南迦巴瓦山脉
扭头向南再向东 形成更大的U型
绝尘而去奔向印度
系列起伏的南迦巴瓦山脉
凹凸的6座山峰如一组山神雕塑
主峰陡峭 从318国道色季拉山口
可以看到西坡的雪瀑雪崩
雅鲁藏布江围着南迦巴瓦绕了半圈
在高低错落中 热带雨林与冰川河谷
和一座山峰相见会面
就像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同一血源但面貌有相似之处
一直躲在厚重云雾的南迦巴瓦山脉
雨云交织 根本看不真实
即使在海拔4700多米的雷达站
可以亲密地正面描写
但还是被飘动的云雾挡来挡去
或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直白观景台
桃花盛开的5000多米落差
能不能做一个收结
南迦巴瓦山脉会出现日照金山
日月同辉的金色云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