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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之后, 下一场资源大垄断正加速形成”: 真预言还是伪命题?

慧诺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 2023-02-23
 导读:随着新能源汽车销量的快速增长,锂作为动力电池的重要原料,其需求量不断攀升。最近两年,电池级碳酸锂价格猛涨也屡次成为舆论和政策的热点,全球关于锂资源的争夺似乎也正愈演愈烈。其中,拉美国家的锂储量和资源均占主导地位。就未来有机会用于开发的锂资源而言,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巴西、墨西哥和秘鲁六国占全球8910万吨总量的59.3%;就中短期能用于商业化开发的锂储量而言,仅智利和阿根廷两国拥有全球2200万吨总量的51.8%。    与此同时,一些拉美锂资源大国的政府也在适时提出诸如“联合主要资源/生产国组建所谓“锂佩克”的垄断组织以协调价格和产能”、“将相关资源收归国有并实施更严格的市场准入限制”,“强制要求下游进行技术乃至制造环节转移”等相关言论和政策法规。以上态势也引起了锂价值链上利益相关方的高度关注:拉美“锂佩克”究竟能否被成功建立?其建立过程可能面临那些挑战?如果成功建立,又将如何顺利维持下去?    本文系统梳理了大量的地质数据、技术文档、拉美官方文本等一手资料,从市场需求、资源供给、技术进步和ESG(环境、社会和治理)四个角度出发,详细剖析了建立所谓“锂佩克”的背景条件和挑战。作者鲜明地指出,当前“锂佩克”潜在成员国政府对全球锂需求和本国供给能力的估计过于乐观;此外,拉美国家也缺乏足够的治理和区域协调能力,难以搭建起如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一样有效的卡特尔垄断组织。    作者认为,目前将锂资源和石油资源的直接类比有明显漏洞:锂资源本身并不“稀缺”,是商业化开发中存在明显壁垒,因此产能大国不一定是资源最充沛的拉美国家。从中期来看,开采技术的创新、锂电池技术路线的调整、新生产者的加入、锂电池回收产业发展,以及纯电汽车的其他替代品出现,都会影响到对锂资源的需求和供给,进而削弱拉美生产商的市场地位,最终使建立卡特尔的企图失败。从短期来看,即使拉美锂生产商能够实现共谋,澳大利亚和中国在整个锂价值链中的力量也不容忽视,“锂佩克”成员国借此跃进更高价值的加工和制造环节的难度巨大。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Energies,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卡特尔垄断的可行性:《拉美锂矿供应商协议》及其影响

文|‍‍David R. Mares

翻译|慧诺

来源|Energies


▲ 图源:互联网


 1    “锂佩克”问题的缘起

电动汽车已成为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斗争焦点。各国政府在应对气候变化时,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向“更绿色”的能源范式过渡,这就要求交通运输和电网要进行“脱碳”(decarbonization)。为此,各国都在广泛探索包括电动汽车在内的交通替代方案,以应对污染、汽车产业政策和能源安全的有关问题。事实表明,在应对气候变化时,专注于电动汽车是一种现成并且影响力显著的战略。

间歇性可再生能源(intermittent renewable energy),主要是风能和太阳能,其每次产生或获取的能量都需要储存起来,才能供另一次使用。因此,从家用电池到工业电池,电池在储能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就目前的技术水平而言,可充电锂离子电池(rechargeable lithium-ion battery)构成了交通领域的主要储能系统,并越来越多地应用于电网和现场发电系统。因此,对能源范式成功转型的预期也激发出了对锂市场蓬勃发展的预期。毕竟,锂市场发展和治理将深刻影响电动汽车的普及和应对气候变化工作的推进。

目前有商业开发价值的锂储量中,超过一半都在拉丁美洲,锂市场的潜力也引发了对拉丁美洲的疯狂猜测。如果拉美锂产量大幅增加,向更绿色能源范式的过渡可能也会更顺利地进行。在此过程中,拉美国家可以利用这些新增收入来促进自身更广泛和可持续的经济政治发展。

遗憾的是,许多对锂市场的猜测将锂与原油混淆,产生了将“锂”指作“新石油”的错误类比,或将某些国家(例如,玻利维亚、智利和阿根廷)标记为“锂的沙特阿拉伯”。基于这种错误的猜测,一些锂生产国政府或许会误以为自身真的拥有了更强大的市场力量,并很可能由此提出糟糕的政策。阿根廷政府官员呼吁,在2014年和2022年成立“锂佩克/锂输出国组织”(Organization of Lithium Producing Countries。译者注:该说法模仿了“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Organization of the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墨西哥总统则宣布会创建一家国有公司,因为锂影响了该国的主权。

在极端情况下,一些拉美国家的政府甚至会设想通过自己制造电动汽车来完全主导相关产业链——他们相信自己正在积极拥抱和践行可持续发展战略的大趋势,并逐步获得锂全球价值链中有更高附加值的地位。这些观点呼应了过去很多大宗商品生产国不切实际的梦想,即建立大宗商品卡特尔组织是“控制自然资源、影响世界商品价格和谈判重组国际经济体系的最佳希望”。

然而,锂不仅可回收且并不稀缺。与石油或黄金相比,锂可能与最初由拉美国家主导市场的鸟粪和橡胶有更多共同点。(译者注:鸟粪经过漫长的成矿作用,会变成磷酸盐矿,曾是磷矿的重要来源。)不幸的是,鸟粪和橡胶的特性只为拉美带来了短暂的繁荣,相关技术创新后新的供应链格局出现,而拉美国家也很快进入萧条,并陷入了债务和不可持续发展战略的泥潭。

在鸟粪贸易繁荣的鼎盛时期(1850-1875年),秘鲁最初受益匪浅,因为它在钦查群岛(Chincha Islands)上的鸟粪资源丰富且质量上乘。然而,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由于需求激增、主栖息地遭到破坏以及海鸟无法生产足够的新鸟粪,该国的鸟粪储量明显下降。此外,市场需求和技术进步推动了直接从鱼身中提取氮和磷酸盐的工艺发展,随后在陆地上也发现了大量的硝酸盐和磷酸盐沉积物。

就橡胶而言,工业革命的创新产生了巨大的需求,尤其是当自行车、汽车和军事用途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扩大时。最初,亚马逊流域因作为优质野生橡胶树产地而具有天然的垄断地位。尽管亚马逊地区的生产和运输成本很高,自1860年到1910年,世界橡胶供应的60%依然来自巴西、玻利维亚和秘鲁。然而,英国人在亚洲的种植园里成功种植亚马逊橡胶树,将生产成本降低。到1910年代亚洲供给充足后,合成橡胶和其他橡胶替代品的出现,更导致橡胶价格暴跌。不幸的是,拉美橡胶生产国而言,此前橡胶出口时的“成功”也几乎没有从实质上促进国家发展,因为其相关的技能、技术和基础设施都是橡胶贸易所特有的。

尽管有以上的历史经验教训,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锂时代开始之时,玻利维亚依然试图基于其锂储量而推行单边和民族主义政策,希望政府全面控制该行业,要求采购方进行技术转移,提升本国在全球相关产业链中的比重,实现从简单的原材料生产商升级为最终的产品电池生产商,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上移。该政策最终未能吸引到在其他地方采购锂的外国投资者,而在十多年的锂矿生产商业化没有取得成功后,该国政府承认其单边做法是失败的。然而,一些学者、智库、政府甚至多边开发银行吸取的教训是,问题出在手段上:如果拉美的锂生产国能联合起来,再和外国投资者进行谈判,他们就可以实现这些民族主义目标。

如果各国的合作不限于只是交流信息和想法,而开始协商制定获取和使用自然资源的条款,而这意味着建立生产者卡特尔(producer’s cartel)组织。从“君子协定”到正式章程,生产者卡特尔有不同的形式,并且也不同于那些通过沟通或默示来直接控制生产和价格的行为者。尽管这些自然资源输出国得到的建议可能只是加强生产商之间的“合作”,进而从投资者/购买者那里谈判出更好的交易,但其最终的目标可能很快就会变成限制市场准入,乃至改变整个交易条款。

过去,学术界和政策制定者除了关乎欧佩克这一家石油卡特尔的周期性繁荣外,并没有特别关注大宗商品卡特尔的问题。然而,气候变化和能源转型引发的储能问题,让学术界、智库、政策制定者甚至多边开发银行(如美洲开发银行IDB和拉丁美洲开发银行CAF)都开始重视起拥有大量锂储量的拉美国家,以及它们之间合作组成所谓“锂佩克”的潜力。

接下来,本文将分析建立一个稳定和持久的拉美“锂佩克”可能面临的挑战,并讨论这个卡特尔组织需要采取哪些措施来应对这些挑战。南方国家拥有大量能源转型所需的矿产资源储量,因此本文的分析也不仅仅适用于锂这一种资源。本研究对大宗商品卡特尔的分析,将促进各界对全球能源转型的政治经济学的更深的理解。


 2    成立“锂佩克”的市场、技术和ESG背景

1、市场需求

锂在电池之外还有许多用途,包括陶瓷、玻璃、润滑剂和药物。由于当前电动汽车电池占锂需求的47%,因此电动汽车市场对锂需求和价格具有决定性影响。锂化学制品的定价基于其质量和纯度。目前,电池制造商根据产品和生产商的质量使用三种等级的锂电池:一级(Tier 1)锂电池使用纯度为99.9%碳酸锂,在全球电动汽车市场通用;二级(Tier 2)电池纯度为99.5%,主要在中国电动汽车市场销售;三级(Tier 3)电池纯度为99.3%,一般只会出自少量小型电池生产商会。

电动汽车的需求预期与气候变化政策高度有关,而被最广泛参考是国际能源署(IEA)提出的政策情景(scenarios)。IEA发布的年度报告涵盖150多个国家,并使用不同程度的四种政策情景。使用这个报告结论时必须注意:这些“情景”并不是预测,并且每种情景背后的假设差异很大。例如,“既定政策情景”(STEPS)是最保守的,它基于政府和行业利益相关者已实施或正在制定的政策,并评估了一个国家/地区将其实施的可能性;“已宣布的承诺情景”(APS)基于政府关于2030或2050愿景的官方公告,其表明各国政府希望实现的目标。

建立一个成功的卡特尔的经济和政治投资是昂贵的,卡特尔成员及其支持者希望从中长期获益也是合理诉求。因此,相比其他三种情景,最有可能实现的STEPS情景更加合适。在IEA的STEPS情景中,2030年的锂需求预计比2021年增加四倍,达到330,000吨,而在更雄心勃勃的APS情景中,锂需求将增加六倍,达到500,000吨。两种情景都表明,到2030年,电动汽车对锂需求的预测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对具体估计的数字却存在巨大差异。例如,行业领先媒体Benchmark Minerals估计,2030年锂需求将达到220万吨,而另一家机构IDB则认为,到2050年,全球对锂的需求预计将增加950%以上。

因此,“电动汽车”这个对锂需求的最大影响因素值得深入的分析。2021年,电动汽车销量相比2020年增长了40%,道路上行驶的电动汽车也达到1650万辆(不包括两轮和三轮电动车)。2022年IEA报告指出,在STEPS情景下,到2030年将有2亿辆电动汽车,占道路车辆总存量的10%到,而锂离子电池有望成为电动汽车的首选电池。非锂化学领域的技术进步可能会显著降低锂电池的需求,但目前这一天的到来依然显得遥遥无期。

然而,2021年的电动汽车数据变化主要来自中国和欧盟,其合并占到当年电动汽车销量的85%,美国紧随其后,占10%。然而,IEA对2030年的需求预测假设全球150多个国家都会贯彻执行现有政策。IEA还指出,推动电动汽车扩张的主要驱动因素是政府补贴、监管支持、电网扩大和普及充电桩等基础设施等,涉及的利益相关者众多,也很容易国际地缘政治经济形势的影响。如果拉美国家基于STEPS甚至APS情景的数字需求而制定政策,显然是过分乐观了。

电动汽车总量数据也无法准确反映锂需求。由于电池尺寸不同,例如混合动力汽车的电池尺寸就小得多。虽然中国和美国市场非常青睐纯电动汽车(分别占电动汽车存量的80%和65%),但欧盟的纯电动汽车存量占比只有55%。对追求更多续航里程和SUV的消费者而言,混合动力汽车特别有吸引力。此外,如果消费者认为能源转型的代价过高,他们将不会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的有关政策,例如新能源补贴、充电桩建设等,而一些政客甚至会出台反对能源转型的政策(如美国的特朗普政府、墨西哥的AMLO政府),进而会抑制电动汽车的需求。

事实上,由于能源转型过程的不确定性,加上电动汽车发展初期锂供给旺盛扩张,锂市场价格一直不稳定。由于中国和欧盟的补贴和政策刺激了电动汽车市场,对锂需求的猜测催生了一个蓬勃发展的市场:2015年1月至2018年1月,碳酸锂的参考价格涨幅超过400%。然而,随着电池产量和锂矿资源的增加、中国对电动汽车补贴的减少、全球疫情扩散、需求低迷,碳酸锂价格在2020年大幅下跌。2021年2月复苏后的价格仍然比2018年的峰值低62%。在许多情况下,2018年中至2020年底的价格低于生产成本。在2021年底,价格回升并在2022年第一季度升至新高,此后,2022年4月至7月价格下跌了5.5%。一些分析师预测,随着供给持续增加,碳酸锂价格将在五年内下降。

2、资源供给

事实与很多宣传相反,锂资源并不稀缺。锂是地球上最轻的金属,存在于大陆卤水和伟晶岩(当前锂工业的主要来源)中,也存在于地热卤水、油田卤水、其他矿物和粘土,甚至海水中。虽然锂在物理意义上含量丰富,但在地球化学中却很稀缺,因为它的浓度很低(按重量计,其在地壳中平均含量低于0.01%),而且总是以化合物形式存在,因此需要分离。根据目前的技术,分离大陆卤水和伟晶岩中发现的锂化合物的过程既困难又昂贵。因此,锂的供给问题本质上是工程技术和商业可行性的问题。

在过去的十年中,锂矿的市场供给发生了很大变化。在2008年生产出的25,400吨锂中,智利是第一大生产国(10,600吨),澳大利亚位居第二(6280吨)。到2021年,全球大约生产了100,000吨锂,澳大利亚以55,000吨的产量远超其他生产国,其次是智利(26,000吨)、中国(14,000吨)和阿根廷(6200吨)。

美国地质调查局区(USGS)会在统计中区分“储量”(reserves)和“资源”(resources),前者本质上指目前(或即将)具有商业可行性的供给,而后者是“已知位置、品相、质量和数量,或根据特定地质证据推断存在”,但在当前市场和技术条件下并不具备商业可行性的供给。因此,我们可以将“储量”视为短期至中期的预期供给量。2016-2017年对锂资源的勘探活动增加,已知锂资源基础(将有助于未来储量)从2008年的1100万吨大幅增加到2017年的5300万吨,到2021年将达到8900万吨。

目前,全球锂资源(8910万吨)是储量(2200万吨)的四倍。两个拉美国家(智利和阿根廷)拥有1140万吨锂储量,占全球2200万吨总储量的51.8%(表1)。六个拉美国家资源排名在全球前20,共拥有5285万吨,占全球8910万吨总资源的59.3%(表2),其中南美洲所谓的“锂三角”(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目前占全球已知锂资源的55.9%。拉美国家在储量和资源方面均占主导地位。

▲ 表1:2021年锂储量大国(总量2200万吨,单位:吨)。数据来源:美国地质调查局,《2022年关键矿产概要》


▲ 表2:2021年锂资源大国(总量8900万吨,单位:吨)。数据来源:美国地质调查局,《2022年关键矿产概要》


分析锂的供给趋势时,需要考虑到一些注意事项。首先,发现锂的主体矿产的特性各不相同,会导致不同的生产工艺和加工成本。例如,盐滩的渗透率不同,卤水含有的杂质不同,随着卤水被抽出和地下水被补充,其成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这些都会影响该资源开发的商业可行性。拥有大量锂矿并不会自动转化为锂市场的主要参与者。其次,美国地质调查局过去15年发布的《关键矿产概要》显示,锂资源储量大国的主导优势会随着时间会降低。例如,2006年,智利一国就占全球储量的73.2%,到2021年,智利和玻利维亚合计占全球储量的76.3%。此外,澳大利亚才是目前全球最大的锂生产国,也是第二大锂储量持有国和第五大锂资源来源国。

3、技术进步

锂电池的化学成分存在重要差异。增加电动汽车的里程意味着增加电池的能量密度,目前已经能通过加入高镍阴极来满足。当前,主流的电池技术研究主要对比了不同的锂化学物质,但并没提出锂的替代物。例如,有研究指出氢氧化锂的性能优于碳酸锂,导致后者的市场迅速衰退。

(1)锂需求有关技术的趋势

电池化学技术的进步可能会减少每个电池中的锂需求。虽然锂目前是可充电电池的首选化学物质,但由于它易燃且不稳定,而且可能存在供给限制,因此替代性化学工艺的研究热度也在上升,包括双碳、钠离子、锌离子和钒氧化还原液流电池。在当前技术路线下,锂具有价格优势,但随着锂价格的上涨和技术进步,这种优势肯定会减弱。

“超级电容器”(Ultracapacitor)可以将在城市中行驶的“微混合动力”(使用小型电动机的燃气驱动)车辆的效率提高 40%。当能源转型成本上升时,这种技术也可能延长内燃机汽车的存在寿命。此外,超级电容器可以与现有的锂离子电池配对以进一步提高效率,从而减少对当前锂电池尺寸和数量的总需求。

在轻型汽车领域,氢燃料电池汽车(FCEV)与纯电动汽车(BEV)的竞争可能也会影响锂市场,因为氢燃料电池汽车能量密度更高(因此续航里程更长)并且不需要充电(因为它们直接通过燃料电池发电)。目前,在重型运输车辆领域,氢燃料电池汽车已经取得进展,但由于氢燃料成本高且加氢站缺乏,因此在轻型车辆领域相比纯电动汽车的竞争优势尚不明显。尽管氢燃料电池技术依然面临挑战,并且商业上可行的绿氢开发和供给依然受限,但目前针对这些挑战的重大技术进步正在发生。

此外,可再生天然气(RNG)车辆正在切入电动公交和卡车市场,并与燃料电池和锂电池竞争。由于使用传统天然气的内燃机汽车也可以燃烧 RNG,因此这种技术路线也存在推广潜力。在2020年,RNG已经占到了相关燃料供给的 50% 以上。当RNG 来自动物粪便或食物垃圾时,它实际上是产生“碳负排放”(net carbon negative emmission),而政府正在补贴推动这种燃料来源的发展。RNG也被用于电动汽车的机载充电,从而减少对更高能量密度电池的需求,进而从而减少对锂的需求。

锂电池还用于电网中可变可再生能源(VRE)的大规模储能。尽管目前锂离子技术是低成本的领导者,但随着电网中可再生能源份额的增加,长期储能(从 36小时到季节性存储)对于提高电网运行灵活性就变得至关重要。目前,地质储氢,使用来自碳捕获和储存(CCS)的天然气的灵活发电机,以及重型车辆质子交换膜(HDV-PEM)燃料电池是当前可选的“兼顾短期和长期投资的最低成本”的低碳技术。

此外,如果碳捕获、利用和储存技术(CCUS)能够商业化,那么化石燃料的使用将能够延续,从而以多种方式减少锂需求的增长。此外,CCUS 还将允许天然气(如果不是煤炭)及更多化石能源为电网供电,从而减少对电网存储的需求。简言之,CCUS 可以影响整个能源转型进程,进而减少电动汽车、储能等各方面的锂需求。

(2)锂供给有关的技术趋势

目前,商业上可行的卤水要求锂浓度为1000 ppm且提取率为30-50%的蒸发池。然而,资源丰富的卤水品位只有300 ppm。技术进步提高了勘探和开采效率,降低了成本并使新的资源具有商业可行性。对中期锂短缺的预估刺激了生产、加工和电池化学方面的技术创新,让从其他矿物和粘土中分离锂、锂回收等方法具有商业可行性,从而增加锂供应。

最具前景的增加锂供给的技术创新属于“直接锂提取”(Direct Lithium Extraction,DLE)的专门范畴。美国能源部和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Lawrence Berkeley National Laboratory)正在研究至少三种从卤水中分离锂的替代方法:收集锂离子的溶剂、只允许锂离子过滤的膜以及吸引锂离子的带电电极。世界锂业巨头Livent公司一直在阿根廷Hombre Muerto盐湖地区的运营中使用DLE,其他公司也在试点项目中采用该技术。目前,正在使用或研究中的DLE技术多达60种。从蒸发技术到DLE技术,锂的回收率可以从50-70%提高到90%。DLE可以显着增加供应,并且无需增加新资源的勘探和开发。

显然,DLE大量减少将将新的锂资源投入生产所需的时间和资金,减少盐湖卤水在生产过程中的水分蒸发,进一步削弱对中期锂短缺的预测。DLE有可能释放整个北美的资源,使各公司有机会开采以前商业或技术上不可行的锂资源。根据美国加州能源委员会(California Energy Commission)的数据,这项技术进步将使美国加州的索尔顿海(Salton Sea)成为地热卤水锂的重要潜在新来源,其供给可高达全球需求的40%。其他潜在的主要锂热盐水资源则位于美国的阿肯色州、德国的莱茵河谷和英国的康沃尔(Cornwall)地区。DLE也可用于加拿大艾伯塔省的石油和天然气卤水。当卤水来源从盐沼转移为地热和油气田,锂的产地将发生重大变化。

让需求预测更加复杂的是,与燃料不同,锂不会在电池的整个使用寿命期间被消耗掉。2019年,超过50%的废锂电池被回收利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电池中50%的锂实际上被回收了,只是电池中的组件以某种形式被回收。在实验室研究中,有关电动汽车锂离子电池回收的技术创新正在快速发展。电池市场不断增长的需求不但会推动现有工艺创新,也会促进实验室成果的商业转化。此外,锂价格上涨也会让回收活动显得有利可图,而规模经济将进一步降低回收成本。为避免废旧电池造成环境污染,有关立法和政策也在推进中。最终,回收将被政策、技术和市场的相互作用而驱动。

目前各国已对电池回收采取了重大举措。2019年2月,美国能源部与工业界和大学合作开设了一个“电池回收研发中心”,并宣布了550万美元的奖金,用于支持“收集、储存和运输废弃锂离子电池,并进行最终回收的创新解决方案”。2021年1月,大众集团在德国开设了一家试点电池回收厂,不仅回收锂,还回收钴、锰和镍。中国、日本、韩国、英国、法国、比利时、瑞士、德国、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和墨西哥等各国政府都在推动甚至强制执行电池回收。

然而,回收将对锂需求能产生多大影响尚不确定。即使锂电池没有被其他方案所替代,锂电池生产商也在逐步去除或降低电池中其他价值成分的比重,进而降低整个锂电池的价格,但这种做法也会降低电池回收的价值。例如磷酸铁锂 (LFP)电池的回收就会受到巨大挑战,一方面,这种电池成本更低,因为它们不含钴或镍,使用的锂更少,使用寿命更长且更安全;另一方面,除非锂价格大涨,LFP整体难以提供足够的价值成分让让回收有利可图。

4、ESG(环境、社会和治理)问题

无论是通过矿石还是卤水工艺生产锂,都会给社会和政府带来重大的ESG(环境、社会和治理)挑战。当前,各界更关注锂电池相关技术、市场趋势和其它互相替代的清洁能源,而相对忽视锂矿开采对产地带来的影响。具体而言,在锂资源丰富的安第斯地区,几千年来一直有原住民社区生活。“锂三角”智利、玻利维亚和阿根廷都加入了《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也是国际劳工组织(ILO)颁布的《土著和部落人民公约》的签署国,必须重视当地原住民的权益。因此,在所谓“非政府组织”的帮助下,原住民可以在以上国际法的框架下,获取更多与土地和资源相关的权利。这将直接影响拉美的确的锂资源开发进程。

(1)环境问题

锂生产会对当地环境和健康造成影响,最明显的问题是水的消耗和污染。锂储量一般位于干旱的盐滩、地热区和矿区,水资源资源相对有限,而锂矿开采可能加剧当地社区和动植物群的用水紧张。其一,无论是卤水蒸发还是硬岩开采都会消耗大量的水。其二,从卤水或硬岩中加工锂需要使用有毒化学品,这些化学品可能会渗出加工场地或溢出储水池,进而污染周围区域。水资源短缺甚至会影响锂生产商之间的竞争:监管机构会根据供水限制开采,如果一家公司(通过合法或非法手段)获得额外的水,就会影响其他公司的生产效益。

其他环境污染问题也不容忽视。其一,卤水蒸发过程造成的空气污染:矿物质(不仅仅是锂)释放到空气中,并被风和风暴带入当地社区,从而使人类和动物暴露于更高的毒性水平中。其二,露天硬岩开采中,需要使用化石燃料来加热岩石,该过程会破坏景观,使用大量的水和能源,留下矿山尾矿和可以从储藏池中逃逸的矿物残渣,并且每提取一吨锂就会释放15吨二氧化碳。

DLE等技术创新虽然能带来希望,但也可能加剧其他问题,例如废盐水的处理和提取过程中化学品的使用。当前对DLE的研究集中在其经济效应上,而缺乏对其环境影响的评估。

(2)社会问题

由于水资源短缺加剧,当地人必须离开祖传的定居点。与此同时,采矿业吸引的劳动力也会附近的城镇迁入或通勤。人口结构变动会造成更加深远的社会影响:一方面,对于迁走的人,在新的环境(有可能是城镇棚户区)中,其就业和生活水平应该如何保障?另一方面,对于迁入的和留下的人群,如何协调和建立其新的社会关系,并且保障其身心健康?

(3)治理问题

拉美的自然资源政策和管理一般非常集中,由相对独立的联邦政府实施有关政策(阿根廷除外,该国的省级政府拥有非联邦土地上的自然资源)。由于企业对生产效益的重视,以及群众对采矿业的环境和社会影响的关注,传统的管理模式面临着很大压力和挑战。目前,智利、墨西哥、秘鲁和阿根廷四国正在进行有关的治理模式改革,可能引入更多利益相关方参与到锂资源的开发过程。但是,其有关法律和政策刚颁布或正在策划中,其实际影响尚无法确定。

在拉丁美洲,底土资源(subsoil resource,译者注:“底土”是一个国家领陆和领海的地下部分。主权国家在底土中除了能够开发底土的一切资源,任意运用这些自然资源外,还能自由地用作其他用途。)归国家所有,其自然资源政策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促进国家发展。如今,锂已成为拉美国家的一个重要话题,政策的讨论、制定和出台往往也就具有了民族主义和“战略资源”的背景。过去,许多国家成功利用自然资源的所有权,进而有效地促进国家发展(例如,智利通过铜,博茨瓦纳通过钻石,挪威通过石油)。与此同时,也有国家陷入了所谓“资源诅咒”的泥潭。毕竟,具体的政策和战略本身,而非民族主义背景,才是推动国家发展的重要因素。


 3    达成“拉美锂供应商协议”面临的挑战

无论最终拉美国家形成了什么样的卡特尔组织,它都需要解决上述的各种挑战。接下来将介绍拉美六个主要锂资源国的具体情况,并说明为什么所谓“拉美锂供应商协议”(Latin American Lithium Suppliers Agreement,LALSA)难以应对以上挑战,以及为何所谓“锂佩克”即便成立也难以延续。

表3提供了拉美主要锂生产国的市场、技术、资源量和政治经济特征,而这些情况都将影响该国面对建立卡特尔提案(如LALSA)时的立场。事实上,“锂佩克”潜在成员国之间的差异十分显著,这可能会引起未来卡特尔组织内部的紧张关系。

▲ 表3:“锂佩克”潜在成员的关键特征(2022年)。资料来源:美国地质调查局及作者团队资料整理


从表3可见,目前这个潜在“锂佩克”的产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智利,而该国相对产量的下降趋势很明显。智利官方矿产技术机构预计,到 2030 年,其在世界产量中份额将降至 17%。此外,阿根廷的产量预计会增加,但尚不清楚该国在全球产量中份额的变化程度。由于其他四个国家尚未进行商业化的生产,其市场参与度仍是未知数。此外,潜在成员中锂的来源、生产成本都各不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墨西哥重点地区(索诺拉)的安全局势肯定会增加当地的生产成本。

表3也表明,ESG问题是拉美半数锂资源国采矿业面临的重大挑战。其中包括当前产量最高的国家(智利)和资源最多的国家(玻利维亚)。在这些拉美国家中,ESG都不是次要问题。此外,如果宏观经济不稳定,将会阻碍投资的推进,也会促使政府通过锂出口等方式中攫取更多利益。尽管拉美有严重经济危机的历史,但智利、秘鲁和玻利维亚在过去 15 年的外部冲击中表现良好,墨西哥表现中规中矩,巴西正在逐步摆脱危机,而阿根廷的经济则反复受到外部冲击的影响。

建立卡特尔首先必须拥有足够的市场力量,要么是拥有一个提供决定性产量的成员国,或集合足够数量的小生产国。此外,它还必须说服作为主要生产商的非成员国不要破坏卡特尔的制度和政策。然而,资源乃至储量都不会自动转化为产量,而在非拉美地区,产量、储量和资源正在快速的扩散。因此,LALSA面临的主要挑战就是要促进其成员国的产量。阿根廷、玻利维亚和智利是增产的主要候选国,但其他三个国家也需要跟进。对于玻利维亚、智利和秘鲁,卡特尔必须让其在ESG的压力下还保持成本竞争力;对于阿根廷,则需要注意其为稳定宏观经济和金融而对锂产业“竭泽而渔”。

锂来源不同导致生产工艺不同,进而使得各国进入锂电池产业的路径也不同。因此,卡特尔让各国成本保持竞争力的实际工作将相当复杂,不仅需要专业的财务、商业和技术分析,还需要干预成员国有关的产业政策和结构。采购和成本的多样性也意味着,在协调各国间的价格、技术转移和产品标准必须付出更多努力,以便成员国都能从卡特尔政策中获得一定的利益份额,并对此达成一致。显然,各成员国也应该为更好的提案准备好相应的数据,LALSA也必须通过一个独立、专业和可信的行政管理体系来对各国政府的信息进行核查。

卡特尔如果要繁荣发展,就必须考虑到成员国之间的(潜在)利益冲突,并加以协调和化解。本文无法列举和解决所有的问题,但鉴于成员特征的多样性,有两个问题会脱颖而出:

第一,成员国对价格和产能的诉求可能并不一致。对于资源丰富但产量极少的政府(玻利维亚脱颖而出,但这也可能适用于墨西哥和秘鲁),他们可能会希望通过卡特尔来最大化其收入;而对于当前的主要生产国(智利和阿根廷)及其相关企业,他们则会担心未来的增产或提价都会影响自己如今的重要收入来源。这个“锂佩克”卡特尔也将面临拉美地区多边机构的普遍问题:成果国政府会将“主权”置于合作协议之上,该地区并不稳定的政局意味着各国对遵守协议的承诺更加不可信。例如,此前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区域协定(南美洲国家联盟、南方共同市场、美洲国家组织、美洲民主宪章)最初被所有人接受,但各国依然经常出现违规行为,并且没有受到相应制裁。

如果卡特尔能够引入该地区外的一个重要生产国,不仅可以增加整体市场权重,还能缓解当前拉美成员国内部仓促完成改革的压力。澳大利亚将会是一个明确的候选者:该国拥有增产的资源,并且采矿业本身就是其支柱产业。但与此同时,卡特尔也必须注意到,澳大利亚很难打破其长期以来支持采矿业稳步发展的传统。在澳大利亚已经加入的铝土矿和铜卡特尔中,该国就明确表明不会为了卡特尔的利益而限制本国的生产。

第二,LALSA的另一个挑战来自中国主导的锂资源加工和电池制造。中国进口的锂资源明显超过了其电池生产需求,这样可以维持其在锂加工和电池生产方面的主导地位。从中长期来看,美欧与中国在锂价值链上的竞争,可能会让LALSA“渔翁得利”,但短期内这显然不会发生。LALSA如果能够成功维持锂的高价,或强制要求下游将加工和制造转移到拉美地区,这将会增加其下游欧美公司的竞争压力,并使得欧美公司和政府最终决定将其产业链整体搬到其他非拉美的区域。与此同时,中国企业也在长期投资拉美和澳大利亚的锂生产,以确保自身供应链的稳定。但目前尚未有迹象表明,中国愿意将优质电池制造转移到拉美。


 4    结论

学界将会更加重视对大宗商品卡特尔的研究,因为能源转型将显著增加对南方国家相关矿产资源的需求。显然,1970至90年代发展起来的国际卡特尔的有关文献,对于理解当今卡特尔面临的机遇和挑战仍然非常有用。本文的一个创新之处是引入了“ESG问题对解卡特尔建立和延续的影响”,并通过对拉美锂生产商合谋前景的讨论,证明ESG问题的价值。

此外,本文明确怀疑将锂资源直接类比成石油资源。作为第一篇针对锂资源的全面政治经济学研究,本文指出锂资源供给的真正问题是商业化的开发利用,并详细分析了对当前世界上锂储量和资源比重最大的拉美地区,确定了拉美主要资源国建立所谓“锂佩克”卡特尔必须解决的挑战。数据再次提醒了我们,大宗商品市场本质上是不稳定的,而在过去十年内,锂市场也经历了繁荣与萧条,并非如大量宣传所说的“一路走高”

此外,本研究还发现:从中期来看,开采技术的创新、锂电池技术路线的调整、新生产者的加入、锂电池回收产业发展,以及纯电汽车的其他替代品出现,都会影响到对锂资源的供给和需求,进而削弱拉美生产商的市场地位,最终使建立卡特尔的企图失败。从短期来看,即使拉美锂生产商能够实现共谋,澳大利亚和中国在整个产业链中的力量也不容忽视,并且足以破坏掉这个拉美“锂佩克”。

建立“锂佩克”卡特尔这样的宏伟事业本就存在巨大风险,必须经过非常严谨的论证和战略制定。当前,我们还不能明确地回答一系列的相关问题:如何完整的储能解决方案推动能源转型?如何解决实际的ESG问题?如何让产业政策更加专业、协调并且可持续,进而融入国家整体发展?因此,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假定,因为现在全球缺锂,相关自然资源充沛的拉美政府就能控制生产,当地社会就一定能从这种控制中受益。如今,拉美国家若要避免误判并错过中短期市场需求,其最可行的立场或许应该是:踏实地采取专业的商业和技术评估,并据此制定更具体的锂资源开发战略。

*文章原刊于Energies 2022, 15(15)。



David R. Mares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政治学院教授,莱斯大学公共政策研究所能源研究中心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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