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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强|浦江清的西行记:一部现代版的“指南录”

徐强 民国滋味 2019-04-27

 上世纪末叶,宗璞有部小说叫《南渡记》。新世纪,作家岳南又作纪实文学《南渡·北归》。两书体裁不同,都是关于西南联合大学的大叙事。联大三校本自华北迁滇,两书都用“南渡”题名,既符合实际,同时又暗切西晋永嘉南渡的历史故实,蕴含无限家愁国恨,自是切当之语。中文系教授浦江清除了先后随校“南渡北归”外,期间还曾有一段归里休假、又复返昆明的历险记。他的老家在上海松江,从地理方位来说,这次经历就只能叫做“东归西行”了。这段历时半年、途路八千的行程,颠沛惊险程度远超“南渡北归”。

 浦江清(1904-1957)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学者,1926年毕业于东南大学文理科,主修西洋文学,辅修国文、哲学,是近代曲学大师吴梅的弟子。经吴宓教授引荐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担任陈寅恪的助手。清华大学成立后,转至中文系任教。1938年随校南迁至昆明西南联大,同时升任教授。浦江清学问深博,文采风流,与朱自清并称“清华双清”。他于各段中国文学史都有涉猎,尤精于词曲小说之学。他下笔谨慎,著作不多;少有的几篇论文深为学界推重,但普通读者知之甚少。也正因由于这个原因,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声誉难与朱自清相比。

 按照清华大学规程,教授连续服务满六年,可休假一年。浦江清1933年曾赴欧洲休假一年,到1940年夏,服务又满六年,被批准再次休假。这次他选择回上海老家。浦江清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未带眷属,这时老母、夫人和孩子都在上海。东归路线取道安南、香港,在沪住在租界。不料假期将满时,安南被日军占领,回滇道路断绝。继之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租界也沦陷。浦江清欲提前启程返昆,1942年5月29日上路,冒险穿越日军封锁线,经浙赣线返校。据联大学程表,1942年下半年已安排浦江清“词选”和“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两门课,按照常情,他应能于下学期开学前抵昆。但由于国民党节节败退,他到达屯溪时,上饶、浮梁、鹰潭等均失守,浙赣线也不通了。在屯溪滞留两个半月后始继续前行,徒步穿越皖赣闽边界,绕道建阳、南平、长汀、赣州、韶关、衡阳、桂林、柳州、贵阳入滇,于当年11月21日到达昆明拓东路联大工学院。在途凡177天,浦江清逐日记录行踪,留下一部西行日记。

 在后来出版的《西行日记》书前,浦江清之子、地理学专家浦汉昕绘制了一幅翔实的地图,非常直观地标注出了浦江清此次西行的历程。从图上看,浦江清历经江苏、安徽、江西、福建、广东、湖南、广西、贵州、云南九省,居停市县镇约47个。经笔者用棉线模拟,如将顺次经过的路线取直,长度相当于沪昆直线距离的2倍有余;若考虑到实际行程中局部的迂回、支岔,以及居停期间为买车船票或交涉有关问题所跑的绕路,则距离还要增加若干。整个行程历时六个月,走时时令不到芒种,抵达已近小雪,一路跨越了夏秋冬三季,途中过了端午、中秋、双十、重阳等几个节日。

 我读这部日记,最关注其中涉及的生活史内容,借以遥想73年前国难中华夏大地上一个流亡知识分子的衣食住行细节,每每感慨遥深。如交通设施与工具问题,全程有徒步、舟船、轿子、骡马、木炭车、酒精车、汽油车、植物油车等各种方式。徒步之艰辛自不必说,车船也是困难重重,不仅一票难求,条件也极差。以6月14日从牌湾店到屯溪的车程为例,230里路程,历时10个钟头,“车极挤,上为竹席篷顶,圆形如舟。车中坐有四十许人,沿路并有兵士攀登而上。众人足不得伸,腰瘫背直。”到得目的地检查行李发现,自己的热水瓶被挤碎,脸盆压成了椭圆。6月19日屯溪洪灾中的狼狈之状,同样不堪悬想:因连日降雨旅馆灌水,每十分钟涨起一寸;二十余人挤在一间行李房中,“众人饥甚,赖邻楼有卖花生米、瓜子、咸鸭蛋者,争以手遥接,顷刻而尽……入夜诸人拥被兀坐。”

 又如一路吃行住用的消费,日记中记载甚详。川资来源问题,因途中艰辛未料,从家携带银钱不足,不得不多方设法。一是变卖余物,6月8日在广德讲行前母亲所贻金戒指以309元卖掉。二是经营牟利,在常州见套鞋便宜,买得一打,拟到自由区出售赚点差价。结果背了大半月都乏人问津,不得不甩卖了事,刚刚回本,但考虑到一路携带、耗神磨嘴的成本,还是赔了。三是求助于属地救济和熟人相帮。在屯溪、建阳都曾到当地行署求救。浦江清留沪期间曾任教暨南大学,他到长汀时,暨大正流亡此地,他得以支取半年欠薪,借此“意外”收入,勉强支撑下半段行程。

 通信困难之状,今人难以想象。困于屯溪期间,浦江清于6月15日发电报给西南联大,请求汇款3000元接济。接下来日日期盼,一直不见动静,直到28日始知电报还未发出——因战事紧张,电报技术落后,线路优先服务军事,民用电报挤压如山。后经迭催,直到7月2日电报才发出。但因银行业同样周转不灵,到浦江清离开屯溪都未收到款项。

 日记中记载了乱世中的人性大暴露。狡黠的船家,刁钻的伕子,冷酷的吏人……一点温情之火都会让离乱中人倍感珍贵。浦江清一路交接的学界中人,如东南联大筹办负责人何炳松,老友徐声越、王季思、施蛰存、萨本栋,或慷慨资助,或盛情款待,或热心挽留。正直知识分子之间的惺惺相惜,于此闪烁。

 学人本色,读书是务。甫到常州居停期间,有同伴想回沪取钱,浦江清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回去,多带书籍稿件。途中只要一有闲暇,他必逛书肆、参观图书馆,千方百计购置、借阅图书。如在屯溪,读了《乐律全书》、《钱竹汀诗文集》、《四骑士》等书;在建阳,为联大购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田边尚雄《中国音乐史》译本各一,途中先读为快;在长汀,为厦大图书馆的丰富馆藏而钦羡不已……

 浦江清身体瘦弱,途中多次患病,但始终百折不回,表现出知识分子坚贞的岗位意识。在屯溪,他曾耽读李青崖译伊巴涅兹小说《四骑士》,深感“一战”中德国人的傲慢、凶暴,“至今读之情形相同也。日人与德人,其心理与行为亦全同,沦陷区人不能无感焉。”这种感时忧国情怀是他能够置生死于度外、坚定前行的内在动力。

 文天祥使元逃归,留有千古绝唱《指南录》,中有句云:“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浦江清的西行记,不啻是一部现代版的“指南录”。【作者为东北师范大学副教授】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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