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溪诗选丨几片碎云翻过树林，带走阿娇暧昧不清的眼神
有关节令（3首）
春分
春分两半
一半似乎停留在去年
记不清今年野花有没有开过
曾经在某个黄昏
夕阳在马尾松间逗留片刻
土黄色的晩霞前
老农眯着眼一会看远一会看近
看日子被泡在田里
水气蒸腾成虚幻的景象
只有老牛一动不动
春的另一半在哪
是在人们打盹的瞬间偷偷溜走
抑或根本就没出现
往年有狗尾巴草不停摇晃
提醒春分并未把春分开
就像池塘边的树
因为倒影让你看做两棵
记得那一年春分
一条溅满泥点的牛走过塘岸
与空气与水里的倒影浑然一体
不怕春分
就怕春不来
立夏
立夏，云薄，阳光大
农民都到城里打工
叫山尾的村庄空荡荡的
一头没有主人的牛
吃掉了水塘里绿色的云
割猪草的小姑娘，赤着脚
刚刚梳洗过的头发沾满了草屑
野风顺着山坡蹒跚
偶尔吹了几下小姑娘的衣角
小姑娘急急忙忙跑下山坡
被风愈吹愈高的红衣服
停留在早春的季节
在山尾村，丽娜是个大姑娘
丽娜是后来改的名字
听说丽娜几年没有回过村
丽娜不想嫁给立夏
立冬
有人提醒，今天立冬
日历一掀，谈不上庆贺
收成一般，收获一般
有几场聚餐照样没约成
喜欢吹牛皮的人故意穿得像夏日
其实下了一场雨，天气转冷
想想要添一套保暖内衣
皮鞋也该换双新的了
袜子不用买，怕洗
剃须刀有点贵，比一盘小杂鱼还贵
平时不喜欢进新华都的原因还有
有一次在商场门口，碰见李大款的老婆
责怪我昨晚为什么让大款喝醉
李大款家就住在新华都楼上（能躲就躲）
好久没闻到八珍汤的香味
立冬是得进进补
否则一点底气都没有
别人立言立志立业
咱就好好立个冬吧
有关故乡（3首）
村口
故乡已远去
最早离开的是小小的蜻蜓
尖尖草已经戳不疼爱笑的下巴
太阳照下来，没有鹅黄色的花相伴
（在村口，小妖回过头，刘海被风吹歪
这是八十年代的情景）
村口，过往的陌生人已不陌生
九爷吸烟的动作有点附庸风雅
没有牛索挡路
常走溪边也不怕湿鞋
绕过溪岸，溪岸磕磕碰碰
哪怕有一片树叶也会铺满金黄
亚叔镇上回来时摔了一跤
其实天气很好
亚叔怪村口这条路
挖了填，填了挖
一夜之间，那棵老相思树不见了
童年的阿娇
童年的阿娇
不谙世事，很傻很天真
烧饭烧不熟，自己倒熟了
不用阳光，脸上也会照上一层红晕
身上的衣服真的有花的味道
我至今不敢打听
她去岛内开了什么店
阿娇走过石板桥摇晃的模样
已被无声的水波抹去
长大后的阿娇第一次对谁羞涩地笑
池水中的倒影只留下有点发黄的树叶
几片碎云翻过树林
带走阿娇暧昧不清的眼神
童年的阿娇静静走出山野
迷惑的脸上偶有山风刮过
最后一抹霞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黄
身上的稻香被啤酒花淹没了
阿娇开始做梦，梦见麻雀飞离屋脊
麻雀越飞越远，带走熟悉的童谣
阿娇迈着成熟的脚步
追赶风，追赶雨，追赶彩虹
名叫九溪
名叫九溪
其实只有一条溪
一条溪就足够了
足够长满水草储藏云霞
足够平息风雨流走岁月
足够母亲洗一辈子衣服父亲浇一辈子菜
足够结巴叔公有事没事牵着牛鼻子转
足够我、瘦猴、坎仔大口大口呛水
足够喜、阿花、小妖边搓脚边窃窃私语
足够失恋的陈风龟借着月色朗诵情书
足够有点风流的春桃冷不丁扔块石头溅你一身水
足够美鸽和乌番滚下溪岸一次就怀上
足够被男人拳脚相加的林兰英寻一百回短见
足够做生意亏本的卷毛沿溪撒酒疯
足够大脚冒着大雨把整车的花菜倒入溪里
足够承受老队长为孙子没考上大学发出的叹息
足够
立夏离开村庄前
再踢一脚丽娜家的牛
有关旅游（3首）
乡村游
一头低头吃草的牛在农民眼里
是一个季节不饿肚子的景象
在游客眼里，是突如其来的怀旧
溪水，草地，憨厚的老牛
浪漫得让人遐想，“醉歌田舍酒”
好像都是海量，遐想成为武松
或者桃园三结义，遐想
骑着毛驴边走边吟，遐想
一个汲水的村姑，弯腰的身姿很美
多年前人们旅游往大城市
往灯红酒绿的地方去
看黄浦江，登世茂大厦
排队三小时，乘电梯三分钟
恐高，恐挤，恐门票太贵
然后去麦当劳蹭卫生间
卫生间男女不分
门锁很紧，差点出不来
这几年时兴乡村游
壮怀激烈，怀乡更浓
见到一坨牛屎也能拍成艺术照片
见到一棵小草也能唱出风吹麦浪
见到一条沟渠也能吟诵大江东去
“啊！田野
你是那么田
又是那么的野……”
虚情，矫情，为写诗而写诗
遇到一位老者，想象是姜太公
遇到多位饮者，以为竹林七贤
感叹古人可以曲水流觞
自己却不知所终
什么叫乡村游
就是带回几张编辑过的“老”照片
裁去左边不敢细看的垃圾
裁去右侧挂得高高低低的衣服
裁去篱笆上飘动的红塑料袋
裁去屋前遮遮掩掩的水沟
犹豫再三，最后裁去空巢老人
搁在门槛上的那双皱巴巴的布鞋
后悔没有答应那位奶奶级女导游
你省了50元，导游一家三餐怎省
换个地方喝酒
偶尔出去旅游，最怕爬山
表面粗胖，其实体弱毛病多
气喘吁吁，不就是为了拍几张照片
山还是那样的山
水还是那条瀑布（普通话不准读“破布”）
树还是不正不歪的那棵树
石头还是胡写乱刻的那块石头
于是就近游，有人说俺
人家去新马泰（新加坡马莱西亚泰国）
你也到“新马泰”（新店马巷长泰）
喜欢逛古镇古街古村落
草民往往假装有文化
石板路是新是旧别太认真去辨认
房梁上挂满大红灯笼喜气即可
门当照样户对，千年不变
古色古香全靠你去感受
还有那块刚上油漆的文物保护石碑
似乎留有领导到场讲话的腔调
但很快被商家的吆喝声驱走
饮料糕饼土特产纪念品
人流密集，成交零星
出游前所做的攻略很多
品尝当地美食必不可少
到了目的地最常光顾的却是沙县小吃
狠狠点了满满几碗，大口喝酒
从红星到牛栏山二锅头算不算进步
每次都说没有早餐的旅馆不住
问服务员，说往左100米有粥店
就不再计较，何况服务员态度不错
什么叫旅游？陈荣方说
换个地方喝酒
公务员陈荣方比俺更节俭
从不带当地啥东西回家
但他却一路上却抱紧手机
无非加了几个异性微信，至于吗
“俗搁有局”
中山路俺20年才去一趟
鼓浪屿俺15年才见一回
园博园为了挣稿费进出半小时
最怕到岛内开会
九点的会提前两个小时还得迟到
一路堵一路动也不动
所见是人气，心里是躁气
为什么有人喜欢
花了几百千万在岛内买房
晚上抖音抖风景抖夜景抖心境
早上赶到岛外上班
又发朋友圈骂堵骂路骂罚单
暗笑：俺是蜗居但比你窝心强
或许是：“无才调讲无才调话”
到漳州1小时
到泉州1小时
真是“俗搁有局”
所以选择旅游最多是漳泉
长泰华安东山岛南靖金山鹅仙洞
开元寺九日山姑嫂塔洛阳桥崇武古城
还有永春德化有吃有喝宾至如归
感叹漳泉房价被厦门远远抛在后面
房价委屈，业主舒畅
不用按揭到手酸心酸人寒酸
这些年最经常去的是长泰
每次去都不敢让熟人碰见
长泰雨乔珠宝店店主是位大美女
认识很久，找她的嫌疑最大
就在上个月
没去长泰，去了永泰
多维度：从陈述到超越
——宋永贤诗歌技艺摭谈
◎刘锦华◎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曾说：“思想是无声的语言，语言是有声的思想。”诗歌作为人类语言最完美的展现者，毫无疑问地将闪烁着人类思想的光芒，传达出人类生存与灵魂的真容。读宋永贤的诗，不仅感受到其诗歌语言所呈现出的生活的“修辞”，而且感受其沉潜在诗歌语言背后的现实精神。宋永贤诗歌的最大特点在于充斥在诗作中的多维度的陈述，又从看似平凡的生活的陈述中，超越了出来，从而形成自己独在的以平凡辨识生命的真相、以健朗质朴的语言传达生命的声音，又从二者中超越出来，把对生命深刻的关爱与悟性纯然地穿透了出来的特点。
维度一：人·场景·言说·情智
宋永贤的诗歌是多维度，其中很突出的维度之一便是“人·场景·言说·情智”这四者的“演出”。叶圣陶先生说：“假若没有所谓人类，没有人类这么生活着，就没有诗这种东西。……生活是一切的泉源，也就是诗的泉源。”因而人成为世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人使诗歌成为可能，而诗歌中最重要的维度之一便是人，宋永贤的诗歌也是如此。人类的各种行为构成了无数的场景，语言是人类交流的重要工具，至于情感与理智则流露与潜藏在人类的各种行为中。
在宋永贤的诗歌中，人的“代号”随处可见，如《队长》、《喜》、《阿强和他老婆》、《服装店女孩》等，其诗歌中可谓有“百态的人”。但在对人的叙述中，宋永贤所叙述的人物并不是干巴巴的死物，而是通过场景与言说，以及流露或隐藏的人物的情智，使人物变得自由而生动。很典型的一首诗是《阿强和他老婆》，在这首诗里，作为主角人物的阿强及他老婆，通过工地、家庭、小饭店等场景，以及“阿强喘着气说赚回来了”“看得见摸不着有啥用”“老婆，让你受苦了”“老公，很想好好给你做一顿饭”等对白，活脱脱地把阿强及他老婆的形象展现了出来，同时也使读者在场景与言说中，体味到了阿强及他老婆身上折射出的人物情智，体现出一种小市民的俗世生活的悲喜及温情。
敬文东说过：“一个人使用什么样的人称来说话，也就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表明了他观察世界、进入世界的角度与方式。”在宋永贤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人称的多样性，特别是其对小市民的大量描写，充分体现出宋永贤以平民的方式入诗，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细微观察与关怀。
维度二：俚·俗
俚与俗是宋永贤诗歌中又一维度。陈仲义先生认为：“俚俗，不一定就是低品位，关键是要做到：俚中见深，俗中出奇！”
在宋永贤的诗作中，体现最多的是凡夫俗子的生活，是人生纯然的悲喜。吴思敬把90年代之后的诗歌运动方式归为圣化写作与俗化写作，宋永贤的诗歌写作大抵可以归为俗化写作，但如吴思敬所言：“实际上，日常经验入诗，更强调感受的深度，强调诗人的直觉。”可见如果不是有对日常现实的深刻洞见，俗化的诗歌写作容易沦为低品位写作方式。
《矮仔番》是宋永贤俗化诗歌写作的代表之一，题目本身便是土语方言式的称谓。全诗：“村里的日头比城里落得晚/村里的人比城里人睡得早/晚饭吃得特别快/喝酒喝得特别慢/跟老婆亲得特别久/矮仔番要不是怕惊动孩子/鸡叫之前还想再来一次”。整首诗可谓口语化的通俗写作，但在俚俗化的写作中，又隐隐透露出诗人的智慧与巧思。诗作通过大众化的语言，对比城里与村里，又特别突出农村特有的质朴与温情。诗末的“矮仔番要不是怕惊动孩子/鸡叫之前还想再来一次”，似乎带有情色的气味，但更为主要的是体现出一个丈夫对妻子和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意。我们无疑要惊叹作者的巧思，真可谓“俚中见深，俗中出奇！”
宋永贤以俚俗为维度入诗，使诗歌符合大众化，特别是小市民化的审美趣味，因而其诗作读来毫无矫情与晦涩之感，反倒具有幽默、民俗等趣味。
维度三：男人·女人
男人·女人这一维度是对“人”的维度的性属划分。之所以特别提出来，除了性属是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之外，还在于在宋永贤诗作中发现的男人与女人这一既对立又统一的维度的特殊性。在宋永贤的诗歌中，几乎有男性主体的地方，就有女性主体。倘若为确定男性主体与女性主体谁为中心时，我们划定了一条轴线，那么我们会发现这条性属中心轴线在宋永贤的诗歌中是不断移动的。
宋永贤的诗作有时表现出的是男性为性属中心，而女性为附属的性别观念，从而形成其诗歌中男性的阳刚、享乐、情色、占有欲、主动出击等性格，如《喜》一诗中的“我”：“有一次我看见她弯腰洗脸/发现其实她身材很好/我甚至闪过娶她做老婆的念头”，赤裸裸地表现出了男性的情色和占有欲，而作为女性的“喜”，无疑类似于性幻想对象。
而有时候这条性属中心轴线又偏移到了女性主体上，但这种中心轴线的偏移，却不是建议在女性自主独立的立场上，而是建立在对女性弱势身份的关怀立场上。如《在2025次列车上》第四首，全诗以“她”为叙述对象，辛酸地表现出了人情的冷暖及对女性的弱势群体身份的悲怜。
但在宋永贤的诗作中，有大量的作品表现出的是这条中心轴线是横置的，体现出的是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如《阿强与他老婆》中要体现的更主要是男女之间相互关怀怜爱的平行的温情关系。
通过性属中心轴线的移动，宋永贤诗歌所呈现出来的两性世界就变得丰富而多变，同时也体现了诗人对女性群体的关爱和对和谐温情的两性关系的追求。
维度四：阅读·歌唱
诗歌是歌唱生活的方式，正如吕进先生所言：“诗通常是诗人感情的直写，这是由诗是歌唱生活的艺术所决定的。”由此引申出了宋永贤诗歌的第四种维度，即阅读与歌唱。而这里歌唱，主要特指宋永贤的歌词作品。
吴思敬先说认为：“就诗与音乐的关系而言，诗有适宜歌唱的，有适宜阅读的。歌词就属于适宜歌唱的诗，现代诗则属于适宜阅读的诗。”宋永贤的歌词作品无疑地可以认为是作者用带着诗性的语言与技巧所创作出来的产物。通过作者的现代诗，我们可以阅读到一个现实世界；而作者的歌词，则更富音乐性地歌唱出了现实世界。如他的闽南语歌词集本身就可以看作一首首的方言诗作。
阅读与歌唱作为宋永贤诗歌的另一维度，可以理解为作者以视觉和听觉入诗，因而宋永贤的诗歌世界不仅是一个可以阅读的视觉世界，更是一个可以歌唱的听觉世界，从而使他的诗歌世界形色生动。
结语
“一个词语就是一个世界，一个意象也就象征这一意义的新天地。”在宋永贤的诗歌里，我们看到的世界是风景多姿的天地。诗人表现世界的方式是通过诗歌语言陈述现实，但又同时超越陈述本身，转而形成一个多维度、多感官的世界。宋永贤的诗歌性格是直白而善朴的，但在直白与善朴中，诗人对于这整个世界的情思与关爱，却亲近而又可敬地穿透了出来。
朱光潜.诗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79.
叶圣陶.诗的泉源[J].诗,1922(5).
敬文东.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48.
陈仲义.现代诗技艺透析[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3.205.
吴思敬.走向哲学的诗[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130.
吕进.吕进诗论选[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23.
吴思敬.走向哲学的诗[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166.
梁工、卢龙光.圣经与文学阐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422.
| 诗人简介： |
原名宋永贤。现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厦门市文联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著有个人作品集近10部。 |
执行主编：海约
编辑：海约 颜非
投稿邮箱：pzy587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