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夏仁諺:普世價值、合法偏見

2017-11-27 夏仁諺 HK学研社

本文由學研社研究員夏仁諺撰寫,11月23日刊登於香港線報


「欣賞你的見解, 雖然有時不 100% 認同, 但大家仍可交流…」

某天收到老朋友 F 這樣的留言。 雖然是恭維語, 但強調「不 100% 認同」, 可以暗指頗有異議。

我的回覆是這樣: 「我的文不是普世價值, 不要求人認同, 全是偏見, 放心。 」

我送出信息之時, 已知此話必引起誤會。

另一位老朋友 Z 回道: 「偏唔偏見… 見仁見智。 」

猜想 Z 擔心我講晦氣話, 幫手打圓場。 其實, 我話裏提出「普世」與「偏見」, 是兩個與一般常識不同、 另有賦義的名詞。

一般常識, 「普世」價值是正能量, 「偏見」是負能量, 但在夏仁諺的字典中, 兩詞的褒貶意義互換, 「普世」是虛妄的一廂情願, 「偏見」卻是真實的起點。

從女權運動講起來, 一匹布咁長…… 

夏仁諺研究婦女史, 對女權運動發展甚感慨嘆。 歷史上, 女權運動遇到很多艱難, 但女權運動沒有屈服於男權, 卻因為各自的執着而導致分裂。

1960 年代, 美國女權先鋒弗里丹寫作了女權名著《女人的奧秘》, 並成立國家級女權組織 NOW, 喚醒受到當時男性科學家和廣告人哄騙的美國婦女, 重新尋找女人自由的人生。

開始的時候, 女權運動成就斐然, 1963 年爭取男女同酬法、 1972 年爭婦女教育公平法案, 在法律面前, 男女待遇愈來愈平等。 然而, 問題也逐漸浮現, 好些第三世界有色婦女對美國女權先鋒的號召感到不舒服, 覺得這些白人女性並沒有真正代表自己。 為甚麼?

原來, 美國女權先鋒提出的女性解放建議, 不外乎「不要躲在家中、 出外做點社會工作、 實踐自我」或者「生孩子非女人首要任務」之類。 這對美國白人中產婦女來說, 固然是是很切實的建議, 但於某些本來就要天天在勞動中被剝削, 而且連孩子的撫養權也難確保的黑人婦女來說, 卻簡直就是風涼話。 白人女性把自己視為普世女性模範的取態, 讓活在其他處境的女性難以認同。 一位黑人女性主義者羅德嘲諷說, 自己是「圈外姊妹」而已, 言語之間, 表示了對白人女權運動家的不屑。

另一類女權份子, 雖然同是白人, 卻在性取向上無法與主流女權份子取得共識, 在 1980 年代初引發了一場爭議甚為激烈的「性論戰」。 論戰的一方, 以德沃金為首, 反對色情, 這一派認為色情刊物鼓吹強姦, 應該加以禁絕, 另一方批評德沃金, 指其壓抑性欲, 鼓吹審查。 這一派女權份子以女同性戀性取向抗衡男權, 認為婦女解放的首要條件是女性之性解放, 因此無法認同前者。

如果為了爭取女性解放是大家的理想, 為何女權運動姊妹之間落得分裂的下場?

夏仁諺認為, 這種實踐女權理想的社會運動家, 大都犯了一個毛病: 她們都把自己的想法升格為「普世」真理, 認為自己追求的理想能惠及世界上全部受剝削的女性, 例如提倡唯有「反色情」可帶來解放。 可惜, 她們的理想一點也不「普世」, 如果真的有甚麼是「普世」的, 黑人女權份子就用不着黯然自嘲「圈外姊妹」, 女同志也用不着發飊開打論戰。

「普世」信仰, 是一種目中無人的傲慢, 眼中只有自己至善, 拒絕承認世界各種差異, 認為事物有必然的純粹本質, 對純粹本質有近乎「潔癖」般的執着。 然而, 科學的觀察, 無論由生物學、 地理學、 文化學、 民俗學, 還是社會語言學的角度去看, 世界都充滿了差異(Variation)。 原因很簡單, 地球上沒有完全相同的生存環境, 日照、 氣溫、 地形、 物產、 地貌和民族血緣都充滿個別性, 每個個別處境, 都要求當地人採取個別的做法去尋追種族生存。 而在單一社會之中, 又總會因為社會分工的必然性而形成階級, 活在不同階級的人, 生存方式的都不一樣。

比方說, 住在豐饒大陸的人, 當然很容易反對島國人捕獵海洋生物, 因為他們的世界本來沒有海洋生物, 水族館展品是重價買回來的寶貝, 當然要保育。 反過來看, 天天炸雞快餐, 並不見得比島國人捕獵海洋生物更加道德。 這就是差異產生「偏見」, 但人卻把自己的「偏見」當成「普世」觀念引起紛爭的結果。

所以, 「普世」觀念往往只是某些人虛妄的一廂情願, 世界上具有普世性質的事物, 本來就少而又少。

普世虛妄, 偏見更真實

其實, 哲學家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 已為「偏見」建立了合法性。 笛卡兒認為所有存在都可以質疑, 唯獨自己的思想無可質疑。 而這種唯一真實的「我思」, 只屬於自己, 所以它只能是「偏見」。

延續笛卡兒的想法, 現象學之父胡塞爾提出直觀, 作為一種理解世界的可靠方法。 所謂直觀, 先要求把概念化的知識用括號括起, 懸放在一旁暫不理會, 然後直接觀察意向對象, 或容許對象向自己顯現為現象。 比如「貧窮」, 其實不是真實現象, 而是一個既成的觀念, 採用直觀方法, 須暫時忘記「貧窮」這個觀念, 直接觀察或體驗生活, 這個體驗, 比起「貧窮」二字構成的觀念來得更加真實。

比方說, 在幾十年前的香港, 很多人一度住徙置區, 經濟條件比現在更差, 但「貧窮」卻不一定是那時的人經歷的真實, 真實的經歷內涵豐富, 很難言喻, 如果真的要用語言描述, 夏仁諺相信比起「貧窮」, 簡單一句「為兩餐奔波」和「搏命搵錢」可能更加貼近當時的人的真實。

胡塞爾提出的直觀, 出發點同樣是自己的個人意識, 也就是「偏見」。 然而, 第一個直接把「偏見」一詞放入理論並指出「偏見」具有合法性的哲學家, 則是伽達默爾。

伽達默爾的解釋學說明人如何理解。 他認為, 偏見是理解的基礎。 沒有偏見, 人就無法理解任何事物。 這個說法的基礎, 是海德格爾的此在生存論。 海德格爾提出, 人的存在具有境緣性, 也就是人必然優先存在於某一特殊文化處境的意思, 沒有一個人同時存在於全世界, 不是嗎? 我身在東京, 就不能即時體會香港的事。 我回到香港, 就不知東京的事了。 也就是說, 任何時候, 我對世界的理解都有局限, 無法做到全知。

既然如此, 偏見是人存在的自然產物, 偏見作為人唯一的前理解, 也是人可賴以理解新事物的唯一基礎, 因此偏見可以是合法的偏見。

俗語說, 先入為主, 講的就是伽達默爾說的前理解或偏見。

但是, 先入為主只是理解的第一步, 並非全部。 按照伽達默爾提出的解釋學循環, 理解的下一個步驟是「視界融合」。 現實中, 人在對話中發現其他人的觀點。 默契好, 兩人一講就明, 默契不好, 經過幾番論戰, 對話雙方也必看見自己的前理解有所不足。 無論怎樣, 在對話當中, 各人的視界都因為對方而充實起來, 雙方視界發生融合, 因而產生新的想法, 構成對話雙方之間一種新的前理解。

對於伽達默爾而言, 合法的偏見是健康的, 須要克服的是盲目的偏見。 持有盲目偏見者, 固執己見, 拒絕視界融合, 讓人與人之間無法產生共同理解。 夏仁諺覺得, 普世觀念信者, 往往就是盲目偏見的持有者, 他們不承認自己之見解的局限性, 把偏見誤作普世價值, 強逼所有人接受。

拜某位蘋果日報專欄作家所賜, 最近中港熱議支付寶是否先進。 爭議雙方都有自己的偏見。 夏仁諺的偏見, 來自親自使用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直接經驗, 因此是直觀的結果, 是一種合法的偏見, 但其「偏見」偏向了國內電子支付體驗, 缺乏對香港 P2P 新式的支付方式的理解, 因此也很片面, 是不折不扣的偏見。

如果說, 因為夏仁諺的想法是偏見, 就否定夏仁諺的電子支付使用體驗, 這是不科學的, 因為夏仁諺的偏見基於直觀體驗, 有其合法性。 批評者倒可以要求溝通和議論, 讓夏仁諺不充分的理解獲得補足, 達至視界融合, 例如告訴我香港 Payme 和 Jetco pay 怎麼使用。 當然, 反過來, 因為夏仁諺自己的經驗分享, 看官自身的理解也該稍微有點變化才是。

其實, 支付寶好, 八達通好, 還是 Payme 好, 真的那麼值得我們誰去堅持嗎? 最緊要那種用得順手的直接體驗啊!

上世紀香港人的格言是「窮則變, 變則通」, 不拘於單一偏見, 不像今人甚麼都執着, 甚麼都不許變, 不許動。 所以, 那時代港人應變力強。 這種香港精神, 今日還有人記得嗎?

查實, 夏仁諺拋出了一堆哲學術語, 例如直觀甚麼的, 好像很巴閉, 其實這些觀念學佛的人也是懂的, 聖經智慧文學也同樣充滿直觀智慧, 只是大家術語不同而已。

我的文不是普世價值, 不要求人認同, 全是偏見, 放心。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