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玮 宋伟｜“漫画会”再考辨 ——中国现代漫画的初期建制
近 现 代 美 术
Modern Art
“漫画会”再考辨
——中国现代漫画的初期建制
东北大学艺术学院讲师、艺术学理论博士生｜王玮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教授｜宋伟
摘 要：1926年12月8日在上海成立的中国漫画组织“漫画会”，组织和团结了一批漫画人才，从民族化与大众化等方面对初露锋芒的漫画进行了可贵探索，并将其作为反帝反封建的有力战斗武器参加革命斗争，促使漫画在时代大变革的浪潮中从懵懂走向了自觉，从稚嫩走向了成熟，从沉寂走向了高潮，为推动中国漫画事业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历史作用。本文对漫画会成立的历史语境、组织建制、会内活动等史实进行了再考辨。
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现代漫画初露锋芒的重要历史时期，作为中国漫画组织第一个核心——“漫画会”，于1926年12月8日在上海成立，它的成立可谓是中国美术史乃至政治文化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虽然漫画会集中活动时间仅一年有余，但组织、团结和培养了一批擅长漫画创作的爱国青年，他们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将漫画作为反帝反封建的有力战斗武器，积极投身革命斗争；研究讨论漫画的社会功能，发挥漫画的社会积极作用；为各类画报、期刊创作或幽默或讽刺的漫画；为工厂画“无产者教育画”；为街头创作政治题材招贴画；通过筹划展览、出版丛书、创办刊物，传播和普及漫画知识，为推动中国漫画事业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历史作用。
已有国内多位学者对漫画会进行过研究，但在漫画会的成立时间、组织建制、会内活动，以及漫画会与《上海漫画》之间关系等方面，仍存有诸多不足乃至错误，这与研究者掌握一手文献史料不翔实，或是对文献史料的误读有直接关系。此外，虽见相关著述对已有研究成果中的个别错误进行过校正，但论述仍不够深入。因此，本文在重新核查一手文献史料的基础上，力图补充并考证“漫画会”成立的历史语境、组织建制、会内活动等若干史实，意在为中国现代美术史和漫画史研究补充相关史据。
一、漫画会的成立语境
中国漫画有着光荣的革命战斗传统，是中国美术史上最早参加革命斗争的画种之一，它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是反帝反封建的有力战斗武器。辛亥革命前后，国际国内政治形势突变，中国正处于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过渡时期，国内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浪潮进一步高涨。与此同时，伴随现代印刷技术的引进，国内新闻报刊业兴起，众多出版物纷纷上市，为漫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土壤，紧密配合时事的漫画创作就此在报纸、期刊上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并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画种。同时期的中国人民深受帝国主义侵略和封建主义压迫的痛苦，漫画的主题思想自然以此为基调，创作题材从清朝官场的腐败，到民间的不良恶习；从讽刺清廷的卖国主义，到揭露列强的侵略阴谋——反侵略反封建始终是这一时期漫画的主要创作主题。
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以专注于文化变革开始，最终成为民族沉沦之时自我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同时期，漫画先驱沈泊尘针对彼时“社会风化之腐败”，提出了漫画应“调和新旧，针砭末俗”的主张；鲁迅也提出漫画应“针砭社会的痼疾”的主张，倡议漫画应“指出确当的方向，引导社会”，彼时一大批漫画家开始有意从事政治与社会民生主题的漫画创作，集中抨击封建礼教，反映民生疾苦和军阀混战局势，体现出强烈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诉求。五四运动后，随着何剑士、沈泊尘等漫画家的早逝，张聿光、但杜宇等漫画家的改行，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到20世纪20年代初期，漫画进入了一个低潮期。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全国各地的工农运动此起彼伏，许多工农组织十分重视利用简易形式的画册向不通文墨的底层民众进行思想宣传，并由此创办大量的漫画宣传品。20年代中后期，漫画以上海为中心向着一个崭新的高度发展，刊物、作者、作品、专著逐渐增多。同时期，在“五卅”惨案、北伐战争的刺激下，上海一群擅长漫画创作的爱国青年聚集起来，他们从民族化与大众化等方面对漫画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并于1926年12月8日成立了漫画会，促使漫画在时代大变革的浪潮中从懵懂走向了自觉，从稚嫩走向了成熟，从沉寂走向了高潮，并且作为绘画艺术中一个重要分支固定下来。
纵观国内关于漫画会的研究成果，研究者在该组织成立时间的表述上存有争议：邹跃进、邹建林的《百年中国美术史（1900—2000）》（2014年版）和吕澎的《20世纪中国艺术史》（2007年版）均称其成立时间为“1927年”；毕克官的《中国漫画史话》（1982年版）和他与黄远林共同编著的《中国漫画史》（2006年版），以及阮荣春、胡光华的《中华民国美术史（1911—1949）》（1992年版）、许志浩的《中国美术社团漫录》（2009年版）、王冀中的《漫画出版阶段志》（2009年版）和《装饰》杂志2007年刊载的《张光宇年表》均称其成立时间为“1927年秋”；而王石之在《临江仙·悼鲁少飞》（1995年）中则称其成立时间为“1929年”；文藏（笔名）在《收藏新宠：老漫画》（1999年）中更是将漫画会的成立时间含混地表述为“1930年代”。笔者考察相关史料后发现，以上表述均与文献史料记载不符。虽后有国内学者对漫画会成立时间进行过校正，如甘险峰在《中国漫画史》（2008年版）中介绍了漫画会的成立时间为“1926年12月”，并在《中国漫画的几个史实问题》（2010年）一文中对王冀中在《漫画出版阶段志》中关于漫画会研究的一些错误和遗漏分别进行了校正和补充；又如唐薇、黄大刚也在《追寻张光宇》（2015年版）和《张光宇年谱》（2015年版）两本著作中描述了漫画会成立时间为“1926年12月”，但依然未能确证其成立的具体日期。漫画会的成立时间究竟是何时？要解答这个问题，无疑需要重新考察史料。
从现存民国文献史料来看，关于漫画会成立的最早记载可追溯至1926年12月7日的《申报》，以及1926年12月8日的《三日画报》《申报》《小日报》对漫画会成立的推介。其中，《申报》在1926年12月7日刊载题为《漫画会之成立》的一则新闻写道：
上海现有数位思想丰富之画家组织一画会，定名漫画会，按漫画会之性质，与其他画会迥异，不日将有宣言发表，发起人以姓氏笔画为次：丁悚、王敦庆、胡旭光、张光宇、张振宇、黄文农、叶浅予、鲁少飞，会址浙江路宁波路六十五号三层楼第四十号。
关于漫画会的会标，《三日画报》曾在1926年12月11日（第154期）上刊载了“漫画会选定会标”的报道，文中介绍了“漫画会会员于12月8日齐集于会所，讨论并选定‘龙’为漫画会的会标，由黄文农负责绘制图案，由王敦庆负责木刻”。数日后，漫画会的新会标在1926年12月25日《三日画报》（第158期）中与《漫画会宣言》（图2）同时亮相。从新会标整体造型及纹样来看，黄文农吸取并借鉴了中国古代陶制瓦当和肖形印的工艺美学思想，以夸张的艺术表现手法绘制出一只神龙盘卧形象的会标，漫画会会员将新会标亲切地称为“漫龙”，寓意着中国觉醒的漫画家正准备为祖国的光明和前途而战斗。次年，漫画会的会标又被印制在“漫画会丛书第一种”——《文农讽刺画集》（1927年版）的封面右下角，并作为插图印制于画集内页中。虽然漫画会的会标在协会成立之初推选由王敦庆负责木刻，但从现存史料记载来看，王敦庆未能完成，直到1927年11月6日，在漫画会召开的第14次常会上，与会会员将会标的雕刻任务推选由张眉荪来完成。
就在1926年12月8日漫画会成立的新闻推出后不久，12月21日的《时报》介绍了漫画会于12月18日在会所筹开了成立会，与会会员在会上逐条讨论并通过了章程，筹划年内召开正式成立大会，推选由丁悚、张光宇二人筹备此事，并推举黄文农和王敦庆执笔拟稿《漫画会宣言》，该篇宣言先后在1926年12月21日的《申报》（第11版）和1926年12月25日的《三日画报》（第158期）上刊载。漫画会同人在《漫画会宣言》中宣称：
我们几个人的组合，完全因为是旨趣相投，就是我们之中的各个分子，都要全凭自己的天性、智力和经验，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上表现“我们的浪漫主义”，使人类的思想向上，换句话说，就是要使这个人类社会成为我们所开拓的新土地……不过我们的愿望——也是我们的誓语——是要在这幼稚的绘画艺术期间，同心努力，播下良好的种子……
至此可以说，1926年12月8日至年末，经过漫画家多次开会讨论，漫画会于上海正式成立。漫画会的创立不是几位漫画家因“旨趣相投”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在20世纪20年代特殊时代语境下促成的，其中既有北伐战争的影响，又有“五卅”惨案、国内多年军阀混战、帝国主义列强入侵等的影响。正是在关键的历史时刻，促成了一群爱国美术青年人才的集拢，组成了新的漫画队伍，交流思想，相互鼓励，切磋画艺，有志于用自己的一技之长繁荣彼时中国的漫画创作，冀望将漫画普及到广大群众中去，并为之接受。正如王敦庆曾在1937年10月10日的《救亡漫画》中的回忆性文章《十年前“漫画会”》所提到的：“开始认识我们的使命不仅仅是贬针社会，而对于黑暗政治的改造，也有很大力量。我们便共同组织‘漫画会’，正式地把漫画这名称介绍到中国来，并在理论与技法上从事探讨，以资提高漫画艺术的标准。我们努力的结果，使中国社会开始普遍地了解漫画的意识，不久申报馆便聘请鲁少飞、季小波、张眉荪绘制《改造博士》等长篇漫画，会员还写出过《北游漫画》《文农讽刺画集》（图3）、《初一之画》三本漫画集。这便是中国漫画组织第一个核心。”
图3 《文农讽刺画集》，光华书局1927年版
二、漫画会的组织建制及会内活动
自成立伊始，漫画会活动颇为活跃，成立不足一年时间就召开了15次常会。有关漫画会会员的入会，以及漫画会组织召开常会的史料，常见1926年末至1927年间的《申报》《时报》《新闻报（本埠附刊）》《三日画报》《小日报》《中国摄影学会画报》等报端，为考证漫画会的组织建制与会内活动提供了翔实的史料。
从现存文献史料对漫画会员的记载来看，漫画会先后共有11名会员加入，其中既有活跃于漫画界的资深漫画家，又有在警察厅政治部、海军政治部、南京总政治部等机构从事艺术宣传的革命干部。除前文所述的在1926年12月7日至8日报刊推介的漫画会初创时的8位漫画家，即：丁悚、王敦庆、胡旭光、张光宇、张振宇、黄文农、叶浅予、鲁少飞外，又有季小波、张眉荪、蔡输丹等人先后加入。其中，《上海生活》在1926年12月15日以题为《漫画会同志》的名单上增加了季小波的名字，相对于前几日的报道，这份名单中人数已增至9人。此外，1927年6月8日，《时报》《申报（本埠增刊）》《新闻报（本埠附刊）》分别报道了漫画会组织召开第七次常会，会上通过了新会员张眉荪、蔡输丹的入会，会上还讨论决定“该会取公开态度，欢迎加入，但无征求会员之手续，愿入会者，可与该会接洽”。直至1927年8月3日，在“漫画会”第十次常会上，“季小波提议停止征求会员案”，会议决定暂行停止征求会员，至此，漫画会员稳定在11人（图4），此后再无新会员加入。
图4 “漫画会”全体会员合影（自左至右：张眉荪、
胡旭光、叶浅予、鲁少飞、季小波、蔡输丹、
黄文农、王敦庆、张振宇、丁悚、张光宇），
载《时报新光》1927年第136期
从现存关于该组织集中在1927年组织召开常会的史料来看，漫画会的每次常会均设有轮值主席、记录，以及较为翔实的活动计划，常会的内容主要包括观摩与互评漫画新作、讨论会务、出版计划、接纳新会员等。其中，漫画会在1927年6月5日召开的第七次常会上讨论了举办展览会的时间，商定了《文农讽刺画集》作为该会出版丛书之一，并通过了张眉荪和蔡输丹两位新会员的入会；在同年8月3日举行的第十次常会上推选张光宇、丁悚、王敦庆、张眉荪4人负责编纂第一届展览会特别筹备委员会，议决由丁悚负责办理研究所事宜，商定鲁少飞的人体素描等30余类绘画作品结集为“漫画会丛书第二种”，以及停止征求会员等；在同年10月8日和10月23日分别召开的第12次和第13次常会上，与会会员进行了绘画作品的交流，并在第13次常会上取消了值月委员制，改选常务委员会4人：叶浅予任文书委员，张光宇任管理委员，丁悚任会务委员，黄文农任宣传委员；在同年11月6日召开的第14次常会上，与会会员们除交流新作外，又商讨了会务发展的各项议题，并推选张眉荪负责会标的雕刻；在同年11月20日召开的第15次常会上拟定展览会的展期至次年新春，并商定在展览会后接收新会员入会，会员们还一致倡议“嗣后各会员，更当努力制作，庶不负成立时之宣誓也”。关于漫画会召开的常会，王敦庆曾在晚年回忆称：“漫画会集会至少20余次，多在丁悚家。活动内容是讨论绘画知识，构图、解剖、色彩都涉及。最重要的是讨论漫画的功能。认为漫画要有目的，起到社会作用。还讨论画稿，张光宇带的最多，记得黄文农带了一幅孙悟空。也观摩外国漫画。”
1927年9月，“漫画会丛书第一种”——《文农讽刺画集》的出版可谓是漫画会的一大成果，更是中国漫画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现存《文农讽刺画集》共计207页，全书主要由序言和作品两部分组成。其中，序言部分除黄文农的《自序》外，还可见王敦庆、李金发、季小波、徐蔚南、陈开酩、张若谷、傅彦长为画集所撰写的序言，黄文农特在《自序》中说明：“本集序言顺次，依照各人的姓氏笔画而定先后，敬以万分的诚意感谢赐序诸位朋友。”从画集所刊载的作品题材来看，黄文农集中创作了诸多矛头指向侵略者、指向军阀的漫画，作品的政治态度鲜明，富有独创性，真正发挥了“匕首”的战斗作用。画集除在序言前插入了黄文农的《画室中》和《自画像》两幅作品外，还有名为《盲从》《面和心不和》《幻影》《进退失据》《滚出去》《军阀政客的总发行所》《没有主权的军阀》《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等讽刺画作品，共计73幅，其中大部分作品是“五卅”后的一年里刊载在《三日画报》上的漫画。张若谷曾在撰写的《张序》中将这本画集里的作品题材概括为两种：“一种是描写民国十六年来的政治时局的重要事件；一种是描写人生命运的现象；前者可以说是一部中华民国的画史，后者可以说是作者人生观的表现作品，”他认为，“在黄文农的两种作品里，既具有活跃的时代性，又蕴含着伟大的生命力，都是艺术作品中最为主要的，像这种能代表时代精神与具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更是何等的需要。”王敦庆更是在该书序言中高调地称黄文农是“中国的第一讽刺画家”或“上海的第一漫画家”，他认为：“黄文农的创作运笔富有诗的气韵，构图奇特，很富有讽刺画艺术的本质，其作品是何等‘明瞭’而‘警惕’，是何等曲折而耐人讽刺，他如同持着一种武器，在人生的战争中纵横奋斗。”李金发也在画集序言中评价称：“黄文农的讽刺画，在我个人看来，可以说是我国现时讽刺画作家中最成家的一个，作品立意深刻，表现力丰富，令人钦服，前程不可限量。”
值得注意的是，在《文农讽刺画集》长达43页的以王敦庆等8人姓氏为题名的序言中，均可见文末标有撰稿时间，其中《王序》的时间为“十五年五卅流血日”（1926年5月30日）；《李序》的时间为“一九二六八月”（1926年8月）；《季序》的时间为“十六年一月”（1927年1月）；《徐序》的时间为“一九二六，九，四”（1926年9月4日）；《陈序》的时间为“五卅纪念日”（1927年5月30日）；《张序》的时间为“十六年五卅纪念日”（1927年5月30日）；《傅序》的时间为“十六、五、卅日”（1927年5月30日）；黄文农《自序》的时间为“民国十六年之夏”（1927年夏）。从诸位撰写的序言内容和完稿的先后时间来看，王敦庆、李金发和徐蔚南3人撰稿的时间均早于漫画会的成立时间（1926年12月8日），因此可推断黄文农早在漫画会成立之前就已有出版画集的意向，并邀请诸位好友为其撰序，随后于同年12月加入漫画会，后经漫画会成员季小波提议出版漫画丛书，又在漫画会第七次常会（1927年6月5日）上决定将《文农讽刺画集》作为该会出版丛书。据季小波晚年回忆称：“他们（漫画会成员，笔者注）把这事情交给我了，这本书的出版很困难的，锌版太多，成本太大，没人愿出。后来我找光华书局的朋友帮忙，总算出版了。”直至1927年9月，《时报》和《新闻报》分别于9月15日和18日推介了《文农讽刺画集》的出版：“讽刺画家黄文农先生，近期将其数年来所作讽刺画汇集成册，由光华书局出版，黄文农以远大的眼光，尖利的的思想，新颖的用笔，创作的讽刺画早被海内外人士所称赏，现该画集已完全印就，正在装订中，几日内与世人相见。”正是在黄文农与漫画会同人的共同努力下，《文农讽刺画集》作为“漫画会丛书第一种”，最终才得以正式出版。
就在漫画会集中活动的一年时间内，会员们夜以继日地努力创作，以宣传革命。黄文农、季小波、叶浅予、鲁少飞等人以一腔热血投身于北伐革命的宣传，如：黄文农带头与季小波、叶浅予在上海吴淞口的黄浦江畔设计并搭建起巨大的“打倒帝国主义”标语牌；叶浅予在各大街头画出反帝漫画；鲁少飞创作《打倒列强》《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等大布画并张挂在南京夫子庙前。受到1927年“四一二”政治事件的影响，上海的国内革命形势突变，几位参与北伐革命宣传的年轻漫画家受到牵连，被迫赶回上海。而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漫画家同人圈的更新、变化，加之漫画会同人因生活所迫，相继投入出版社工作，导致以漫画会为名义组织的活动在1927年末便告终止。
三、漫画会与《上海漫画》的关系
关于《上海漫画》是否由漫画会创办这一问题，学者毕克官在《中国漫画史话》（1982年版）中提出了“《上海漫画》周刊是漫画会创办”这一观点，虽该书又于1984年和2005年再版，但这一观点始终保持不变。此后，国内诸多学者均袭用毕克官的观点，如许志浩曾在《中国美术期刊过眼录（1911—1949）》（1992年版）与《中国美术社团漫录》（1994年版）中称，“画会曾编辑出版《上海漫画》杂志”；徐昌酩同样在其主编的《上海美术志》（2004年版）中称，“漫画会创办了《上海漫画》周刊”。该观点似乎已成为学界定论。但经查阅现存民国文献史料，以及叶浅予、王敦庆、季小波、鲁少飞等漫画家晚年回忆录、访问记录等相关记载可发现，其实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上海漫画》是以漫画会为名义创办的。
关于漫画会最后一次集中性活动的报道，可考据1927年11月22日的《新闻报本埠附刊》的一篇题为《漫画会第十五次常会纪略》的新闻，文中介绍了漫画会于11月20日所召开的第15次常会相关事宜，此后再无以漫画会为名义组织活动的相关史料记载。另在1947年7月17日的《小日报》刊载的《漫画会的兴衰》中，简要描述了漫画会衰颓的缘由：“‘漫画会’之衰颓也，又因许多会员因生活的关系，而分别去参加‘第一漫画社’‘美术刊行社’和‘创造社’等三大出版事业了。”
王敦庆曾在晚年回忆称：“经漫画会同人的策划，1928年上半年出版了《上海漫画》周刊。张光宇、叶浅予、张振宇投入了忙碌的编辑工作。继而，鲁少飞到《申报》参加创作连环漫画《陶哥儿》等，他本人去了创造社，并兼任上海艺术大学和中华艺术大学教授，画会活动就基本停止了。”叶浅予则在晚年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中说道：《上海漫画》的“处女作”起初是在1927年末，他与黄文农、王敦庆3人合作尝试的一次失败的出版经历，当时黄文农负责供画、王敦庆负责编务、叶浅予负责联系出版，但《上海漫画》（第一期）印制后屡遭报贩拒绝而未能出版，他们只好将画报以废纸卖掉，还欠下了印刷费和纸张费。张光宇得知消息后主动向叶浅予提出新主意：“画报单面印不经看，如果采用彩色石印能更吸引人，彩印的另一面用铅印印上照片和文章，仿小报内容以吸引读者，就可能会受欢迎，摄影风气正盛行，摄影家们愿意和画家合作，可以合伙办一份画报。”
张光宇出版画报经验丰富，早在1925年就创办过《三日画报》。该画报创刊于1925年8月2日，后于1927年3月17日停刊，共出版发行了169期，其作为综合性画报，每期两个版面的内容十分丰富，以图文形式选编了多种类型的艺术作品，充分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社会生活万象。《三日画报》还先后推介过漫画会同人的漫画作品及其组织活动等。正是在张光宇的积极建议和组织下，并联合王敦庆、张振宇、叶浅予，以及彼时虎标万金油广告代理人郎静山、英美烟草公司月份牌广告画家胡伯诩、上海某洋行做颜料生意的张珍候——几人于1928年4月21日出版了《上海漫画》（第一期）（图5），还将当时的出版社定名为“中国美术刊行社”。该社筹备之初曾计划将社址定于上海望平街的某号楼，后在郎静山提议下，将会址定于上海山东路麦家圈A字一号，后于1929年末迁至上海南京路日新里486号。该社成立后的几年间，主要承办美术出版、橱窗设计、广告招贴、代售古今书画，并设有滑稽画、讽刺画函授部。叶浅予在《细叙沧桑记流年》中回忆称：“中国美术刊行社”成立当天，与会成员推张光宇为总经理兼总编辑，张振宇为副经理兼营业主任，叶浅予为漫画版编辑，摄影部郎静山、胡伯诩、张珍候3人为顾问，并推张光宇当他们的代理人；在此期间，“王敦庆和张振宇为了某一句话，两人闹翻了，王敦庆一怒离开了漫画4人集团。这位原《上海漫画》的合作者，直到3年后时代图书公司成立后，才又和我们见面，并合作参与了《时代画报》的编辑工作”。
图5 《上海漫画》周刊1928年第1期，
封面为张光宇作品《立体的上海生活》
也就是说，在20世纪20年代，国内先后共出现过两个不同版本的《上海漫画》，第一个版本即是1927年末由叶浅予、黄文农、王敦庆合作的《上海漫画》（第一期），但因该版印制后并未出版发行，加之现存史料无据考证，几乎已被学界所忽略。如果不特意说明，当前国内学界所提到的《上海漫画》，一般指的是第二个版本，即是由“中国美术刊行社”于1928年4月21日创刊发行，后于1930年6月7日停刊，先后共出版了110期的《上海漫画》周刊，该版创刊伊始的主要发行人仅有张光宇、张振宇、叶浅予、郎静山、胡伯诩、张珍候6人，无据考证漫画会在整个出版活动中有任何的组织作用。此外，相对于漫画会出版《文农讽刺画集》的惯例，《上海漫画》周刊中也未曾出现漫画会的“漫龙”会标，仅印制了由张光宇雕作的“中国美术刊行社”社徽——“龙马精神”（图6）。因此，当前国内学界所提出的“《上海漫画》是由漫画会创办的”这一定论实属误读了史料，其表述与史实记载明显不符。
需要强调的是，现存文献史料还见有《上海漫画》的第三个版本，即是由“上海漫画社”编辑、“独立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上海漫画》月刊。该刊于1936年5月7日发行创刊号（图7），后至1937年5月30日停刊，先后共出版发行了13期，该刊刊载了多套连载作品，如张乐平的《三毛》连环画、张振宇的《世界跑龙套》、胡考的《绣像通俗演义》、张光宇的《民间情歌》、汪子美的《好莱坞水浒人物选》、曹涵美的《李瓶儿》等。此外，该刊还刊载了廖冰兄、华君武、黄尧、艾中信、丁聪、潘醉生、余所亚、黄苗子、黄士英、沈逸千、高龙生、鲁少飞、陶谋基、梁白波、王敦庆等富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漫画作品。相对于前两个版本，该版因20世纪30年代复杂的社会历史语境，以及编辑队伍的更迭，呈现出另一番全新时景，但又因出版期数较少，其社会影响力明显不如前刊，名号也几乎被前刊专享。或许是因为1928年版《上海漫画》周刊和1936年版《上海漫画》月刊的刊名相同，目前国内一部分学者混淆或误读了两个不同年份不同版本的《上海漫画》，如邹跃进、邹建林在《百年中国美术史（1900—2000）》中就曾将1936年版的《上海漫画》月刊（创刊号）的封面插图，错误引用至对1928年版《上海漫画》周刊的整体描述上。
图6 “中国美术刊行社”社徽——“龙马精神”
（张光宇作），载《上海漫画》周刊1928年第1期
图7 《上海漫画》月刊创刊号，1936年5月7日
“中国美术刊行社”于1928年4月21日发行的《上海漫画》周刊，是一份图文并茂的艺术类综合画报，其最突出的特点是漫画的数量和质量，每期共有8个版面，其中封面的漫画、封底的连环漫画，以及第4版和第5版刊载的漫画和商业广告均采用彩色石印；第2、3、6、7版面所刊载的商业广告、古今字画、新闻报道、抒情散文、人体照片、名媛照片、电影等均采用铜锌版单色铅印。该刊的办刊理念与宗旨是传播新的文化、新的思想和文明，抨击和揭露黑暗丑恶，艺术上则要求前卫。这种精神上寻求变革、艺术上追求创造的进步性既表现在每期的封面画上，也表现在对社会现实问题极为敏感的政治时事漫画上。从《上海漫画》周刊的封面作品和封面设计来看——每期封面均以单幅整版刊载漫画作品，这些作品题材涉及范围广，表现方式多样，作品名称与作者署名清晰可见，部分作品还印有独树一帜且极具设计感的作者签名“标志”（图8），呈现出新颖、前卫和多向性的特点。
在110幅封面作品中，有张光宇的《立体的上海生活》《腐化的偶像》《国民之魂》《新春》《漫画家的梦》（图9）等19幅作品；黄文农的《和谐之音》《相马图》《落英缤纷》《街头》等18幅作品；鲁少飞的《生命之力》《新希望》《春天的旅行》《爱的命运》等18幅作品；叶浅予《诗人》《青春时代》《秋冬之装》等17幅作品；张振宇的《征服》《物质与心灵》《衣食住》等14幅作品。除以上几位创作主力外，封面上还见有丁悚、怀素、徐进、万籁鸣、曹涵美、郑光汉、陆志庠、陈秋草、方雪鸪、孙青羊、胡同光等人的佳作。而且，每期封面作品推出后，《上海漫画》会在随后不久的某一期内页中刊载黄文农对此前封面作品的“作品赏析”，并配有题为《少飞写意》的抒情散文或诗歌，即是黄文农对该作品主题寓意的理解。整体来看，《上海漫画》每期封面作品的实际意义和影响都超出了封面的本身。漫画家们从现实生活中寻找漫画的题材，精心创作的封面漫画都蕴含着当时的政治情形和社会状态，他们的创作技巧也在个人经验的积累中不停地变化着，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漫画技巧，《上海漫画》也便成为他们宣传和探索新艺术的“阵地”。在现代印刷技术的引进和国内新闻报刊业兴起之时，一方面，《上海漫画》造就了漫画家；另一方面，漫画家使《上海漫画》得以兴盛发展，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公众的文化趣味。
《上海漫画》除个性鲜明的封面作品外，内版刊载的漫画题材大致分为政治漫画、风俗漫画、肖像漫画、连环漫画四大类，其中以第4、5版的漫画专版内容最为丰富，除连载了叶浅予的《王先生》和鲁少飞的《大小囝》外，刊载的政治讽刺漫画数量最多。这些讽刺漫画，既有对彼时强势的大人物和黑暗社会的讽刺，也有对政府当局的腐败和专制的讽刺，还有对旧社会不良习俗的讽刺，以及对帝国主义侵犯中国领土和主权的揭露。“中国美术刊行社”除每周定期出版《上海漫画》周刊外，还出版了《上海漫画》的“汇刊”和“丛刊”，其中“汇刊”为每十期合订本（图10），“丛刊”即为精编本。其常见于《上海漫画》不定期对“汇刊”和“丛刊”发出的征订广告：“第一集汇刊再版，内容与初版相同，编排完全改新，较初版更为美观，如有未得本刊第一期至十期者，请速购备此册，每册实售大洋一元二角，寄费一角二分。”值得一提的是，每一集“汇刊”和“丛刊”的封面均出自张光宇之手，他吸取并借鉴各种现代流派的艺术经验，经过精心设计的每一本精美书籍加以五彩凸漆印，自发行后颇受大众赞赏。
图8 《上海漫画》周刊封面漫画作品部分作者签名
（第1排：叶浅予、张光宇、张振宇、鲁少飞、黄文农；
第2排：胡同光、丁悚、陈秋草、方雪鸪、
郑光汉、万籁鸣）
图9 《上海漫画》周刊1930年第100期，
封面为张光宇作品《漫画家的梦》
图10 《上海漫画》汇刊 ，封面为张光宇设计
然而，就在1930年5月31日《上海漫画》第110期出版后，“中国美术刊行社”决定将《上海漫画》停刊，并将其与该社发行的另一份月刊《时代画报》作合刊发行。《时代画报》（第一期）创刊于1929年10月20日，该刊主要由张振宇、叶灵风、叶浅予、鲁少飞负责编辑工作，先后共发行了3期。关于两刊合刊的缘由，“中国美术刊行社”曾在《上海漫画》第110期介绍称：
现在情形，我们知道时势的紧张，决不能将两刊分开创办，我们所以不惜牺牲以往的成见，用科学的经验与方法创办最经济的有益刊物，使读者精神上得到安慰。我们快乐地勇健地向公正光明的大道，作读者常伴的益友。
《上海漫画》和《时代画报》合并后，“中国美术刊行社”将新刊定名为《时代》，以“画报半月刊”形式发行，于1930年11月1日发行了“第二卷第一期”，在新版《时代》画报中，漫画部分保持了原有数量的版面，除叶浅予的《王先生》和鲁少飞的《大小囝》两件连载漫画保持不定期刊载外，又可见诸多漫画家的新作；照片部分则注重时事新闻，内容包含国内外见闻和艺术风景、人像、漫画、摄影等，照片数量相对于原刊也扩充至六七倍，除在封面采用七色版精印女性图像，还在“妇女专号”“儿童专号”中刊载了女性、儿童等摄影作品。《时代》画报于1937年5月发行，至第118期后停刊，图证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万象，同时为研究中国现代美术史、漫画史提供了较为翔实的图像史料。
至此，诸多史实虽已充分证明《上海漫画》并非由漫画会创刊出版的，但其在中国漫画史上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泯灭的。当我们从尘封的史料中再次翻看由“中国美术刊行社”于1928年至1930年发行的110期《上海漫画》时，还依然可以深刻感受到：《上海漫画》也如漫画会一样，在中国现代漫画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尤其在1918年的《上海泼克》（图11）之后到20世纪30年代这一时期成为中国漫画界的重要“阵地”。该刊舞动现代漫画的旗帜，以大众娱乐媒介的方式，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情境和社会状态，巩固了漫画阵地，壮大了漫画创作队伍，为中国现代漫画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如《上海漫画》在《发刊的几句说话》中的宣告：“光明的青年，常把热血去洒遍了大地。眼前的诱惑，还须你心灵去裁判……大生命的实现，须从最混乱的里面去追求的……芸芸众生的幻变，当然是大生命混合牵引的自然现象。有感受上海生活百宝库的伟大与丰富，也只有来表现些能感受到的努力。”当前还可见有叶浅予等人于1931年将《上海漫画》周刊上的作品选编结集出版的漫画集——《漫画大观》，该选集作为《上海漫画》的缩影，概括了同时期漫画创作的面貌；又可见有1996年10月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分上、下两册影印出版的《上海漫画》影印本，这些书籍已是当前研究中国漫画史最具参考价值的文献史料。《上海漫画》的影响力与重要性可见一斑。
图11 《上海泼克》（又名《泊尘滑稽画报》）
1918年第1卷第1号
结 语
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现代漫画初露锋芒的重要历史时期，彼时漫画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进步漫画家政治意识与社会意识的进一步提升。该组织集拢了丁悚、黄文农、叶浅予、王敦庆、张光宇、张振宇、鲁少飞、季小波等一群爱国美术青年人才，组成了新的漫画创作队伍，他们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将漫画作为反帝反封建的有力战斗武器，积极投身革命斗争，促使漫画从懵懂走向了自觉，从稚嫩走向了成熟，从沉寂走向了高潮，为推动中国漫画事业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历史作用。后来的历史也充分证明，漫画会聚拢培养的这一批漫画骨干成为五四运动之后漫画界的新兴力量，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发现、团结、培养了更多的漫画创作人才，随后成为抗日漫画战的主力军，后来都成为中国著名的漫画大家。对漫画会若干史实的考辨，有利于对现有研究成果的校正，以及相关问题的厘清，而且对中国现代美术史与理论研究，乃至对中国现代美术史和漫画史的反思与重构，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Re-examining the “Manhua Society”:
Initiation of Modern Comics in China
Wang Wei, Lecturer and Doctoral Candidate of Artistic Theory of the College of Arts,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Song Wei, Professor of the Institute of Arts and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Manhua Society, a comic organization established in Shanghai on December 8, 1926, united a number of talented cartoonists who carried out valuable explorations on emerging comics from national and popular perspectives, and used comics as a powerful weapon against imperialism and feudalism to participate in revolutions, which helped comics reach zenith and become useful and mature in transformations, and promoted comic development in China. This paper re-examines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ies of the Manhua Society.
Keywords: the Manhua Society; comics in Shanghai; Time Pictorial; art in revolu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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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 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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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N1003-17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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