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
反智现象普遍存在于一切文化之中。概括世界范围的反智行为,大概有三种。一种彻底改变反智,认为知识学问对人生有害无益;一种反智是反知识分子,表现为轻鄙甚至敌视知识分子;还有一种反智是对“理性”的使用界限有所保留,保有戒心。前两种是社会发展历史上偶尔为之的社会思潮,最后一种与人们的宗教信仰相伴随,深植于一些人的内心。
中国的反智是由统治需要而来的社会传统,与世界不同。比如说数千年历史上,忠君爱国与是非标准孰高孰低,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在天朝却成为了一个大问题,问题的正确答案,多数时候是反智的。
社会上的反智气氛,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在大多数时间,是极其低级的、公开的且理直气壮的。譬如前段时间流传的新婚之夜抄党章之类,这种公开挑逗公众的智商行为,人人知其荒唐,人人不去揭穿,宵小之辈借以投机,善良之人侧目禁言。又譬如我们喜闻乐见的很多“丧事办成喜事”桥段。以《嫁给大山的女人》为例:把一个女人绑架贩卖到山沟里,受尽百般凌辱。让她教书,还不给事业单位待遇。然后把她的事迹编成电影。最后把她带上“感动中国”,让全国人民充分感受大爱普照人间。过程中所有的罪与恶,都笼罩在人间大爱的光环下,熠熠生辉。还有,前些年央视报道矿难的套路等。
反智是长期愚民统治的副产品。梳理一下,老子的“绝圣弃知,民利百倍”、“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 “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思想,启发了后来者,主要是战国后期的商鞅、韩非和李斯,发明了精致、高效、冷酷的愚民术。其核心是,保持民众无知无识状态,有利于维持统治者江山永固。百代都行秦政法。愚民术得到历代统治者心照不宣的贯彻和执行,形成了一个传承两千多年至今不衰的反智政治传统。梁启超在致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国万事不进步,而独防民之术乃突过于先进国,此真可为痛哭也。”
中国传统文化是儒表法里。在战国时期各国竞相倾轧与碾压的情况下,韩非和商鞅对过往的经验加以总结、提练、系统化,他们认为,“有道之国,在于弱民”,通过辱民、贫民、弱民,使老百姓蚁附于国家。余英时先生说过,法家的反智理论,不是玄想,不是情绪,是切实的专制政治的最高指导原则。他又说, 尧、舜、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作为一个社会上活着的知识载体,知识分子的反智现象,最有说服力。
特殊时代,知识分子竟自发地顺从、拥护甚至讴歌反智。例如,在20世纪50-70年代文学作品中,普遍显示对知识分子的某种懦弱、虚伪、善变、投机、自私、小资、百无一用等特征的刻画与嘲讽,以与坚韧、善良、朴实、勤劳、大公无私、任劳任怨、中流砥柱似的工农兵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些作品,哪一篇不是知识分子写出来的?当时的中国人从小刻苦学习识字,识字后再看这些流行的作品,看过作品后,第一印象就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多么具有反讽的意味啊!
当前,知识分子普遍惰性化。知识分子仰权力的鼻息,当权力无视知识分子存在时,他们只能无奈地处于社会的边缘境地。当权力给他们伸出胡萝卜时,他们乐于腐化为权力的奴隶。他们供职于大学、研究机构和政府机关,忘记了知识的使命,忘记了科学探索必要的能动性和独立性,乐于蝇营狗苟。大量媒体经济学家、媒体国学大师成为知识人羡慕和努力的对象,知识人都在努力地使自己适应社会的需要。社会以合理的手段和价格收购了他们知识分子的身份,知识分子似乎也心甘情愿地转化为权力者的有效工具。即便有不少知识分子表示出不满,也是他们在表达对自身所受到待遇的不满,而不是对这个社会所面临的潜在危机的深思。知识分子对智的认识和判断,还普遍停留在“有用还是无用”的层面上。
再如中国社会上反复炒作“读书无用论”,似生理周期一般,很是无趣又是有趣。
在中国,书读到极致又如何?秦代以来,中国少有真正的思想家,少有真正原创性的思想。研究儒家经典的学者,主要任务就是盲目地解释、赞扬孔孟,贬低他人。研究老庄的学者,也是信徒本色,似乎他们的任务只是无节操地赞叹老庄“惊为天人”,拜服之外别无其他。好像国人的思维都被禁锢在“祖师爷崇拜”上,只是功利,只是顺从,以坐稳了食客宝座慰己炫人。知识人本身应有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意识”,只是个别不识时务者的奢谈。
2005年,总理在看望钱学森,钱老感慨说:“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钱老又发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其中原因,不言自明。隐约感觉,民国时期学人风采,大概是当时北洋政府和后来的国民政府积弱而已。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鼓励学生成就自我,才是现代意义上的国民教育。这样的教育,才有可能培养出大师。中国的孩子那么聪明勤奋好学,如果不是我们人为地去限制,大师辈出应该不是问题。站在这个角度,但愿每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人,都能为子孙后代想想。
对理智和知识的排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痼疾。
反智的确不是好东西。一个沾染反智习气的个人,不会有快乐顺遂的人生,因为他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遇到的都拧巴着,错杂着,捋不到一块儿。一个具有反智传统的社会是一个不易和谐的社会,因为所有的一切行为,缺少一个公允的价值基座,大家似乎都有道理,又都没道理。这样的社会秩序只能来自强权。强权为了秩序,视自由为潜在之敌,又有充分的激励去愚民反智。从而陷入怪圈。
反智的社会是一个缺少希望的社会。
学习思考,是人之为人的乐趣所在。开启民智,是短暂生命对自身意义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