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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 |《积雨辋川庄作》王维
积雨辋川庄作
王维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辋川真是王维的福地，王维在这写春天，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写秋天，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都是千古名句呀，写夏天，最好的就是这首《积雨辋川庄作》，好到什么程度？有评论家就讲，唐人七律的压卷之作不是崔颢的《黄鹤楼》，也不是杜甫的《登高》，而是王维这首《积雨辋川庄作》，那这首诗究竟好在哪呢？先看首联，“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这真是一幅烟火气十足的田家乐呀！“积雨空林烟火迟”，什么意思呢？一连下了几天雨，空气湿度大，火自然难烧，连炊烟上升都特别缓慢。大家都知道王维还有一个名句叫“大漠孤烟直”，大漠之上空气干燥、无风，所以狼烟冲天直上啊，可是辋川不一样啊，夏日空林，雨云低垂，炊烟无力，缓缓上升。一个“孤烟直”，一个“烟火迟”，对照一下，大家就明白了，王维观察生活多细腻，刻画多生动啊。那再看第二句，“蒸藜炊黍饷东菑”，“藜”是什么呀？“藜”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灰灰菜呀，直到今天还是一种常见的野菜，“黍”就是“黍子”嘛，也就是大黄米，在古代是五谷之一，是主粮。“蒸藜炊黍”，简单来说就是做饭做菜的意思，但是呢又不是一般的饭菜，而是最简单的粗茶淡饭，那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粗茶淡饭呢？因为做饭的目的是“饷东菑”啊？就是给在村东头的土地上干活的人送饭。古代对土地的描述可远远比今天要复杂，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第一年开荒的土地就叫“菑”，第二年的呢叫“新”，第三年的叫“畲”，连续耕种三年地力就尽了，就要休耕，换一块土地了。那“菑”、“新”、“畲”在上古本来分得很细，但是到了唐朝人工施肥的能力提高，关中平原的土地基本上不用轮种了，所以“菑”也罢、“新”也罢、“畲”也罢，也就成了一般性的土地的代名词了。那农妇给农夫送饭当然不会是什么珍馐美味，只是粗茶淡饭而已，这就是“蒸藜炊黍饷东菑”。那“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连起来，我们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雨雾笼罩的村庄，村庄上空低回的炊烟，还有村子里忙碌的村妇，这是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啊！而且既然农妇要“饷东菑”，我们的眼光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村外的土地，那里是什么样子呢？看颔联，“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夏木”，高大的树木），广阔的水田上，白鹭翩然飞起，浓密的树林里，黄鹂婉转欢唱，这一联真是美极了，美在哪啊？首先是颜色搭的好啊，一个白鹭、一个黄鹂，颜色多漂亮啊！问题是只有白和黄两种颜色吗？当然不是。长满了水稻的水田是翠绿的，夏天的树林是深绿的，虽然诗句中只出现了黄和白，但是呢我们还能自动脑补进深深浅浅的绿色，这是多么干净、多么明媚的画面呢。那不仅颜色搭的好，这两种鸟配的也好啊，白鹭是大鸟，身姿优美，所以让它在水田上飞，白鹭一飞翩然舒展，我们的眼睛就亮啦；而黄鹂呢是小鸟，声音甜美，所以让它在树影里叫，黄鹂一啭，清亮婉转，我们的耳朵都醉了。以大鸟对小鸟，以动作对声音，对的真好。这还不够，这一联的形容词用得也好，什么形容词呢？“漠漠”和“阴阴”。其实这里头还有一桩公案呢，唐朝有一位诗人名叫李嘉佑，他也写过一联诗，就叫“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白马撼金珂，纷纷侍从多。身居骠骑幕，家住滹沱河。溪北映初星。），跟王维的诗只差“漠漠”和“阴阴”两个形容词，所以李肇写《唐国史补》一看就说，“果然是千古文章一大抄啊，这王维分明是在抄李嘉佑”。他这言论一出来，马上就有粉丝来替王维说话了，谁呢？比方说明朝的大文人胡应麟，他就讲王摩诘是盛唐诗人，李嘉佑是中唐诗人，王在前李在后，怎么能说是王抄李呢？分明是是李抄王。他这个辩驳呀貌似解决了问题，其实不太给力，为什么呀？因为李嘉佑的生卒年代并不清楚，虽然我们一般判断他是要比王维稍晚，但是王维这首诗是晚年作品，万一人家李嘉佑少年时代写过“水田飞白鹭”呢，他还是可能抄袭的呀，所以真正有力的反驳不在这儿，在哪儿呢？在宋朝的叶梦得。叶梦得说诗中用叠字最难，但是用好了也最见精神，王维这两句诗的好处正在于添加了“漠漠”“阴阴”这两个词，这两个词一出来，原本很普通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一下子就有了诗意了，就成了警句了，所以就算李在先，王在后，那也不是王维抄袭李嘉佑，而是王维点化了李嘉佑，是不是这个道理呢？仔细想想啊，还真是。“漠漠”是什么？“漠漠”就是广阔呀，“漠漠水田飞白鹭”这个画面多开阔呀，那白鹭飞舞才能自在而不局促啊。“阴阴”是什么呀？“阴翳”，“阴阴”是幽深呐，树木深秀，黄鹂的歌声从枝叶的缝隙里透出来，才能深邃而不直白，这种既开阔又深邃的意境的营造才是诗的真谛呀。那你这样一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相对于“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就犹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相对于“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出自庾信 《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它们都是一样的，这不是抄袭，这是革命性的改造。这个改造一完成，千古流传的警句也就出来了。 那我们一直在讲，一切景语皆情语，王维写了那么宁静安闲的村庄，又写了这样如诗如画的水田，他对田园生活究竟是什么态度啊？要知道，辋川就是他的家呀，他这不是悠然神往，而是陶醉其中啊。这样一来呢，颈联自然而然的也就出来了，“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习静：谓习养静寂的心性），这一联真清寂、真有禅意呀！木槿花是朝开夕落的，诗人养静于深山之中看见木槿朝荣夕败，自然能够领悟到人生的荣枯无常，这就是“山中习静观朝槿”。那“松下清斋折露葵”呢，是说幽憩于万古长青的松林之下只摘些带着露水的葵菜下饭，守素、长斋，那为什么一定是葵菜呢？要知道葵菜可曾经是古代最常吃的一种菜，号称百菜之主啊。《诗经.七月》里就讲了，“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更有名的还有“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问题是什么呢？问题是这种菜到唐朝以后，其实已经很少有人吃了，为什么呀？因为口感不好，追求享受的人早就换了口味，改吃实心的蔬菜了，可是呢正因为如此，葵才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身世之感。曾经荣耀，此刻暗淡，这不是可以当做人生一样细细品味嘛。这样一来“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就不仅仅是写日常生活，而是写一种人生态度。世态炎凉，人生无常，既然如此，还争什么抢什么，何不回到自然之中去细细品味这份寂寞，坚守一颗清静之心呢？ 那诗人是这样想，外人能够理解到诗人的心吗？看尾联，“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这一联诗连用了两个典故，第一个典故是“争席”，这是《庄子.寓言篇》里讲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叫杨朱的学者跟老子学道，他去学的时候，路上旅馆的主人都小心翼翼的伺候他，其他客人看到他也都纷纷让座，那等他学成归来，其他的客人却不再让座了，相反都和他争席、抢座位了，为什么呀？因为杨朱通过学习已经懂得了自然之道，不再显得高高在上、与众不同了，这是“争席”，第二个典故是“海鸥”，这个我们已经讲过好几次了，是《列子.黄帝篇》里的故事，讲一个人没有心机的时候海鸥都跟他玩儿，一旦他动了心想抓海鸥，海鸥就不再理他了，这两个典故都不复杂，问题是这一联诗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有一种解释是说，我都已经像杨朱和旅客争席那样，和辋川的老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了，海鸥为什么还要疑心我呢？还有一种解释是说我已经争够了，斗够了，再也不参与世俗了，人们为什么还要猜疑我呢？大家觉得哪一种更合理呀？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我一直觉得，王维并不像陶渊明那样真的挂官归去，直接当一个农民，王维始终是半官半隐的，并没有放弃自己官僚士大夫的身份，所以他可以看农妇“蒸藜炊黍”、看农夫“插秧耕田”，但是他本人呢，却只能是“观朝槿，折露葵”而已。他在心境上可能放下了很多，但是他跟现实政治的联系并没有真的斩断，所以才会有人猜疑他只是假装隐居，而他也才会回应“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我不跟你们争了，而不是说我跟老百姓已经打成一片了。换句话说，这首诗并没有像很多人说的那么幽静闲适，完全就田园而讲田园，事实上他还带着王维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带着一点不平之气，那这样解释会不会影响我们对整首诗的审美呢？当然不会。正因为世俗混乱而复杂，诗人才会觉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是如此的宁静和谐，才会把它写得如此开阔舒展而又色彩鲜明、风度娴雅，让我们今天看了还能陶醉不已。再读一遍，“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