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 |《遣悲怀》(其三)元稹 |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其三
元稹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遣悲怀》的最后一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们一直讲,《遣悲怀》一共三首,第一首写妻子生前,第二首写妻子亡后,第三首则是诗人的自伤自叹了。那他在伤叹什么呢?看首联,“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为你难过,也为我自己难过。起首一句承上启下,悲君是承接前面两首,而自悲则是开启新篇了。那他为什么自悲呢?“百年都是几多时”,所谓人生百年,又能有多长时间呢?妻子固然已经仙去,自己又岂能永远活着,这其实是在感慨人生短暂哪,可是同样是说人生短暂,曹操《短歌行》里是这么讲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感慨中透着雄壮,正因为人生短暂才要及时建功立业,那是英雄的情怀。但元稹此时的身份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妻子新丧、心灰意懒的丈夫,他说“百年能有几多时”,就不是雄壮,而是颓唐了,颓唐什么呢?
看颔联——“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这一联也是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邓攸无子(邓攸(?-326年),字伯道,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两晋时期官员,太子中庶子邓殷之孙。邓攸早年被举为灼然,历任太子洗马、吏部郎、河东太守等职,曾先后进入吴王司马晏、东海王司马越、新蔡王司马腾幕府。西晋永嘉之乱时被石勒俘虏,授为参军。逃离后依附豪强李矩。东晋建立后,邓攸渡江南下,历任太子中庶子、吴郡太守、侍中、吏部尚书、护军将军、会稽太守、太常、尚书左仆射等职。他为官清廉,在吴郡太守任上深受百姓爱戴。咸和元年(326年),邓攸病逝,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并以少牢之礼进行祭祀。),一个是潘岳悼亡。邓攸是谁呀?他是两晋之际的大臣,官至尚书左仆业,此人一生功业不少,不过最为后人熟知的还是邓攸无子这件事儿。当年五胡入华,西晋灭亡了,邓攸被羯人石勒俘虏,他不甘心给胡族当官儿,就偷偷地带着妻子、儿子,还有一个侄子往江南逃跑。可是从中原到江南要经历种种艰难险阻啊,战乱之中带两个孩子难度太大了,他想来想去不能两全,就跟妻子讲,“侄子是弟弟的孩子,弟弟早死,把孩子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绝嗣,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保护好这个孩子,儿子呢,是我们俩的,只要我们还在,终究可以再生一个。”于是就决定抛弃儿子,后来就带着侄子到了东晋。按说这是义举呀,是舍己全人哪,应该得到上天的褒奖吧?可事实是“天道无知”,邓攸从此再也没能生出儿子,这不是命运的拨弄啊,这是“邓攸无子寻知命”。(出自《晋书》卷九十〈良吏列传·邓攸〉“石勒过泗水,攸乃斫坏车,以牛马负妻子而逃。又遇贼,掠其牛马,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谓其妻曰:「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妻泣而从之,乃弃之。其子朝弃而暮及。明日,攸系之于树而去……攸弃子之后,妻不复孕。过江,纳妾,甚宠之,讯其家属,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攸素有德行,闻之感恨,遂不复畜妾,卒以无嗣。时人义而哀之,为之语曰:「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后以“邓攸无子”谓无子嗣。唐杨炯《常州刺史伯父东平杨公墓志铭》:“邓攸无子,天道何亲?”唐元稹《三遣悲怀》诗之三:“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那潘岳又是谁呢?潘岳(潘安(247年―300年),即潘岳,字安仁。河南中牟人。西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潘安之名始于杜甫《花底》诗“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后世遂以潘安称焉。美姿仪,少以才名闻世,他性轻躁,趋于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与石崇、陆机、刘琨、左思并为“贾谧二十四友”,潘安为首。孙秀当政,遂夷三族。潘岳在文学上与陆机并称“潘江陆海”,钟嵘《诗品》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王勃《滕王阁序》“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就是我们熟知的美男子潘安哪。此人不仅美到掷果盈车(掷果盈车,潘岳(潘安)有美好的容貌和优雅的神态风度。年轻时驾车走在街上,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用水果往潘安的车里丢,都将车丢满了。比喻女子对美男子的爱慕与追捧。左太冲(左思)长得非常难看,他也来学潘岳到处游逛,这时妇女们就都向他乱吐唾沫,弄得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还文采飞扬,和陆机合成“潘江陆海”。更重要的是潘岳还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好丈夫,他五十岁的时候,妻子杨氏去世,潘岳就写下三首悼亡诗,而且终身不复娶,这三首悼亡诗也正是中国悼亡诗的开山之作。可是呢,就算潘岳的诗写得再好,对于死去的妻子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潘岳悼亡犹费词”。那元稹为什么要写这两个人呢?他这是在自比呀,我元稹才高,你韦丛贤惠,我们连续生过五个儿子,却无一存活,这不也是命吗?我和潘岳一样,也为你写下三首悼亡诗,我也情真意切,可你泉下无知,还不是白费笔墨。
子亡、妻丧让诗人感到深深地幻灭,人间无情、此生无味,那么可否寄情于死后,或者寄情于来生呢?看颈联,“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所谓“同穴”就是合葬了,这是中国的古老传统,而他生也罢、缘分也罢,则是随着佛教传入的新观念,《诗经·大风》(应当是《诗经·国风·王风·大车》)里讲,“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这就是夫妇之道,同穴合葬。《孔雀东南飞》里头,刘兰芝和焦仲卿本来已经劳燕分飞了,可是在他们双双殉情之后,还是“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同穴是他们最后的安慰。这本来就是夫妻恩爱的表达呀,也是夫妻泉下相依的美好愿望。可是元稹呢,他却说,“同穴窅冥何所望”,“窅冥”就是幽暗哪,就是无知啊,人死后无知无觉,同穴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那同穴不值得期待了,佛教讲来生啊,讲结缘哪,这样的观念能不能给诗人一点安慰呢?元稹的回答是,“他生缘会更难期”,今世都已经无从把握,所谓“结取来生缘”(《孝庄秘史》中诗二首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岸。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就更是虚无缥缈了。你看这是何等的伤感哪,才能什么都不信。就是我们一直在讲的“逝者已矣”,无论怎样都不能补偿,生者无聊,无论什么都不能安慰。
诗人至此已经悲不自胜,这才逼出最后一联——“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用整夜不能合上的泪眼,来报答你平生未曾展开的愁眉了。这一联诗啊,真是巧绝、痴绝而又悲绝,用“眼”来对“眉”,用“长开眼”来对“未展眉”,用“中夜长开眼”来对“平生未展眉”,对的那么工整自然,这是巧。那妻子终年愁苦,丈夫就回报以长夜思念,这是痴情。除了工巧、除了痴情之外,还有什么呀?按照唐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里的说法,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发誓不再娶,为什么呢?因为鱼一直睁开眼睛了嘛,所以有一个说法叫做“鳏鱼眼长开”。元稹既然说要终夜长开眼,那就是自比鳏鱼,也就是说他决心要以鳏夫的身份了此一生了,这其实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啊!因为韦丛去世的时候不到27岁,元稹也只有31岁,本来鹣鲽情深(鹣鲽情深,读音为jiāndiéqingshen,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深厚,特别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恩爱。【解释】鹣:就是我国传说中的”比翼鸟“,雄鸟只有左翼左目,雌鸟只有右翼右目,一雄一雌只有联合起来才能飞行。“鲽”字,是比目鱼的古称,我国《尔雅》这部最早的字典中解释“鲽”字,说它是“不比不行”的一种鱼,一定要两条鱼紧贴着对方才能行动。“鹣鲽情深”就是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深厚,特别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恩爱。近义词为伉俪情深、鸾凤和鸣、鸳鸯双飞等。)的一对佳偶,却是一个身故一个心死,这不又是悲绝吗?那可能说到这儿,马上就有人反驳了,元稹后来并没有做到啊,没错,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轼,后来又娶了王润之(王润之(1047—1093),字季璋,王介女,王弗堂妹,1068年二月(按:农历,公历在1068年3月7日——4月4日间)嫁给苏轼作继室,生苏迨、苏过,封同安郡君,亦先苏轼卒。);写下“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的纳兰性德,后来又娶了官氏;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元稹,后来也有妻有妾,有新的人生。这个问题怎么看?个人觉得,这里头不能道德绑架,《红楼梦》里学小生的藕官有过一个最通达的解释,他说,“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所谓夫妻情深哪,并不只有夫死不嫁或者妻亡不娶这一种形式,它还可以表现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待、表现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相知喜悦、表现为“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真心悲痛。此刻的真诚,便是永恒,至于其后的事情,谁也不能完全把握,只能付之于无常的命运、付之于时时地思念了。
三首《遣悲怀》,从“自嫁黔娄百事乖”开始,到“报答平生未展眉”结束,首尾勾连、字字血泪,通俗易懂却又感人至深,编《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有一个说法,他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我完全同意这句话。
再读一遍,“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过了中元节就到白露了,露白秋深,倦客思家(困倦游子思念故家,出自元代张可久的《折桂令·九日》“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所以下一期跟大家分享杜甫的《月夜忆舍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