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 |《无题.重帷深下莫愁堂》李商隐
无 题
李商隐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人间自是有情诗,此爱不关风和月”,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你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我们反复地说,李商隐的那一组十六首《无题》诗——当然也有说法是说十七首——千古以来被公认是最难解读的。那我们这一两个星期以来迎难而上,已经解读了他的《无题》诗中最有代表性的四首。李商隐的《无题》诗虽然是一组系列作品,但是它并不像后来黄仲则模仿他所作的《绮怀》诗十六首,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甚至彼此之间有着鲜明统一的创作主旨与目的。而且黄仲则的十六首《绮怀》都是七言律诗,而李商隐的这十六首《无题》呢,学术界公认应该并非作于一时一事,应该是他多年创作历程中沉淀下来的代表性作品,虽然这十六首《无题》里头艺术成就最高的都是七言律诗,但其中也有绝句,也有乐府体裁的创作。尤其是他这十六首《无题》中其实是各自分组的:你比如说,我们说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这首七律,其实就是和一首七绝“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它合在一起合称《无题二首》;而我们上一讲讲的这个“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这一首,也就是“飒飒东风细雨来”的这一首七律,是和另外两首七律、还有一首五律合在一起,合成一个组群,题目叫《无题四首》;就算是拟乐府的“八岁偷照镜”,一直写到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这一首著名的无题诗也是和另外一首五言律诗“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这一首五律合在一起并称《无题二首》;当然也有独自成篇的。我们其实是在这个《无题》的大系列下,选了不同组别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拿出来讲。那么除了我们前面讲过的《无题》诗之外,在这个《无题》大系列里其实还有一个组别叫《无题二首》,其中有一首七言律诗,也是整个《无题》系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不得不说的,也就是我们今天要赏读的这首七言律诗《无题•重帷深下莫愁堂》。诗云:“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和我们上一讲讲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一样,这一首著名的律诗里头,尾联“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又是一句千古名联。那么,这一首《无题•重帷深下莫愁堂》为什么是研读李商隐《无题》诗系列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作品呢?在我看来,这一首《无题•重帷深下》其实是整个《无题》系列的一个总结性的宣言,在我看来这首《无题.重帷深下》其实是李商隐整个《无题》系列的旗帜与宣言所在。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先来看一下作品本身。
首联说:“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这还是李商隐所擅长的总是从一个孤寂的、相思的女子形象开始写起。“重帏深下”是帘幕低垂,讲她所居住的环境。一个“重帏”,一个“深下”,不由得让我们想起后来欧阳修的名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可见,虽然说不幸往往是各有各的不幸,但是因哀情见哀景,所见到的眼中景色大多相同。这个“莫愁堂”也很有意思,李商隐很喜欢写莫愁,像他的咏史名作《马嵬驿》最后就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这个卢家莫愁既是传说中的人物,不过我个人也觉得应该实有其人。像南北朝的时候梁武帝萧衍有一首著名的《河中之水歌》,歌咏的就是卢家的莫愁,诗云“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所以你看今天的南京城(石头城)里还有著名的莫愁湖。其实就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经常从莫愁湖公园旁边经过,脑海里总会想起“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或者“重帏深下莫愁堂”。其实包括李商隐,还有很多后代诗人为什么特别喜欢写莫愁呢?就包括金庸先生写《笑傲江湖》,出场的线索性人物也叫李莫愁。是因为“莫愁”这两个字太凝练了,总结了人生的况味。莫愁,其实是人生最好的期望与愿景,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却是人生最无奈的现实与最痴情的感慨。所以“何处合成愁”,吴文英说是“离人心上秋”(出自吴文英《唐多令·惜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系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其实不独离人啊,不独离别伤悲之人啊,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要是深情之人、痴情之人、用情之人,又哪能漠视或者躲避得掉生命中的愁绪与惆怅呢。所以庭院深深,重帷深下,主人公所居之处居然叫“莫愁堂”,这就显得别有意味了。在莫愁堂中、在帘幕无重数中,一句“卧后清宵细细长”写尽了时光深处的寂寥与无奈。我们前此一再提到过,中国文化,其实相比较对空间的感知,更擅长对时间的感知,因为中国文化其实本质上是关注生命本身的,所以对时间的感知更容易触碰到生命的本质和真相。
所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既是一种残酷的爱情真相,又是一种无奈的生命惆怅。当然更让人惆怅的不只是爱情,还有命运本身,所以颈联说:“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有关这一联,向来理解比较困难,其实是因为李商隐的这个语言技巧、语序的技巧实在太过精深,要慢慢地仔细体悟。“风波不信菱枝弱”,是说命运就象柔弱的菱枝啊,却偏偏遭受风波的摧折。麻烦的是这个“不信”,到底是风波是主语——它不信菱枝弱而故意摧折枝;还是倒装——还是菱枝不信自己的命运已然这样弱,风波还要无情地摧折枝。下句也是这样,“月露谁教桂叶香”,是说月露本可以滋润桂叶,然后让桂叶飘香,但月露却不肯这样做,可见月露之无情。一个“不信”,一个“谁教”,粗粗一看仿佛有点无厘头,有些难以索解,但仔细地揣摩,这两个词其实是加重了这一联中深重的命运感慨,就像开始说的“莫愁堂”——“莫愁”那个名字,莫愁总是良好的生命愿望,而愁和惆怅才是真实的生活现实。“不信”和“谁教”其实都是良好的愿望,可风波的摧折、月露的无情才总是生命乃至命运的真相。
所以颔联“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是爱情的真相与惆怅,而颈联“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则是命运的惆怅与真相。可是在这种惆怅与真相面前,李商隐突然一改他素来的深幽婉转,尾联突然少见地豪放起来,说:“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当然,他的这种豪放和李白的、和杜牧的都有本质的区别,他的豪放是一种惆怅的豪放,是不改命运悲剧底色的豪放。“直到相思了无益”是再写爱情与命运的真相,既然爱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是那样让人悲伤、让人惆怅、让人无望,那么再那么相思还有什么用处呢、还有什么益处呢?所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便是说的“直到相思了无益”啊,这可谓是灰色命运里最悲伤的哀叹了。可是一句“未妨惆怅是清狂”却在揭露了爱情与命运的真相之后,一下子揭开了《无题》诗的真相,揭开了李商隐精神世界的真相。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我怀抱痴情而惆怅终身。
“惆怅”不必说,这是全诗表面上的诗眼,“惆怅”的身前就是爱情与命运残酷的真相,但“惆怅”的身后是“清狂”,那两个字才是全诗真正的诗眼。所谓“清狂”,古人谓之“不狂之狂”。什么叫做不狂之狂呢?所谓狂放如杜牧、如杨过、如“竹林七贤”、如嵇康、如阮籍,他们或笑吟山岳,或号为“青白眼”,或放荡不羁,或惊世骇俗。可是杨过最终被称之为“西狂”,却是到他历尽沧桑快到中年时候,这时外在行为形式的狂放已然收敛,而化为内心真正的痴情与不羁。所以“清狂”——“不狂之狂”,就是不是表面的狂放。事实上恰好相反,表面是看不出狂来,而内心却不顾世俗的标准,只按照自我内心终极的追求,一往情深,所以“清狂”即内在的痴情、内在的一往情深,而且是与外在世界无关的、不需要向外在的世界交代的、内在的痴情与一往情深。如果用现在的流行歌曲来表现,就是那首著名的《我愿意》。而且这种愿意,既不需要向世界交代,也不需要向爱的人交代,正所谓“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我只需向自己那颗纯洁的心灵交代,只需向自我永恒的精神世界交代。所以,“未妨惆怅是清狂”就是一句“我愿意”的美丽宣言,这也就是李商隐《无题》诗的真相。看透了命运的真相,尝尽了人世的沧桑,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李商隐(李义山)终于放下了外在喧嚣的世界,借助爱情、借助爱情诗、借助《无题》诗,回到自己坚贞纯洁、永恒的、自我的精神世界中,从而获得一种灵魂的升华与生命最后的支撑。
所以你看唐诗的发展,其实也有脉络可寻,从“初唐四杰”的昂扬之志所表现出的担当与使命意识,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对命运以及对天地宇宙的思考,由此带来的盛唐之作明显地表现出两大方向来:一是以王昌龄等人为代表的边塞诗,表现出对天地、对世界甚至对宇宙的关怀;而另一方面是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田园诗派,表现出的对生活、对土地、对田园的现实关怀。这两大指向的厚积薄发直接产生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巅峰:一是李白,所谓“诗仙”,天地自然无所不包,整个世界、整片寰宇尽在他的胸怀;一是杜甫,所谓“诗圣”、所谓“诗史”,落脚在最现实的生活泥土、生活土壤中,即对每个生命个体、又对整个社会有着强烈的人文关照,有着强烈的现实关照与人文关怀。但不论是李白还是杜甫,不论是边塞还是田园,他们的归结都在两个字——“胸怀”,或者说“情怀”,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包容。所谓“胸怀”,所谓“情怀”自然要拥抱天下、拥抱世界、拥抱生活。后来的所谓“元白”、所谓“韩柳”其实同样延续了这种两大发展脉络。可是到了晚唐,到了小“李杜”,再也没有这种拥抱的气魄与气象,因为没有时代底蕴的支撑。杜牧向前走了一小步,就把豪放变成了放荡不羁,而李商隐则选择在现实的无奈中默默地转身。
于是他在转身的时候,“转角遇到爱”,当他放下了外在的全部世界,回到内心的精神世界,那种虽然“直到相思了无益”但却“未妨惆怅是清狂”的痴情、一往情深和“我愿意”,最终帮助他痛苦而无奈的灵魂完成了生命的救赎与升华。所以他不管不顾,甚至不需题目,独与爱情往来,独与自我的灵魂与心灵往来,才能写下这样缠绵悱恻、这样打动人心、却又这样难以索解的《无题》诗来。哪怕爱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如此让人悲哀,也没有关系;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我的所言所语、所爱所求,也没有关系;我只想在心灵的最深的深处“未妨惆怅是清狂”地对你说:“我爱你,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