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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英《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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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宋】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

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

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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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极目远眺四方,缥缈的长空万里,云烟渺茫向四处飘散。不知是何年何月,青天坠下的长星。幻化出这座苍翠的山崖,云树葱笼,幻化出上面有残灭的春秋霸主吴王夫差的宫城,美人西施就藏娇馆娃宫。幻化出气壮山河的霸业英雄。灵岩山前的采香径笔直如一支弓箭,凄冷秋风刺人眼睛。污腻了的流水中漂流着当年每人用来化妆的脂粉,沾染得岸上的花朵都带了点腥。耳边仿佛传来阵阵清脆的声响,不知是美人穿着木屐走在响廊的余音,还是风吹秋叶发出飒飒的凄凉之声。
深宫中吴王沉醉于酒色,以亡国亡身的悲剧留下让后人耻笑的话柄。只有头脑清醒的范蠡,在太湖上垂钓,功成身退。我想问苍茫的水波,到底是什么力量主宰着历史的兴衰盛亡。苍波也无法回答,默默无声。我的满头白发正是愁苦无奈之结果,而无情的群山,却依旧翠苍青青。江水浩瀚包涵着无垠的长空。我独自凭倚高栏鸟瞰远景,只见纷乱的几只乌鸦,在夕阳的余晖下落下凄凉的洲汀。我连声呼唤把酒取来,快快登上琴台,去观赏秋光与去霄齐平的美景。
注释

灵岩:又名石鼓山,在苏州市西南的木渎镇西北。山顶有灵岩寺,相传为吴王夫差所建馆娃宫遗址。
庾幕:幕府僚属的美称。此指苏州仓台幕府。
长星:彗星。
苍崖云树:青山丛林。
名娃金屋:此指西施,为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金屋,用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汉武故事》载汉武帝为胶东王时,曾对其姑母说:"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也。"借指吴王在灵岩山上为西施修建的馆娃宫。
残霸:指吴王夫差,他曾先后破越败齐,争霸中原,后为越王勾践所败,身死国灭,霸业有始无终。
箭径:即采香径。《苏州府志》:"采香径在香山之旁,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水采香。今自灵岩山望之,一水直如矣,故俗名箭径。"
酸风射眼:寒风吹得眼睛发痛。化用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官牵牛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句意。酸风,凉风。
腻水:宫女濯妆的脂粉水。
靸(sǎ):一种草制的拖鞋拖鞋。此作动词,指穿着拖鞋。
双鸳:鸳鸯履,女鞋。
廊:响屐廊。《吴郡志·古迹》:"响屐廊在灵岩山寺,相传吴王令西施辈步屐。廊虚而响,故名。
五湖倦客:指范蠡。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太湖)。
醒醒:清楚;清醒。
华发:花白头发。
涵空:指水映天空。
琴台:在灵岩山上。


赏析

这是一首怀古词。吴文英游灵岩山,见吴国遗迹想起了吴国兴衰的史实,联想到宋朝国事,抒发感慨而作此词。

这首词,通篇以一个“幻”字为眼目,借叙写吴越之争的史事写时世的兴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发全篇,词笔如波似云,令人莫测其思。读来令人瞠目称怪。

开篇几句,向为选注家点断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这是因为拘泯于现代“语法”而不了解汉文音律的缘故。词原本是音乐文学,当时一篇写就,立付歌坛,所以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然而长调长句中,又往往会有一二处文义断连顿挫的地方,本来可以恰好与音律相合亦不妨小小变通旋斡,而非机械得如同读断“散文”、“白话”一般。以世俗的“常识”而推,时、空二间,必须有所区分,不可混语。故“四远”为“渺空烟”之事,必属上连;而“何年”乃“坠长星”之事,允宜下缀。实际上,在吴文英的意念理路上中,时间与空间原本是不必明确区分的,二者完全可以错综交织在一起。如此处梦窗先则纵目空烟杳渺,环望无垠——此“四远”也,空间也,然而却又同时驰想:与如彼之遥远难名的空间相伴者,正是一种荒古难名的时间。

所以眼睛看见无边的空间,就能悟到没有开头的远古时代——于是乃设问云:此茫茫何处,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灵岩?莫非坠自青天之一巨星乎?而由此坠星,遂幻出种种景象与事相:“幻”字,在这里指的应是幻化而生的意思。灵岩山上,乃幻化出苍崖古木,以及云霭烟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娇”之金屋,霸王盘踞的宫城。至此,才从容地将主题烘托而出。笔似十分暇豫,然而主题一经引出,便乘势而下,笔笔勾勒,笔笔皴染,亦即笔笔逼进,生出层层“幻”境,呈现于读者面前。

以下以“采香泾”再展想象的历史图画:采香泾乃是吴王宫女采集香料的地方,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泾。宫中脂粉,流到宫外,以至溪流皆为之“腻”,语意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这是脱化古人,不足为奇,足以为奇者,箭泾而续之以酸风射眼,腻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将古史前尘,与目中实境(酸风,秋日凉冷之风)幻而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感慨系之。“花腥”二字尤为奇怪,大概是说吴宫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宫墙,不仅使所浇溉的山花染着脂粉之香气,而且还带有人体的“腥”味。

再下,又以“响屧廊”的典故增一层皴染。相传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施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词人置身廊间,妙响已杳,而廊前的木叶,在酸风的吹拂下,飒飒然别是一番滋味——当日之“双鸳”,此时之万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又不禁感慨系之矣!词人那变幻无端的笔法,在给读者展现出一个幻景丛叠的意境后,适时一束,自然地过渡而下。

过片另换一种笔调,看上去仿佛是大发议论,实际上仍在抒发感慨之情。其中意味大概是说: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了报仇,使美人计,派范蠡进西施于夫差,夫差被她迷惑之,其国于是灭亡,越仇得报。

然而什么是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回答是:吴王的沉醉。假如他能不耽沉醉,范氏怎么能功成而遁归五湖,以垂钩游玩来庆祝吴的灭亡呢?所以不是勾践范蠡有能,而是夫差甘愿乐为的结果!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真是可悲。

古事已逝现在又当如何?欲问苍波(五湖——说即太湖),而苍波无语。终究谁能回答?水似无情,山又何若?回答说: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这一疑问,最终仍是未能解开。

倚危阑,眺澄景,见沧波巨浸,涵溶碧落,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重新回归现实,不禁百端交集。“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乱鸦斜日,可以说是写实,但若说是比兴,也觉相宜。大抵高手遣辞,都是手法超妙,涵义丰盈。

一结更归振爽。琴台,在灵岩,本地风光。连呼酒,一派豪气可见。秋与云平,更为奇绝。在词人意中,“秋”亦是一“实体”,既可以“移动坐标”,也可以“计量”,所以说一登琴台最高处,才觉得刚才的阑干,不足为高,等到更上层楼,直近云霄,才发现“秋”与云乃在同等“高度。用现在的话说,”云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即为时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为文士之悲慨难置。旷远高明,又复低徊宛转,如此,此篇之词境,也真可谓是奇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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