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出塞》

出塞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欢迎和我一起走这段有关诗词的美的历程，一起来聊一聊那些人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那么，我们的唯美诗词之旅该从哪首诗开始呢？

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最高的顶峰毫无疑问是唐诗宋词，唐诗当然还要排在宋词之上。那么唐诗中最典型的题材毫无疑问是格律诗，也就我们常说的近体诗。格律诗中最高境界毫无疑问是律诗和绝句，那么绝句中最高水平，后世公认的，被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就是王昌龄的《出塞》。当然，王昌龄的《出塞》有两首，第一首最为有名，就是被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那一篇，所有人都耳熟能详。

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可谓是大气磅礴，气象万千。事实上，之所以王昌龄能写出这样的诗和他的人生经历是非常有关系的。王昌龄早年贫贱、困于农耕，一直到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后来到开元末年的时候，他被改授江宁县丞，接着又被贬谪龙标尉，所以当时的人又称他为王龙标，也有盛赞他为“诗家天子王江宁”。这个江宁就是南京，他在我们南京做过小官，所以又称他为王江宁，尤其是和他的那个“诗家天子”的盛誉结合在一起。当然还有人称他是“七绝圣手”。而他的边塞诗呢，尤其像这一首《出塞》，就是作于他早年未考中进士之前，在天下游历，尤其去塞外游历的过程中，壮怀激烈又别有怀抱的人生旅途所作。这首绝句虽然短短的四句，可谓气象阔大。

你看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我记得上课时候讲这首诗的时候，就有学生问过我，可不可以说成汉时明月唐时关啊？推而广之，能不能说成汉时明月晋时关，晋时明月隋时关，隋时明月唐时关啊？那个学生问的还是有道理的，他想说汉唐气象，汉唐不是更大，汉时明月唐时关，甚至再按这个逻辑推导，能不能倒过来说成汉时明月秦时关呢？不可以。首先“秦时明月汉时关”，为什么我说它气象阔大？它从时间、空间两个角度入手：秦和汉说的是时间；而明月我们知道，像陶渊明说“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月光所照之处是一种空间的无限，而雄关怎么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也说的是一种空间上的拓展。时间、空间，立刻一个丰富的坐标体系全面铺开，所以这首诗可以拢扩筋骨就在这儿。

为什么一定要用“秦时”明月和“汉时”关呢？其实背后还有一层阔大的、深厚的文化内涵。秦是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帝国，尤其是作为成熟的农业文明，它是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帝国。而且在农业文明中，我们知道，中国文化对月亮的意象是特别在意的。为什么呢？至少有一个原因，月亮代表了中国人的审美取向。因为中国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我们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的时候要劳于耕作，只有到晚上才能歇息下来，也就是有时间、有空闲。而审美活动的展开一定和休闲是有关系的。所以，当晚上空闲下来的时候，人们对天空中的这轮明月，就寄托了无限的情绪、情怀以及审美倾诉，所以月亮在中国文化中就特别重要。

而秦作为农业文明的第一个典型大帝国，“秦时明月”就成为了一种象征。“汉时关”，汉帝国我们知道，其实是从汉代开始才完全确立了我们这个文明体后来在空间上的战略发展方向，也就是南北矛盾后来成为几千年的这个发展过程中最核心的一个战略矛盾。而汉帝国面对北方的少数民族的入侵，是第一个以全胜的姿态获得中原文明的胜利的一个典型象征。所以“汉时关”的象征意义也是不可替代的。所以“秦时明月汉时关”，一则从时间空间打开历史的坐标轴，二则从文化学意义上打开了我们这个文明体——我们这个华夏民族的它的历史画卷。

在时间和空间完全展开之后，那么时空中的精灵，万物之灵长也就呼之欲出了。这就是第二句“万里长征人未还”。你看诗题是《出塞》，这是一种标准的边塞诗。我们知道，后一联也是大气磅礴，充分体现出了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情怀，但是这一句你看“万里长征人”，“人”出现了，但一句“人未还”，就让这首诗充满了温情的人文关怀，仿佛听见历史深处那种充满了人性的长长地叹息，和万里长征一样的长。

当在时空的宏阔背景下，人文的关怀以及人性的精神出现了之后，紧接着就需要最典型的“那一个”了，也是老黑格尔说的“这一个”，典型人物要出现。所以第三句叫“但使龙城飞将在”。这一句历来争议就很大，这个“龙城飞将”到底指的是谁呢？以前一般的说法，说指的是飞将军李广。

当然后人又有异义，说应该指的是大将军卫青。理由如下：第一可称之为飞将军的，不只是李广。虽然《史记》确实说匈奴称李广为飞将军，但是历史上很多名人、名将都被称为飞将军。你比如说三国时候的吕布，对吧，那么《三国志》里明确说，说他臂力过人，号为“飞将”。到隋代的单雄信，瓦岗寨里，军中就号其曰“飞将”。这个唐五代时期的李克用，也是一位传奇的名将，史书里记载他“入阵率以身先,可谓雄才,得名飞将”，就是不论敌我都称他为“飞将”。所以可以称之为飞将军的人其实是有很多的。

第二个理由，事实上，历史上卫青确实打下了龙城，但是李广呢，至死都没有到过龙城。公元前129年，匈奴大兵南下，汉武帝果断地任命卫青迎击匈奴。这一次汉武帝是分兵四路出击，其中李广也带一路兵马，但唯有卫青这一路直出上谷、兵出雁门，最后直捣龙城。这个龙城啊，就是匈奴祭扫天地祖先的地方，是匈奴的王庭啊。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时候，就曾经被匈奴扣押在龙城。所以《汉书·匈奴传》里说，“五月大会龙城”，这是匈奴祭天祭祖祭神、大会匈奴各部之处，所以是王庭所在。据学者考证，它的故址应该在今天外蒙古和硕柴达木湖附近。所以卫青英勇善战，直捣龙城，这在汉匈战争史中意义无比重大。为什么呢？这是汉朝首次取得辉煌战果。但是我们知道李广和龙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虽然他的祖籍后来也号称陇西龙城，那也是后人因为这首诗这么称呼。在王昌龄写《出塞》之前，并没有什么史料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祖籍就叫龙城。

第三个理由，就是从后半句“不教胡马度阴山”来看，这里写的应该也是卫青。因为李广当年驻守的地方，主要是在这个山西的南部和辽西——也就右北平这一带，其实离阴山是非常远的，而阴山在汉代呢，主要指的一块地方是朔方城这一带，对汉匈双方来讲都是一个典型的战略基地。李广所守的城和阴山没有多大的关系，而卫青就不一样了。

公元前127年，匈奴又集结大军南下，汉武帝决定避实击虚，率大军进攻河套地区。这是西汉对匈奴的第一次大规模战役。卫青率军四万，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绕到匈奴的后方，迅速占领了高阙（今内蒙古杭锦后旗），切断了这个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和单于王庭的关系。然后卫青又率骑兵飞兵南下，进到陇西，然后对白羊王、楼烦王进行了合围，最后占领这个地方。汉武帝下令在此修筑朔方城，设置朔方郡，而朔方郡的这个管辖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这个内蒙古河套西北部，还有就是鄂尔多斯西部和巴彦淖尔西南部这一块地方，它的郡治就在朔方城，这恰恰是阴山一带汉族与匈奴来往的最重要的通道。事实上，我们后来知道昭君出塞，也是从这条通道入的匈奴。所以很多学者认为就以上观点，这个龙城飞将应该指的不是李广，而是卫青。

而我个人观点认为，这个龙城飞将，这个典型的英雄可能不只是一个人。可能既指的卫青，也指的李广，甚至还有那个时代的在中国南北冲突中，第一次为中原文明获得决定性胜利的那些英雄，包括霍去病啊。

我们知道，霍去病是天才级的军事家。我个人研究汉代军事史，最喜欢的就是霍去病。霍去病事实上更适合称之为“飞将军”。他的人生就如流星划过星空啊，虽然短暂但极其绚烂。一生六战六捷，十七岁的时候跟着他的舅舅卫青决战漠北，只带八百人深入大漠，歼敌两千余人，受封冠军侯。十九岁的时候，他向汉武帝提出一个天才的战略构思，在南北作战方向之外，突然带骑兵千里奔袭打通河西走廊，向西进兵。其实我们知道后来的这个丝绸之路，得以和西域的联通，主要是得益于霍去病西路的突破。而且因为西路的突破，包括混琊王各部的投降，使得匈奴单于最后势单力孤，在后来的漠南、漠北之战中被汉军大败。接着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霍去病已经挑大梁了，参与漠南会战与漠北大战，霍去病击败左贤王部乘胜追击，深入大漠二千余里，歼敌七万余人。封狼居胥啊，最后封狼居胥山。后来像岳飞呀、像文天祥、像辛弃疾、像戚继光这些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战神级的人物，都以霍去病为楷模。尤其是他那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是千古名言。可惜，霍去病天纵奇才，却天不假年，公元前117年病卒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

所以这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其实是王昌龄对整个华夏民族的英雄主义的一种讴歌。我个人认为，这个“龙城飞将”应该包含了整整那个时代，为族群做出巨大贡献，在历史的星空中闪耀出无限光彩的、那一个时代的英雄形象。

最后一句“不教胡马度阴山”，阴山山脉其实是中国北部，它是一个东西向的山脉，它其实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地理分界线。我们知道阴山在蒙古语中的意思叫达兰克尔，意思是七十多个黑山头的意思，所以阴山山脉连绵不绝。为什么说它是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呢？因为山脉南北两侧的景观和农业生产差异显著。山南是农业区，山北则是牧业区，而山区里头则是农牧林交错的地区。这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来，阴山山脉其实是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文明的一个交界地带。早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著名的阴山岩画，其时就被北魏地理学家——我的老祖先郦道元所发现，而且在他著名的《水经注》中做了详细的记述。而这个时期的阴山岩画里头，就有最早的，比如说青铜时代的那些狩猎放牧耕作图。所以“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条地理分界线，在当时的中国，尤其是在当时的战略冲突下，有着独特的意义。

一句“不叫胡马度阴山”，立刻就使得第三句的那种高昂的“但使龙城飞将在”的英雄主义得到升华，上升到爱国主义的情怀。所以这首诗大气磅礴，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既有意象上的时空交错，又有文化上深厚渊源，更有典型形象英雄的呼之欲出，还有绵绵不绝的人文关怀，可谓在最平实无华的主题中，凝炼着贯穿时空的永恒思索。

所以明代大诗人李攀龙（李沧溟），称其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遂为定论。而明代大才子杨慎（杨升庵）编写《唐人绝句》，也列它为全唐第一，实在是实至名归啊。抚今追昔，怎不感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