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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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悲回风
作者：[战国] 屈原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鱼葺(qì)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故荼(tú)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kuàng)。
眇(miǎo)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曾歔欷(xū xī)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wū yì)而不可止。
糺(jiū)思心以为纕(xiāng)兮，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存髣髴(fǎng fú)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抚珮衽(rèn)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岁曶曶(hū)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薠(fán)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
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wěn)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羁(jī jī)而不形兮，气缭转而自缔。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藐蔓蔓之不可量(liáng)兮，缥绵绵之不可纡(yū)。
愁悄悄(qiǎo)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ní)之标颠。
据青冥而摅(shū)虹兮，遂儵(shū)忽而扪(mén)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fēn)。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冯(píng)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
惮涌湍之礚礚(kē)兮，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wǎng)芒芒之无纪。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氾(fàn)潏潏(yù)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tì)。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
心絓(guà)结而不解兮，思蹇(jiǎn)产而不释。
声：秋风吹动的声音。倡：通“唱”。
暨（jì）：慕求。志介：志节。
盖：覆盖，遮掩。
苴（chá）：枯草。比：混在一起。
荼：苦菜。荠：甜菜。
茝（chǎi）：白芷。
相（cháng）羊：同“徜徉”，自由自在的徘徊，指云儿自由飘荡。
介眇（miǎo）志：介，耿介持守。眇志，高远之志行。眇：通“渺”，远，高。
曾：通“增”，屡次。
掩：通“淹”，止。
寤：醒，这里指起床。
于邑：同“郁悒”，郁闷。
糺（jiū）：通“纠”，纠结。纕（xiāng）：佩的带子。
膺：胸，这里指护胸的衣服。
仍：因循。
存：客观存在的事物。仿佛：模糊不清。
案：同“按”，按捺，抑止。
曶（hū）曶：同“忽忽”，很快的样子。
薠（fán）蘅：薠，蘅皆为芳草名。
以：已。不比：比，聚合。不比，分散飘零。
吟：呻吟。抆：擦拭。
眇眇：同“渺渺”，遥远不清楚。
景：通“影”，影子。
闻：耳听。省：目视。想：心想。
声：指秋风。
邈：距离遥远。
缥：缥缈。绵绵：隐约不绝，若有若无的样子。
翩冥冥：黑夜里飞舞，指梦中思绪。
流风：顺风漂流。
雌蜺（ní）：虹的一种，古人认为内层色彩鲜艳的虹为雄性，称虹，外层色彩较淡的虹为雌性，称蜺。标颠：最高处，指虹的弓形最上部。
青冥：青天，摅：舒展。
湛：露厚重。
风穴：神山名，在昆仑山上，是北方寒风风源之地。
磕磕：水击石发出的声音。
轧：“轧忽”之省文，长远貌。
潏（yù）潏：水涌出的样子。
信期：固定的时间。
光景：日月之光。
黄棘：神话中的树木名。策：鞭。
心调度：仔细考虑。
刻著志：下决心。
悐（tì）悐：同“惕惕”，忧劳，恐惧。
子胥：伍子胥，传说其被吴王夫差赐死之后，尸体被抛入江中，神化而归大海。
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力谏纣王不听，抱石自沉而死。
骤：屡次，多次。
任：抱。
絓（guà）结：牵挂郁结。
蹇（jiǎn）产：曲折纠结。释：解开，消释。
【翻译】
悲痛回旋之风摇落蕙草，我心中郁结内自感伤。
物有因美好而本性凋丧，声有因隐微而不能起唱。
何以彭咸产生的思想，与其心志相联系能始终不忘。
遭遇万变其中情由岂能遮盖，虚伪做作又怎能保持久长。
鸟兽鸣叫呼号它们的同类，鲜草枯苴杂合就没有芬芳。
鱼儿叠起鳞片自己显示特别，蛟龙隐藏起它身上的纹章。
苦荼甜荠不在一块田里生长，兰草芷草在幽深处独含清香。
想那佳人是永久美丽的，经过几代之久能自求多福。
远大的志向所达到的高度，爱白云在天空自由飘浮。
耿介抱着远大志向感于世事，私下赋诗来明白倾诉。
想那佳人与众不同的胸襟。折采杜若申椒自我安排。
屡屡悲慨哽咽连声叹息，独自隐居伏处思绪满怀。
涕泪交流真是十分凄凉，思量着难以入睡直到天亮。
过尽了漫漫的长夜，留着的这点悲哀仍不消亡。
醒来后从容地周游四方，姑且以逍遥自在自我支持。
伤感叹息实在太可哀怜，心气郁闷总不能停止。
纠合忧思之心作为佩带，编结愁苦之情作为背心。
折下若华之木遮蔽日光，任随飘风乱吹循着各种路径。
存在的事物迷迷糊糊辨不清，心却跳跃著有如汤水沸腾。
抚着玉佩衣襟抑制激动的心情，怅惘失意中便动身出行。
岁月匆匆有如水流，老年也缓缓地将要到来。
白薠杜蘅枯槁而节节断离，芬芳鲜花已消歇不再并开。
可怜思念之心不能止住，证明这些谎言不可信赖。
宁愿忽然死去从流而亡，不忍心再作此常愁之态。
孤独的人悲叹着拭去泪水，被放逐的人受贬谪不能返回。
谁能满怀思念而不心痛？清楚地听说彭咸的所作所为。
登上石山向远处瞭望，道路纡远而又静默。
进入光影声响都无回应之地，听闻省视思索一无所获。
愁思郁郁没有一点快乐，居处总戚戚悲凉不能自解。
心中有所束缚挣扎不开，血气缭绕自我纠缠打结。
静穆时渺渺没有边际，苍莽处茫茫没有形态。
声音隐蔽而能相感应，事物纯美却每多无奈。
渺渺漫漫不可量度，悠悠长长不可收束。
愁心深重常自感悲痛，疾飞高远也并无欢娱。
乘着大波顺风而流，将托寄在彭咸所居之处。
登上岩石高高的陡峭河岸，处于雌霓副虹的高颠。
依凭着青天舒展一道彩虹，于是刹时间已摸到苍天。
将浓浓成团的露水吸饮，用纷纷凝结的寒霜漱口。
倚着天上风的穴口休息，忽然全部了悟因而悲忧。
凭靠着昆仑山下视云雾，依傍着岷山看清江流。
害怕急流中水石撞击之声，听着涛声汹汹的怒吼。
心思纷纷乱乱没有规律，精神迷迷惘惘没有头绪。
波涛互相倾压难以趋从，连绵起伏奔流着哪儿停住？
心如飘浮翻飞一上一下，像两翼在左右摇动拍击。
像泛滥的大水前后奔涌，伴着涨落定时的汛期。
观看那火焰与烟气相因而生，窥察那云朵与雨滴所以集积。
悲慨霜与雪一起降下，听着潮水波浪震激。
我借着光与影来来往往，使用棘刺做成的弯鞭驾御。
去寻求介子推隐居之地，再见一见伯夷放逐之处。
心里惆怅不已忧思难除，意志坚决哪儿也不会去。
煞尾：我怨恨往昔的那些期望，悲悼未来更戒惧警惕。
浮长江过淮水向东入海，追随伍子胥自求适意。
眺望大河中的沙洲水渚，悲伤申徒狄的高尚事迹。
屡屡劝谏君王而不被听从，抱着重石自沉又有何益。
心头打了死结不能解开，思理壅塞终究没法清理。
【配乐】
山居吟 - 龚一
流水 - 龚一
赏析
很高兴继续与大家一起阅读传统文学经典《楚辞》。明代诗人杨慎在一首诗里写到：“飘蓬落羽向南荒，憔悴荣华宁有常。不学回风悲屈子，江边愁结芰荷裳。”描写的是一个憔悴失意的诗人，徘徊在南方的荒野，他站在江边，满怀惆怅。今天，我要与大家分享的就是这首诗中提到的《悲回风》。
《悲回风》是《九章》中的最后一章。“悲回风”的篇名是取自诗歌首句“悲回风之摇蕙兮”的前三字，之前我们在《思美人》的解读中已经提到过“首句摘字为题”的这种命篇方式，在先秦文学典籍中十分常见。
关于它的作者，虽然有学者认为可能是宋玉，但一般都认为是屈原所作。根据诗中表达的情感以及“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等描写，《悲回风》往往被看做是屈原临死前的作品。我们在阅读时也能感受到，诗中屡屡提及谏其君不听投水而死的彭咸、申徒狄等古代贤人，因此，认为这首诗写在屈原投水前不远的时间应该是有道理的。
《悲回风》是一首动人的抒情诗。秋风萧瑟、万物凋落，只有蕙兰幽吐芬芳，正像古代的君子，虽然遭遇不公，仍然不改变其志向。诗人有感于此，写下了这篇诗歌以抒发自己心中的郁结。在《九章》中，这是一首比较长的作品，全诗共110句，我们把它的内容分成五个部分来看就比较清晰：
首句“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到“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这一部分，诗人触景生情，由秋风肆虐蕙兰而想到古代的贤哲彭咸，被他忠贞的志向深深感动。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鸟兽鱼龙各有所趋，君子光明正大，怎能与小人同生共处，诗人于是决心效法先哲彭咸。这也是他写作此诗的原因。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到“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写诗人孤身幽居，在秋夜里思绪满怀，哀叹哽咽，彻夜难眠。醒来后四处走走，想着或许可以自娱自乐，排遣一下心中的郁结，可是根本没有作用，惆怅并不能消除。眼前的现实看不清，诗人内心翻滚有如沸水，又想到时光这样无情地逝去，心中的忧愁更无法抑制，他想到了彭咸投水而死的事情。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到“凌大波而流风兮，讬（音托）彭咸之所居”这一部分中，诗人写自己登上山顶远望，道路幽眇，好像无路可走。而整个国家，万马齐喑，一片沉寂，曾经怀想的上下求索，已经无法实现了，诗人决定效仿彭咸，随波浪与长风而去。
接下来“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到“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是设想之词，诗人想象自己赴死之后神游天际的情形。诗人身倚青天，手抚长虹，饮甘露，吸清风，或者立在昆仑之巅，或者隐没岷江之上，逍遥游于天地间。然而霜雪俱下，潮水相击，天界并不可久居，彭咸之居不可追寻。于是“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诗人又想到介子推和伯夷这两位古代贤人，表示要将他们铭刻于心，跟随他们的脚步前行。
最后是尾声的乱辞。“怨往昔之所冀，悼来者之悐悐[tì]”，诗人抚今追昔，决定效仿伍子胥、申徒狄为国而死，但又清晰认识到，即使这样去做，对于楚国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想到这一现实，诗人心中的郁结更加难以释怀。
这是一首动人的抒情诗，最动人的是诗人复杂、矛盾而幽怨的心理活动。诗歌对于内心世界的塑造可谓曲折动人。尤其《悲回风》的写作手法上，非常密集地使用叠词，诗歌中间部分的一些诗句，几乎每句都有一个叠词，同时也使用了不少的双声叠韵联绵词，更加增加了节奏与情绪的感染力。
后世的诗人，在飘零辗转之际，或者在万物萧瑟的秋天，往往会想到屈原和他的《悲回风》，比如元代诗人王恽（音运）的诗句：“君看此花有深意，似写灵均幽思悲回风。”明代郭之奇写道：“往日当前自惜，回风几度堪悲。江南极目千里，海上移情一时。”等等。人生注定有不得意时，所以人难免有悲伤。就连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也不得不说出“一身都是愁”的话，屈原与历代以来的诗人所悲的不是回风，也不是蕙兰花，也不是秋天，而是人间最普遍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困境。它反映的是人类最普通的情感，这也是文学经典的魅力所在。好了，今天的《楚辞》节目就与大家分享到这里，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