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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沛超译】从魔鬼到先祖:汉斯·罗伊沃尔德的精神分析观

张沛超 张沛超心性工作室 2022-07-31
从魔鬼到先祖:汉斯·罗伊沃尔德的精神分析
From Ghosts to Ancestors: The Psychoanalytic Vision of Hans Loewald

斯蒂芬•米切尔 博士
Stephen A. Mitchell, Ph.D.

(1998). Psychoanalytic Dialogues, 8:825-855


按:十年前的编译,内容不老,供参考。

译者弁言(张沛超):


下个月要去深圳讲“现象学精神分析”,于是“以讲促学”,重新阅读了曾经浏览过的东西。面对潜在听众的阅读,同独白式的阅读大有不同。如何从文献的沙滩上,捡取最值得装入口袋的贝壳儿?重读斯蒂芬·米切尔这篇文章,越发觉得如入金沙滩,实在不忍独享。

斯蒂芬·米切尔是当代重要的精神分析理论家,关系学派的重要人物。而米切尔这篇文章所注解的,是另外一位重要的理论家:汉斯·罗伊沃尔德。(惜乎两位大师都已经找弗洛伊德去了)相比与炙手可热的克莱因,科赫特等人,他的名字显得不够如雷贯耳。而且,很难将他编制在哪个“学派”里。国内尚没有他著作的翻译,甚至介绍性的文字也仅仅限于米切尔与夫人合著的《弗洛伊德及其后继者》中的一章。窃以为不够公平,精神分析电子数据库PEP的首页上,有引用率最高的20文献的一个索引,罗氏的两篇文章一直列席。

当然,这些代表不了什么。译者自作主张地以为,罗伊沃尔德的价值在于他领受了两大系统的“灌顶”:精神分析和现象学,这两门学问可以从奥地利哲学家布伦塔诺找到祖碑,而布伦塔诺所开创的“从经验观点看的心理学”是对于他同时代的实验心理学创始人冯特的重大纠正和补充。自冯特和高尔顿以降,心理学越来越有成为一门“有理无心”(psychology without psyche)的学问,属于人的存在,将渐渐碾碎在分子中,消失正态分布中。幸好有布伦塔诺的先见,和两位后继者弗洛伊德与胡塞尔的努力,心学传统保存在了精神分析和现象学两条活水中。试想,这同出一山的两河倘若能重新合流,“浪打浪”,岂不快哉?

译者一直不很喜欢美国的精神分析,出于美国第一代的精神分析师的自作聪明,精神分析变成了精神医学的一个二级学科!终于在精神病学的生物学化浪潮中牛逼不再。(罗伊沃尔德在美国精神分析学界既主流又非主流,没有办法编进任何一个编制,开各种大会又不得不邀请他。)这对于精神分析在中国的发展,也是个教训。“精神卫生法草案”里隐隐有着这样的先见无明。正是这样,我觉得介绍一点罗氏的东西,是蛮有趣味的。当然是我一厢情愿了,但如能因为这样的弁言而动了点心,看上几行,那是很让译者满足的事情。

原文篇幅太大了,有30页。全部翻完,对译者和读者都是负担,只好自作主张,捞了点“稠的”,上边再加了点自做的臊子,以飨读者。求拍砖。


张沛超 20110621 于武昌洪山南麓华中子和心理咨询中心




对语言的崭新理解:儿童的语言发展&精神分析的语言



幻想与现实间的辩证关系

进入治疗的病人带着由症状所分开的生活的碎片,精神分析师需要在一个心灵的空间里制造一个单一的力场用于整合它们。

罗伊沃尔德认为,在我们最初的体验里,没有内在和外在、自己和他人、现实和幻想、过去与当前的区分。

而这最初的
情感样式,永远不会消失。它位于使得成人的生活成为可能的分化了的且具有边界的结构之下。就像是“暗物质”那样,把看起来是互相对立的、相互隔绝的体验吸引在一起。

在罗伊沃尔德看来,从最广阔的角度所看的精神病理学,正是心灵宇宙中向心力和离心力之不平衡的示现。
在精神病中,原始的密度毁坏了适应的能力,这包括将内在和外在,自己和他人,现实与幻想,过去与当前的正常区分;
神经症中,心灵过远地漂移原始的密度:内在和外在变成了相互不可渗透的区域,自己和他人被体验为疏离的星球;现实与幻想相流泾渭;过去变成遥远的阴影,只剩下毫无生机的现在。

汉斯•罗伊沃尔德本人的经历是最好的导论:他的父亲在他尚未出生之时便去世,而他开始第一次呼吸的世界则充斥着母亲对逝去丈夫的哀悼。作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家的母亲,月复一月地用贝多芬的钢琴曲《月光》疗伤。而年幼的罗伊沃尔德便坐在母亲的膝上聆听。他如何将自己的情感与母亲分开?他如何将父亲与贝多芬分开?他如何将自身的生长与充满丧失与激情的外在世界分开?他如何将父亲尚在的过去与见背的现在分开?或许小汉斯最初的这段经历,解释了他何以将心灵宇宙太初之时的密度于对每个个体的终生之重权。

一方面,罗伊沃尔德保持了经典精神分析的原始的,元心理学的厚度,另一方面,他从根本上改变了所有的经典概念。他本人并未创造一个精深的体系,而他所有的论述,精准地扼住了中心的议题。

只有一种方法掌握罗伊沃尔德的力度和宽度,那就是尽可能慢点读,仔细地读,完整地读。



语言

罗伊沃尔德理解了从最初的密度(primal density)所生发的每一个重要主题:驱力和客体,幻想与现实,时间,
记忆,哀悼;内化和升华。

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和语言心理学家都认为在前语言期和语言期之间,有基本的甚至是不可桥接的鸿沟。随着20世纪的到来,语言越来越被认为是成人的心智得以产生的原始基料。维特根斯坦和赖尔讨论了内蕴化的语言,
拉康则认为无意识的结构本身便是语言。

另一方面,丹尼尔•斯特恩认为,语言的到来是一个好坏兼具的恩赐。语言执行了沟通的功能,由此产生了“语言自体感”,使得我们的体验的诸多特征得以被了知和分享,打开了一种新的连接空间。另一方面,语言也使得我们的部分体验变得更不易为我们自身和他人知晓。由此,语言造成了自体感的分裂和异化。随着语言在地平线上的升起,那难以言表的体验之银河,便从天幕中隐去了。

罗伊沃尔德对语言之理解的最显著特征,便是他对这种分割的挑战。对于他而言,语言超越了前语言和语言的区分;语言在生命的最早期便开始扮演极重要的角色。最重要的区分并非在于前语言和语言,抑或是初级过程与次级过程,而是语言在这些发展阶段和心理组织水平所运作的方式。

罗伊沃尔德认为,语言是“原初密度”的重要特征,在之中,感受,知觉,他人与自己都处于无隙无间的整体中。“(
婴儿)沉浸并包裹于母亲的话语之流中,这话语之流又被包裹于母亲-婴儿场域之中……当母亲在说话时,婴儿并不感知词语,而是沐浴于一种声音的节律。”

没有“前语言期”这回事,语言是人类自出生之时的体验中的内在维度。区分在于,语言在一开始作为声音包裹于一种整体的、高度未分化的原初体验;而稍后的阶段,语义的特征开始慢慢浮现。

在一开始,词语、身体、感受、关系连接——它们都是一种未分化体验的不可分割的组分。逐渐地,语言获得了与即刻感知不同的意义,它越来越具有指涉的功能,并且不只是母亲的其他人所使用的语言的意义,这使得主体获得了与应对日常生活相关的适应能力。

那么,在语言获得了次级过程目的的功能之后,早期的经验组织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是罗伊沃尔德重要的关切。平衡是个重要的问题。一方面,如果语言不变成抽象的体系,婴儿将继续留在早期失功能的、不胜任的、未分化的自闭阶段;另一方面,如果语言完全变成了次级过程的功能,结果将是情感死亡和空洞的生活。

我的小女儿给我带来了一个有力的例子。在她一岁的时候,开始热情地使用语言,这使我很开心。有一次我们坐在桌边用早点,她拿起她的小杯子冲我嘟嘟道:Numa numa muma muma jooooose.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极其清晰的语言回应:Samantha, would you like some more juice? (Samantha, 你是想再来一点果汁吗?)后来,对罗伊沃尔德的阅读,使我了解到了她是多么在使用自己的语言中获得快乐,而不是我的语言。我开始担心,或许我事实上会毁了她的生活。于是我开始模仿她说话的方式,这体验变得更加有意思,更富有互动性和丰富性。

“与一个我们与之学会说话的人的情感联系非常的重要,事实上,这关乎一个事物和描述这件事物的词语之间的联系是否生动活泛。”

“在日常的心理活动中,压抑总是或多或少地发挥着作用;总是在词语之间存在着相对的分割。籍由此保持着一种在接近富有骇人的创造-毁灭潜力的无意识和人类的生活和语言不再为无意识之火所温暖和激活的死寂之间的平衡。言语思考与其原初关涉物之间相对缺失和薄弱的联系,使得语言可以作为一个载体,巡游于日常理性生活和强力的无意识之境。”

“语言是最真诚和最主动的信使,它媾和了自体和客体世界,联合了抽象的思考与具体的体验,初级过程和次级过程得以言和。”

罗伊沃尔德在学医以前,曾经在弗赖堡受教于马丁•海德格尔三年。在很多方面,他的工作可被视为弗洛伊德的基本概念的海德格尔式的注解。这充分显示在这句话里: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人得以栖身其中。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的、基于技术的生活肤浅且空洞。他大部分的著作都致力于获得与古希腊的重新对话。精神分析的语言使得通过病人早年生活中语言的重新赋活,重新获得它们的原初密度和感觉情境,而向病人的心灵生活注入生命。



精神分析的语言

罗伊沃尔德喜欢使用旧的概念。“精神分析所需要的并非是一种新的语言体系,而是一种较少被抑制的、较少卖弄学问的、不那么狭隘的对经典概念的诠释”“我未能见过弗洛伊德,但是他依然通过他的著作,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猜想,或许他的未曾谋面的生父,依然通过母亲的乐曲,生活在罗伊沃尔德的生活中)所以,他并没有创造新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洞见,而是仔细地检省旧的概念,给予以新的生命,同时保存了它们与久远的过去的共鸣。

罗伊沃尔德认为,诗是一种语言的意义和语言的声音创造性的互动的表达方式,这产生了一种既是认知又是感受的体验。

经典的精神分析解析被认为是一种纯粹的符号学,作为一种解码,一种将病人的联想内容的无意识意义翻译为显然的意义的举动。……而罗伊沃尔德相信,我们之所以使用语言,并不仅仅是传递意义,或是对我们心理状态的准确描述,而是产生了一种新的体验。



现实与幻想

弗洛伊德对于心灵的看法,以及本能幻想与现实感知的关系是绝然的区分的。幻想是心灵组织的低级形式,接近于初级过程,而主体性为基于幻想的愿望所充斥。对现实的精确感知与高级的心灵组织和次级过程相联系。这样一种层级的观念隐含着达尔文式的隐喻。

罗伊沃尔德提醒我们注意弗洛伊德对“海洋般的感觉”(oceanic feeling)的讨论并且论证道:“
自我与现实,或者客体的连接,并非产生于一种起初毫不相关的两种独立实体的并存,终结于它们的相互接触,而是由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逐渐分化成两个部分。母亲和孩子并非走近了彼此并发展出关系,而是,婴儿诞生,并逐渐区分于母亲,如此以来,他们的原初联系才成为可能。”罗伊沃尔德进而论证到,不光是存在一个母婴融合的阶段(这与马勒的共生期类似),而是有一种体验的组织可以持续终生,在这样的体验里,随后发展出的自体与客体、内在与外在、幻想与感知的区分可以消解。

这里很重要的是,罗伊沃尔德并不认为最初的未分化经验是一种幻觉,或是“不那么真实的”。所以罗伊沃尔德认为,没有“幻觉”这回事儿。儿童和病人的生长都赖以这些幻觉,艺术家需要于此中汲取
创造力

有些外在于我们的东西已经在我们体内安家,精神分析理论家们使用了一系列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内化,内在客体,内射,合并,认同。……我假设这些内在的影响并非是一个对外在他人的完全描绘,而是一种经验的动态记忆,在其中自体和客体是密不可分的。很有可能一些强烈的情感体验并非以次级过程编码,而是一种参与者共同创造彼此的初级过程。按奥格登的话说:分析中的第三(analytic third)。没有分析师与被分析者的绝然区分,他们都参与了体验,都需要另一方的情感参与。

对于罗伊沃尔德而言,健康意味着这样的一种状态:幻想与现实和鸣,过去丰富着现在。

“懂鬼的人会说:魔鬼们都期待从魔界释放,被作为祖先方得安宁。作为祖先他们可以活在当代,而作为魔鬼他们便不得不用其魔影笼罩世间的人们……无意识的魔鬼,为防御所封咒,但这将病人一并囚禁于防御和症状的黑暗中,啖其血肉以期解脱。分析的晨光照耀无意识之魔界,正其名为先祖,其魔力被瓦解,当下新生、次级过程和崭新客体得以浴光。”

“无意识需要当前的外在现实或客体以及当前的心理现实(前意识)以保持自身的连续性,除非它被魔鬼所封印,或是为害于生活……若非此,人类的生活将变成僵死和空虚的壳”

以不动声色的方式,罗伊沃尔德转化了分析过程的基本价值,以意义代替理性,以想象代替客观,以赋活代替控制。

移情中,魔鬼开始出洞,而在反移情中,新的联结的可能性开始展开。
“现实检验绝非是一个理智的,认知的功能。它更可能从对幻想的体验来理解”

没有现实的幻想是危险的,没有幻想的现实是空洞的。对于罗伊沃尔德而言,只有合奏的生命才值得一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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