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业主们轰轰烈烈地罢免了第二届业委会，成立了第三届业委会。两年后的现在，依然是那一批业主，逼着第三届业委会辞职走人。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小区名称、人物均为化名。众蚁承诺文中每一条信息均由受访者提供，并经过了其本人的核实校对。
容女士参与维权，成为业委会主任又很快辞职的经历，如同一场电影，一个俯冲式的、飞速坠落的动作，没有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她的维权，起始于对老业委会贪污的揭发，本着维护业主的权益，背后却藏着复杂的推力，以及推动者相异的维权动机。她误打误撞被推至台前，演了一出戏，然后又走了。推着她下台的，还是同一批人。像是一个闭环，曾经发生在老业委会身上的悲剧又回应在自己身上，身在其中，容女士难免觉得有些荒诞。维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将所谓的“恶人”绳之以法？为每一个业主带来民主和正义？在她的故事里，结果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刚坐定，容女士就拿出来一大堆材料，里面有她焦虑抑郁的心理测试单、她告上一届业委会的报案材料，还要各种与业委会有关的资料、证据。容曾是杨浦区G小区的业委会主任，她刚刚辞职。当了一遭主任，容变得不愿意出门。以前她是社交狂人，现在却情愿等到晚上10点以后再出门，小区对她来说，成了一个负面情绪高度笼罩的地方。四年前老业委会组织拆地锁的事情让容开始关注小区。作为一个围观者，她目睹着业委会与反对者们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并由此认识了一些朋友。C是反对拆地锁的人里最活跃的一个，他和容早年认识于小区论坛，业委会开始拆地锁后两人更加熟悉。据C叙述，为了拆除地锁，业委会用了各种能用的方法，包括送礼、请人吃饭。等到地锁被拆除时，业委会已经树敌不少，业主因为不同的利益诉求割裂成好几波人。没过多久，业委会破坏绿化增加车位的决定再次加深了与业主的矛盾，反对者们对业委会的抵触情绪日益强烈，打着维权的旗号抵抗业委会。2017年8月，小区乒乓球队的老人们组建了一个300多人的业主群，群主是业委会秘书长的爱人（也是小区党总支宣传委员），建群的目的主要是针对居委会，讨论老年活动室延伸点的事，结果大家怨气的结点都落回到业委会身上。群内每天骂声不断，后来这个群被拆了，大家没地吐槽，纷纷转移到了容女士的生活交流群中。容喜欢社交，她组建的生活群原本只有100多人，讨论的内容也多是轻松的生活八卦。其他人涌进来后，聊天内容渐渐与业委会有关的事情，生活群变成了维权的集中讨论点。“维权”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正义感，能激发强烈的情绪，而且在情绪高度唤醒后需一段时间才能平复。残余的兴奋会强化人们在当时感受到的任何情绪。在与业委会对抗的过程中，整个小区的维权情绪被调动起来。
针对业委会，大家逐渐发现他们在使用资金的程序上存在有很多问题，诸如公共收益体外循环，违规使用维修资金，甚至有圈钱行为。容被裹挟其中，冲得很猛。2017年9月，她和包括C在内的三个朋友决定一起维权，罢免业委会。
为了罢免业委会，容一行人每天扫楼，四处贴单子，一边通过舆论宣传造声势，一边搜集业委会侵占职权的证据。起初物业经理并不帮他们，后来被逼得紧了，给了他们万能钥匙，还调取了业委会过去几年的报销资料，帮助他们拿到了业委会的黑料。这些材料也为之后容去公安局报案，告业委会涉嫌职权侵占做了铺垫。因为物业经理的帮忙，维权有了实证。接下来，他们只需要找一个罢免业委会的由头。小区十年来两千多万的公共收益账目一直不清楚，正是广大业主关心的事情。他们借此质问业委会公共收益的去向，激起民愤。为了保证维权程序的专业性，C还请了外围一个专业人员指导维权。四个人斗志满满，卯足了劲要干倒业委会。之后，通过信访，他们向政府反映了小区的情况。所有矛盾汇集到了一起，都指向业委会。G小区1874户人，两天时间维权者们搜集到了400多户业主的产证，就罢免业委会等六个议题动议20%业主，于2017年11月22日召开了了临时业主大会会议。尽管政府没有认可这次会议，但在民意上，他们已经成功罢免了业委会。
2018年的上半年，维权派们忙着和政府交涉，政府要求小区按照正常程序和时间进行换届改选，答应届时将对小区进行专项审计。
2018年6月，老业委会开始换届。7月6日，第三届业委会成立，容和朋友A进入了业委会。7名委员，容年纪最轻，她本打算当个委员，但主任这个位置，没一个人敢上，容在众人的劝告中硬着头皮上任了。维权群里有人对容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维权，一定要彻底打倒前一届业委会，否则别人就会觉得，你进业委会只是为了自己。虽然业委会已经换届，容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在收集上一届业委会违规证据上。维权，好像就是要把别人逼入死胡同。2018年7月27日，第三届业委会拿到了备案证，8月，小区开始专项审计。
换届审计和专项审计几乎是同时进行。容向物业要往届业委会的财务单子，对方并不配合，只给出了一个审计报告。另一边，背面维权的战友们又一直逼着容向物业要材料。几个回合之后，她和物业闹得有些不愉快。配合审计工作，前往物业总公司的时候，容偶然听见物业管理处的财务抱怨，“当自己什么高档小区，2块钱的物业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情。”她以前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甲方，听到这话，突然就醒了，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
另一方面，为了专项审计的事情，容又拜托各种关系，了解到市财政局下面有一个会计师行业协会，催促之下，直到2019年4月，审计报告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到5月，业委会在市房地局系统正式更名成功，这段时间里，物业拒绝将公共收益转入业主大会账户。过去小区的公共收益一直在体外循环，所有收支都挂在物业公司帐上，严重缺乏监管。在新业委会的逼迫下，物业才开始转钱，到2019年的5月27日，专项维修资金账户账户进了107万公共收益。
如果说前面的事情还能够想象，那么到2019年6月30 日，从她被朋友C骗出业主群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交出业主微信群，容的舆论阵地丢失了。虽然同为战友，但身份的转换使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容身在业委会，被外面维权的战友推着走。“他们都在背后当司马懿，就我傻，在前面做赵云做吕布。”
业委会成立之后，维权时那股亢奋的冲动突然变得无法发泄，每个人都懒散着没事干。容组建志愿者群，并成立了5个专项工作组，就绿化、车管、保洁、设施设备、资产管理等事项给志愿者分配任务。但大家更愿意在大后方指挥，盯着业委会干活。维权战友A或许是提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加上自身时间有限，在2018年年底就从业委会辞了职。之后，委员H也辞职了。他认为，容一直是被人所操控的。容后来承认，那群“战友”如同业委会的“影子”，不干活，只负责指挥。一旦她有自己的意见，影子们就孤立她。但她还在坚持。
5个专项工作组中，车改小组的问题最多，吵得也最激烈。
8月23日，业委会讨论车辆管理办法时遭遇业主冲击。反对的人理由很多，有的人不想多走路，有的人觉得自己产权车，停不停在地下车库和别人没有关系…1874户人家，4700多号人，大家七嘴八舌，各有各的意见。因为停车改革，有人带着非小区的人进来闹事，容给来小区闹事的外来人员设置了停车黑名单，结果被人诽谤，说她公权私用。9月21日，业委会原计划在这一天召开业主大会会议，表决机动车管理办法，结果业主揪着文件上一个失误，逼着房办提前叫停了会议。业委会刚完成换届的时候，一群老维权分子和年轻人敌对起来，说C意图二次策反，准备将新业委会干掉。没想到过了一年，谣言成真了。曾经的革命战友，现在反目成仇。到头来那群“战友”对容说：“没人逼你做业委会主任啊，是你自己要干的。”容自嘲，“所以我最傻缺。”
她决定辞职。有人挽留她，让她再坚持坚持，她却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也该放下了。
容并不是一个喜欢斗争的人，她喜欢做公益，办跳蚤市场、开展亲子活动，享受这些活动带来的纯粹的温情与快乐。她还组建了一个亲子群，大家对小区发生的事心知肚明，但每个人都害怕在群里提起那些问题，激烈的维权情绪如同病菌，污染了整个小区的舆论环境，亲子群的平和氛围显得尤为珍贵。
容这一届已经是小区第三届业委会了。第一届无人关心，第二届因为拆地锁、破绿扩大车位等事情引发关注，矛盾也随之而来。她现在明白，正是因为上一届业委会干了事情，才会牵动业主的情绪，不管他们操作上存在什么问题，能为小区做些事情，出发点总是好的。
而大多数维权业主要将小区所有的负面情绪汇集到一处，向一个点攻击。维权时那种激昂、狂热的情绪始终笼罩在小区上空，每个人都很亢奋，过去的老业委会是维权者的敌人，等到容上台后，自己又成了维权者的假想敌，一旦触及利益，大家都变得多疑起来。每个人都想监督业委会，有人甚至问：“监管小组监督业委会，那谁来监督监管小组？”
业主之间的信任基石早已消磨殆尽，在自我的膨胀和利益的冲突中，一点点人际摩擦和利益碰撞，就可能点燃业主们胸中一团团熊熊火气。容选择递上辞职信，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如今的局面，是自己种下的果，自己承担。所谓枪打出头鸟，维权的业主是藏在背后的人，他们只想寻找一个“傻瓜”为自己担责，好躲在其后安心指挥。正如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在《乌合之众》的分析，集体行动中大多数人失去了理智，并巧妙地推脱了自己的责任感。
容说，没做业委会会遗憾，做过业委会会后悔。参与业委会就是进来验证自己之前的方式方法是错的。“悲剧就悲剧吧，我尝试过，体验过，得到了旁人不曾有的感受，这就够了。”推广：众蚁社区推出众蚁文库啦，所有业委会工作相关的规章制度、合同文本、培训指导等文件都在其中，支持文件下载，助力一个更专业的你，营造一个更以理服人的小区。全国已经有7000名业委会参与者在使用喽，你也来尝试一下吧！
阅读延伸
01 “界线在哪？我还在寻找。”当一个维权“刺头”开始反思
02 “不是说业委会成员就应该为小区服务，而是每一个业主都应该参与小区建设。” | 君悦苑主任张国柱和他心中的“乌托邦”
03 光明城市不“光明”，一个永远无法完成业委会换届的小区
04 “小区1688户人家，就像有1688个老板，我们就做到所有的热情被浇灭为止。”|好世凤凰城“百万修树”记
05 是非成败转头空！我的一年业委会的经历和感想！
06 请认清事实：小区的衰败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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