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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赌博和高利贷控制的大半个中国

2018-03-14 全球政商内参




有人丢下债务和女儿跑路,有人被囚禁在澳门。网络,让原本就在中国小镇流行的赌博和高利贷生出更猛烈的破坏力。


中国南方小镇80后小峰,扔了手机卡,格式化了手机,揣著家里给的五百元,坐上长途巴士,跑了。两个幼女扔给了父母。常年吵架的妻子,收拾细软回娘家,要求离婚。结婚证书还押在贷款公司手里。


算上熟人借钱、银行债款、信用卡套现和高利贷欠款,小峰的债务超过四十万。


小峰跑路的第二天早上,父亲暴跳著洗掉了店门口的喷漆:“****还钱,欠债还钱,死全家”。不久前,贷款公司负责人“发哥”带著小弟上门,发出死亡威胁,小峰母亲在激动下撕破了对方的衣服。


在这个南方小镇,因赌博欠下巨债的事例屡见不鲜:有人丢下两百万高利贷跑路了;也有人在生意低落时和朋友一起赌博,欠下几十万高利贷,受不了讨债人施加的精神压力,开煤气自杀了。在中国广大乡镇,同样脚本、不同主人公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随著网络普及,原本就盛行的赌博和高利贷升级为触角更长、门槛更低的赌博网站和网络借贷,以更猛烈的破坏力拉扯著中国小镇的生活。


一起赌博,是亲朋好友相处的方式


如果老老实实工作做一个电气工,小峰挣钱还是不少的 。他开了一家电器、空调配修店,生活劳累、平淡甚至无聊。比起跑长途运输或者在大城市安家、开工厂、开豪车的同乡来说,小峰算不上引人注目。但他非常讲“哥们儿义气”,经常和朋友们聚餐喝酒、“小赌”,最后落得负债累累,要靠父母生活。


台湾人类学家刘绍华研究四川凉山少数民族社群长达十年 (《我的梁山兄弟:毒品、爱滋与流动青年》),发现吸毒是“梁山兄弟”们将好东西分享给亲友邻里的一种社群文化。在这个南方小镇,赌博即是社群文化。几乎家家都有扑克牌、麻将桌。当地人觉得,搞得家破人亡才是赌博,亲人朋友聚会则是“小赌怡情”。人们相信赌博平台是挣钱的机会,只要能自控,倒霉的不会是自己,说不定还能暴富。



十年前,六合彩盛行,连住在县城北部山里的老奶奶都抱了母鸡赶集,用换来的一点现金买彩票。六合彩开彩的晚上,只能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小镇。人们聚在一起或通电话,共享关于一夜暴富的躁动、兴奋和失望。当地银行一名工作人员透露,有一段时间,六合彩开彩的隔日,银行转账流出现金会突增几百万乃至上千万。


小峰有个亲戚是全职主妇,近十年来每周不错过六合彩开彩,还托去香港的亲戚买六合彩杂志,试图提高中奖率。后来她更是自己做庄,在亲友邻里间开地下六合彩,从下注到开奖都通过电话完成。


继六合彩盛行后,一些博彩机被搬进寻常村民家,轮盘、老虎机……念中学的男孩们不愿上晚自习,到山头为推平山腰搭帐篷的临时赌场看守,每人每晚能赚200元。


小峰母亲每次从大城市回家探亲,邻里知道了, 两三人一起来打麻将、扑克,不把她口袋里的现金全部“掏”出来不散场。小峰的兄弟大学毕业后宁愿在大城市打工也不回老家开公司,就是因为妻子以“离婚”威胁,不愿小家庭被拖入“小赌怡情”的泥潭:“过年回家和高中同学打牌一晚上就输几千块,谁受得了!”


近几年,镇上更是流行起上网赌博。这些网络赌博平台的中文的介绍多是“网络娱乐”、“奖金”、“开始游戏”等类似表达,“赌场”相关的词被淹没其中。普通人很难区分它和一般的游戏网站的区别。而欢迎奖金动辄上万,看上去比网络游戏点数更易挣取,仿佛是飞来横财。


“好东西要分享”,小峰的亲戚K说。拉朋友进微信、QQ群里一起赌博,是亲朋好友相处的方式。反正也没人管,“服务器放在香港、澳门、外国,国内的代理人多得不得了,哪里管得过来?”K是90后,在政府部门有一份后勤工作,月薪一千多元。他不肯透露赌博软件或网站的名字,“太多了,跟人的名字一样多。” K在三年内买了三辆轿车,还辞掉了工作,他声称是玩网络游戏赢了几十万 。


赌博是件如此寻常的事,以至于债主逼上门时,小峰还在琢磨去赌博网站打个“翻身仗”。那时债主在小峰家客厅讨债,小峰在楼上卧室里,一边给逼得紧的债主们发短信,声称父母在想办法,一边在手机上看了看朋友推荐的“时时彩”。据说这种网络彩票,几个人合起来就可以自己做庄,每隔十分钟开一次盘,赔率几十倍的都有,赢了即时到账。


小峰心想,这是唯一来快钱的方法。不一会儿,他的债务变得更多了。


现金贷“像传销一样”


因赌博欠债的人,通过“戒赌吧”之类的论坛、微信群、QQ群联系起来, 商讨、分享应对逼债的方法。网络贷款公司看到商机,直接把贷款广告发到微信群:“云付-刷卡实时到账0.32%,分润秒结。上万创业人在使用的……”网络贷款选择多,关键卖点是“即时提现”,少到几百元也放款。当然,信用要求越低的公司,周期越短,利息越高,有的利息高达36%。


欠款人互助微信群的规模每周都在增长,成员来自天南海北——从东北到东莞。不少人透露自己工作不稳定、收入微薄,几万人民币已经是天文数字。他们共享这样几个观点和经验:一,反正已经上了黑名单,多借钱多花,;二,反正中介公司包装借款人的信用时,电话号码等都是中介公司的,不用理;三,只要还有贷款公司可以借,便可以拆东墙补西墙;四,赌博也好、做生意也好,一旦成功便咸鱼翻身,以往的负债一笔还清,过程痛苦在所难免。在缺乏诚信基础和诚信教育的中国,一些欠款人甚至认为可以逃之夭夭。


截至2017年末,中国网贷业历史累计成交量突破6万亿元,单月成交量均在2000亿元以上。在手机上网时代,大中城市以网络贷款为主、小城镇和乡下以线下贷款为主的分野被打破了。手机上可操作的社交软件、贷款App、以及贷款中介的盛行,使即时到账的现金贷款无处不在、触手可及。一些欠款人声称现金贷“像传销一样”。至于满足了购物、赌博等欲望之后的后果,就顾不上了。


加入欠债人互助微信群的另一种人,是依靠拉人赌博或贷款为生的中间人。他们猎捕的对象首先是身边的熟人。比如发哥经营的“贷款公司”,在西方社会被称为loan shark(贷款鲨鱼)。


在大海里,鲨鱼见血就紧盯不放;现实生活中,中介代理首先放了身边亲友、邻里、老乡的血给鲨鱼盯上。发哥一再强调,小峰找到他们,是小峰的“发小”帮忙,经过了“几手中介”。


来自中国中部小镇、现居西南地区的70后卫军,在装修行业干了几年活后,贷款买了辆福特小轿车,零零散散地当司机跑活。


2017年夏天,卫军和在澳门打工“发财”的老乡联系上,便去澳门“看朋友”、“玩”。手里的钱在赌场花完了,陪同的老乡说帮他借,“打了个电话,带到赌场门口,我也不知道他们认识,事后才意识到他是干这一行的啊。”


卫军说赌场门口到处是“那种”公司,“大陆的人很多,十几个年轻人背著包在赌场门口,跟著你进去,问你钱花完了要不要借钱。”


卫军由老乡带到葡京酒店二楼一间“贵宾室”,在一张写好的借条上签字,手持身份证给对方拍照。当时有人拿了身份证出去,“估计是验真伪”。马上卫军收到五万港币现金,两个人贴身跟著他“杀回”赌场。只要卫军一赢,就交百分之一给他们,输了自己负责,不用为这五万港币付额外利息。


最后,卫军大概交了一万多现金给贷款公司,又把手里剩下的几千块还给贷款公司。他不想赌了,也没想要还钱,他想回家。这时,贴身跟著卫军的两个人,把他带到了一间出租屋,二楼,铁门。


卫军这才明白,自己被囚禁了。



囚禁澳门:他们说把人偷渡到越南做工,直到还清债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还关著其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已经是第二还是三次被关在这里了。”卫军回忆道。贷款公司老板租了三间房,据称日租金共1800港币。


“他们(一般)不打人,就是关著,两个人不离身,看守五六个,外面还有公司的人,让用电话叫你家里筹钱,一天不还,一天的房租伙食就算到你头上。”


卫军不想还钱,也不想让家里知道,家里也没钱。他不吭声。看守给他看逃债者被打得吐血的视频,还说实在不行,就把人偷渡到越南做工,直到还清债务为止。卫军沉默,幻想躲过一劫。


第二天,妻子不停给他打电话,看守夺过电话,家人得知,四处借款。


出租屋里窗帘严实,看不到外面,不过两个看守长时间贴身跟著,总有懈怠的时候。卫军趁看守不注意,悄悄用微信给家人发定位。他偷偷拍了窗帘缝外面的墙壁,至少可以看到颜色,又拍了送来的快餐盒上的名字,发给姐姐。


姐姐N向澳门警方电话报案。警察到了出租屋附近,声称找不到人。警察对姐姐的说法,一是可能手机定位不准确,二是出租屋是私宅,他们不能闯入私宅调查。


这时,两个贴身看守开始把卫军当作球推来推去“玩”。过了第二个晚上,卫军实在受不了,说自己卡上还有两万元存款,此时家里也筹够了钱,一共交给贷款公司五万五千元,五万是欠条上的借款,五千是卫军这两天的“食宿费”。贷款公司立即叫了辆出租车,把卫军送到珠海拱北口岸。


晚上十一点半,卫军到达口岸,刷了港澳通行证,按了指纹,却无法通关。一位女士把他带到一间小屋。十二点海关下班后,两位男子把他带走,不说话,不解释缘由。卫军恐惧到了极点。到了警察局,他才知道姐姐报案后,澳门博彩罪案调查处介入调查,他收到“通传令”要配合警方调查。


“所有的问题都问了,就是不问我被关在哪里,让我到赌场现场指认,赌场门口都是他们(贷款公司)的人,都认得出来,我怕报复,哪里敢指认啊……”卫军恨不得马上离开澳门。“我找到一个没有贷款公司的人的地方,说,就在这里。警察去调录像,酒店经理说摄像头坏了,没有录像……他们就带我回司法警局写记录,说不知道嫌疑人的长相,以后有线索继续调查”。


但卫军心里有疑惑:“我当时把快餐店的名字都偷偷拍给姐姐给警察了,他们为什么不去快餐店去查谁订的快餐,一查不就找到我了吗?”


在缺乏社会防护网的处境下,小峰也好、卫军也好,越是身处社会底层,越是步步陷阱,在物质欲望和社群氛围的助推下,走进赌场及贷款鲨鱼们张开的血腥大口。


2017年11月,卫军又去了澳门,又做了同样数额的“贷款”进赌场,又被关押到出租屋。他把地址包括楼层透露给姐姐求助。N报警后,警察依旧没有找到卫军,看守者立即转移了关押地点。最后还是家人掏钱把他赎了出来。



“你跑到哪里去!我们也能把人抓回来,活埋!”


南方小镇的居民,地缘、血缘关系紧密,本地贷款公司和放贷人心知肚明,当事人大多数无力还款,将还款对象默认为借债人的家人。反正地方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给小峰放贷的发哥,贷款公司总部开在市里,县城也有分公司,都是合法注册。“ 我们是做正规生意的,没职业、不可靠的人不借。”放贷前,发哥带人去了小峰家,查看他——实际上是他父母的资产,房子、农田、山林、店铺、车……核实无误后,带著小弟和现金到小峰家,拿走电气店营业执照和结婚证作抵押,让小峰按手印、打欠条、拿著身份证照相。


“跑,看你跑到哪里去!我们在上海也能把人抓回来,活埋!”说到后来,发哥在电话里基本上是喊。


“不还,债主有的是办法。现在软禁少了,毕竟犯法,但各种精神折磨少不了。”时不时到家里和你一起吃一起睡,半夜扔个鞭炮,过年过节上门要债……最后,贷款公司将欠债人告上法庭,身份证上“老赖”黑名单 。L和K对贷款公司追债方式如数家珍。


80后L是小峰的同乡、校友,四、五年前放过债,一万的本金,利息一天三百。“就一个小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多的是。逃,一辈子没法做人,身份证也没法用。”L说。


和地方上注册的小额贷款公司不同,不少网络公司的追债手段以骚扰负债人的社会关系为主。


卫军在网上借款时,贷款公司发送第三方查看通讯录的授权确认码,他接受了,贷款公司获得了他三个月通信记录,包括家人和他的老板。


更大的代价在后面,卫军在欠债人微信群里诉苦,“崔(催)收的现在弄得我工作的(都)丢,找我干活的老板被电话骚扰得个个都躲著我,刚开始还打算慢慢还,现在毛都没有”,“连我去看过一次病的医生都被打电话……脸都丢尽了”。


另一名微信群成员晒出被催款的短信“……经多次催收后仍拒不清偿……我司现将调取近三至六个月的通话记录,以联系亲人、朋友、同事等相关人敦促你履行还款义务……”。有人晒出贷款公司催款的短信截屏,贷款公司称“这个照片发给你亲人朋友帮你筹款”。隐去大半截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坐著的裸露的腿部,至少可以确定下半身没穿衣服,隐私部位用一块纸板挡住。


回到小峰一家。电话催债、上门讨债次数多了,虽然侥幸对方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但一想到那些“砍断腿”、“活埋”的话语,红色的喷漆和发狠的小弟,顾及经常单独在家的母亲和小峰两个幼女,全家人难免提心吊胆。


不愿意搞得邻里皆知,小峰父亲施展家长权威,要他回家,同时要小峰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兄弟姐妹义务分担债务,父亲则自己担保向亲戚借现金:“不然他的下半辈子就毁了,不能做人,连出门坐车都困难……两个孩子这么小,怎么办!”


小峰的嫂子喝一口啤酒,不愿意为小峰的行为买单:“怎么保证下一次(小峰)不会捅出更大的漏子要我们填?”


小峰不说话,父亲出面协调:一定从严管教,让他改过来……先把高利贷还了,剩下的他自己慢慢还清。


“以后我们家里任何人,不许沾赌,哪怕是过年过节的娱乐!”小峰父亲信誓旦旦地说。在小峰“跑路”之前,父亲也是“小赌怡情”的拥护者。“不玩牌,(亲戚朋友见面)干什么?(不玩)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小峰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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