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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

与N不慌 与N
2024-09-06

奔丧


拖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坐着不少人,姨们、舅舅舅妈,也有面生的亲戚。放下东西,走进客厅,右拐进房,我见外公最后一面。撩起蚊帐,外公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宛如睡觉般平躺着。床、床头柜、衣柜,小时候住过的房间有时候像从未离开过那样的熟悉,过去用的是拉绳式的电灯,厕所在楼梯间底下所以床边还会放个尿桶,被一个略大的总是堆满衣物的储物柜隔着,朝向院子的大窗户则是平移式的木窗,关上后房间就一片漆黑,想来这个房间应该有一股陈旧的气味。我睡过床最里的位置,旁边是一扇小小的木窗,即便关着也昭示着外头的漆黑可怖,小时候大人总吓唬我,再不睡觉就会被黑猫抓走。依稀还有大人在这个房间帮我洗澡的记忆,那应该是我更小的时候。
 
这是外公外婆过去的房间,随着他们搬到虾池边居住,老房子已经闲置多年,现在,外公躺在他过去的床上。他已经去世了,说是早上五点还应了大舅舅一声,很快就没动静了,我到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多。
 
村里还在做节,妈祖诞辰,说是最好隔日过完节再发丧,所以我进房看外公之前长辈叮嘱我,“现在不要太激动”。我走出客厅后端详这个房子,内院右边有些长得杂乱的花草,玫瑰花谢了几朵,说是四舅公(外公的哥哥,外公排行第五)他们平日在照料,外面的院子里也是他们家圈养的鸡。地砖下陷、裂开,边角长满青苔,后来两天下起暴雨,院子的水位不断上涨,院子上方搭起临时的雨棚,深蓝色的幕布,暴雨像布景的一部分,或是从回忆里哗哗落下,一楼有盆榕树的枝芽已经伸到二楼,雨水丰沛,植株疯长。二楼的栏杆,小时候很好地挡住我,如今再看竟然只比我的膝盖高一些,老旧的房子像老去的人一样萎缩。

 


往前几天,妈妈问我五一回不回家,我说来回时间长,票太贵,不回去了。本是一个没有出行安排的五一。4月28日,调休一天,睡前和妈妈聊天,说起外公午时吐血,送到县里医院,可能要住院一段时间。时间越往后,妈妈发来的语音就越紧急,血止不住,外公自己说要继续治疗,过了零点,妈妈说我可能得回家一趟。于是买了早上的票,收拾行李,凌晨叫车到机场。

时隔五年,这是我第二次在夜里赶回家奔丧,经过高架桥的时候看窗外有短暂的恍惚,从北京,从青岛,飞机落地厦门,再叫车回家。我飞过很多次,但并不真正熟悉飞回家经历丧失的情绪流程,总在突发事件中才想,"原来是这样的"。情绪并不是一下子涌入的,我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思索自己当下的情境,许多东西需要更长的时间咀嚼,更多感受到的是睡眠缺失的疲乏,而非丧失的痛苦。生活好像总是瞬间被搁置,抛下此刻。升空,我要去往的是过去。

 


外公4月30号入殓,5月3号出殡,老房子里人来人往,只收拾出两个可供休息的房间。大舅和舅妈过去的房间,据说床架被白蚁蛀空,留下一张床垫。爸爸从我家扛来一张可折叠的竹床,外公入殓后棺材置于客厅,原来的房间铺了席子,这几日外婆、阿姨、舅舅舅妈还有我们这些小辈便是在这几个地方休息,随意地躺下,一张床或者席子可以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四五个人,夜里儿女们在棺木旁轮流守灵。 


雨是从什么时候落下的?前两天都阴沉沉的,入殓那天早上,仪式繁琐。亲戚们喊人上门提前搭好雨棚,跪拜、用米酒洗手、大舅站在凳子上套衣服,再由专门的师傅一件件替外公穿上,我们轮流在衣服口袋里塞金银纸。闽南习俗里长辈故后为祖先,祖先近神,说的吉祥话都是要保佑后辈一切顺利。外公的手掌软绵绵的,我看着那位师傅将外公的手来回摆弄,交叠好置于胸前,又抓起握紧去穿衣。再然后是脸部,用黑白的面巾交替盖好,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入殓。告别有太多个节点,面部被覆盖似乎也是一个。抬入棺后,师傅准备了一应用品,看着像小孩过家家的玩具。大舅问,这副眼镜是我爸生前最常戴的,可不可以一起放着。后来又放入剃须刀,然后用金银纸填满棺材里的所有空隙,外公的躯壳嵌在金银纸堆中,然后便是入棺,因为要停灵几天,棺材再置于插电的冰棺中。一片潮气,老插排有些漏电,我本想拔下,微弱的电流刺过,换了个新的。


 

早上的仪式方才结束,大雨倾盆,从雨棚兜不住的边角落下,内院蓄起满满的水。但也算是和重要的仪式打了个时间差,所以外婆和姨们提起要讲,这是福气,外公是好老人。入棺之后灵堂逐渐布置好了,我站在院子的令一头看灵堂,雨幕那边是黑白的悼联,正中摆着外公的遗像,笑着。
 
我经过客厅,看见被挪到别处的老物件,比如再也坐不下的藤编长椅,总想起幼时在老房子的日子。外公有件长的军大衣,冬天到的时候我总是将脚塞进他的衣服里,他那时候老讲我是小孩屁股三把火,便有些忘了是我给他取暖还是他给我取暖。记忆的召唤和退场是更延迟的,除了孩童时的记忆,我更多记得的是这五年外公患病来逐渐虚弱的身体和家人照护的日常,中间十几二十年,我想不起中间我和外公相处的样子。这种记忆的空白比在雨幕中的灵堂更令我慌张。
 

照片

早上的飞机刚落地,便收到小姨的信息,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照片,挑一张给外公做遗像。2017年购入第一台相机之后,我便随身挂着到处拍照,尤其是回家时的节假日。家人把这当我的爱好和技艺,每年春节外公家聚餐的时候也都会拍张人全一些的合照。但之前相机的照片导入硬盘后数据损失过,我也没带硬盘回家,便只是从机场回家的车上翻看网盘备份的照片。从2017、2018年开始,草草地翻看了一遍,多少有些自责。照片里我和朋友占多数,再然后是磕CP时保存的物料遗迹,家人照片有,但不多。尤其外公,他不爱拍照,除了合照,大多是抓拍,没有构图、光线的计较,拍到就是——即便这样,竟然也只有寥寥的照片。
人总是到这时才要叹息,而且时间在手指迅速拉动中流逝,便能清楚看见这几年病后外公瘦下去了多少。去年还是前年有回外公住院后回家,五姨给我发张照片说外公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几年前的外公
到家后仍在选照片,我手头没有正面照,阿姨们自己翻找,最后选的是外公和外婆两人的合照。就坐在老房子的走廊上,背后是他们房间的窗户,两人坐着,都很开心,旁边的箩筐上贴了个红色的喜字,照片附着日期,2013年初,农历还是2012年,小舅结婚。后来又说,那年很快大舅儿子就出生了,不怪外公看起来那么高兴。照片清晰度有些不够,表妹用软件拉高清晰度,截去外婆,截去喜字,留外公上半身。姨丈负责打印,发来照片,相片店估计又修了一下,蓝底彩色,笑意抵眼。十一年后,这便成了外公的遗照。

 


床头柜年纪也很大了。房子据说是小姨出生那年建的,比我大11岁,家具不知道是不是外婆的嫁妆,我才知道外婆大哥是木匠。总之,床头柜上三个抽屉,有一个锁死了,我闲着翻看另外两个抽屉,发现了一大叠照片,因为没有塑封,放的时间太长受了潮,受损程度很高,有些几乎像马赛克了。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阿姨们看见了,说这分别是外公爸爸和妈妈出殡时候的照片。原来那时候会专门请人在葬礼上照相,有几张清晰些的照片,勉强辨认出了年轻的外公,很瘦,两颊凹陷,牙齿外凸。我带了相机回家,但只在中间停灵两天拍了拍来往的人,出殡仪式没带。之前觉得丧礼上拍照是不是不太好,翻出我从未见过的长辈葬礼照片像是行为的佐证,我拍得更理直气壮了。

 


有好些喜欢的照片。停灵两天里仪式简单些,主要是早晚由舅妈们带着敬四果汤,然后一起跪拜。大家都睡得不够,地方不够,情绪堆积,间歇式睡眠,我拍下大家东倒西歪睡觉的样子,别的亲戚到家里帮忙的样子。虽然是丧事,但是房子里热闹得不像话,人都坐不开了,各司其职,各聊闲天。他们说外公喜欢热闹,我也喜欢热闹,和弟弟妹妹、阿姨外婆挤在床上的时候,沉默或者偶尔的诉说,不管是身体还是耳朵都满满当当的时候,我感受到被安抚。可能也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此时此刻在此地。


 外婆
第一二天,家里人主要在不断地复盘外公去世之前发生的事情,死亡来得仓促,外公几次状态起伏,家人都怀有好转期待,于是没有人戳破,便没有临终的交代。阿姨问外婆说他有没有在聊天时跟你交代过什么?外婆说,交代什么?支架做完之后一两个小时不吃便要饿,晚上有时吃五六顿,交代我别忘记给他吃东西,有时他睡着忘记喊饿,不然会被我害死。
 
我听着多少觉得好笑。便是这样的日子,见到了许多多年未见过面的长辈,亲戚。外婆倚靠在床,每个人都会进房间问候她,坐的时间或长或短,外婆便这样讲了好几天的话,到最后一天嗓子哑了。出殡那天出晴。结束后收拾整理,我端茶给外婆喝,她说前两天话说得多,水又不敢多喝。楼梯间的厕所已经不能用了,在外面的院子弄了个简便的厕所,前两日下雨,她说趟不过里头院子里的水,宛如过河。
 
外公去世,我虽然难过,但因为长期在外,也知道外公生病,痛苦并不至于猛烈。其他家人,像外婆,或是总在身边照料的儿女,我便只能观察揣测。我如果因记忆痛一分,她们便是成倍的。第一二天,看到五姨和小姨不时看监控录屏,外公去世前一天,如常在客厅沙发坐着,或是吃饭的时候。穿着纯白丧服靠墙守灵的时候,大家总是露出相似的表情,失神和憔悴。出殡当天,我对面的小舅也这样望着地面失神,儿子哭得总是要少一些,于是我知道失神是丧失的一种表情。

 


算了一下,前后五天,大家都很疲惫。这种疲惫感将变成我们的共同记忆,参与到对外公逝世的感受当中,从这个意义上我理解仪式的存在。
一切都结束后,外婆回虾池的房子,隔天我去吃饭,妈妈说起房子漏水。外婆说,又不是天天漏水,她会在这里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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