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皆知的《黄飞鸿》，被遗忘的《中国往事》，中国人最美与最丑的一面，都在这部电影里
前天是徐克导演，李连杰扮演的那版《黄飞鸿》上映25周年的日子，心下无限感慨，不知道是该给黄师傅拜寿还是上香。每当有人问我最喜欢的中国电影是什么的时候，我总是会说一个让对方困惑的答案，徐克那版黄飞鸿的前三部《黄飞鸿》，《男儿当自强》，《狮王争霸》，尤其第二部。因为相比《霸王别姬》，《活着》，《牯岭街》这些公认的国宝，徐老怪的《黄飞鸿》系列实在太受冷落。
这大概中国电影里最鼎鼎大名的遗珠，黄师傅和《男儿当自强》是个中国人都知道。但这套电影，仅仅只是被当作经典的武打电影而流传。尽管，凭着李连杰那一身风华绝代的宗师气派，那些如今看来如同断魂枪一般的武戏，这个系列电影就足以载入华语电影史册。可是这套电影真正所传达的东西，至今仍被人们无视和遗忘。
《黄飞鸿》系列的英文片名，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中国往事。徐克真正的苦心和野心，其实都埋藏在了这里。老怪想说的，不只是一个武术家的传奇，而是一整个风雨飘摇的晚清中国。当年第一部票房大获成功，嘉禾问还有没有续集，徐克连忙点头直说有有有，我想那更多是的老怪想说的中国往事，还有很多。
在黄师傅惩恶扬善，过关斩将的演义剧情中，徐克加入了许多关乎国家国民的探讨，完全升格了功夫片以及武侠电影的境界。当诺兰在蝙蝠侠系列里加入复杂的现实问题探讨，把超级英雄电影拉到了一个难以超越的高度，因此封神。我总是神伤，武侠电影作为中国人的类型片，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超级英雄片，我们早十几年就有人这么做了，可是我们自己却给忘得干净。
这种境况，一如《黄飞鸿》的最后一句台词“或许我们已经站在金山上了。”，当时那是带着困惑中的豪情，然岁月更迭，这成了集体健忘的注脚。整个系列亦如是，起初看的时候，是热血沸腾，随着时间的退役，是越看越伤感。中国人的精神和文化中，最壮丽昂扬的一面，最丑陋卑劣的一面 ，都能在这里有所窥见。
丑陋的中国人
影片伊始，黄飞鸿三个大字赫然打在海天朝阳的背景上，黄师傅带领民团在海滩操练，青空万里，旭日喷薄，红光洒洒，碧海滚滚，浓墨重彩的影像，与《男儿当自强》的每一句歌词都熔铸一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血气简直要涌出画面。
看徐克的黄飞鸿电影时常会有种“当中国人真特么好”的感觉，这种昂扬奋发的壮美，只有中国人感受得来。这一份自豪感，至今和未来很长时间里都秒杀无数刻意为之的鸡血片和说教片。
但真正进入故事以后，最让我触动和震惊的，却是那些对国人丑态的展示。《黄飞鸿》有三个反派，美国人贩子，沙河帮，落魄武师严振东。洋人贩子有权势，严振东有武力，而导致这两者和黄师傅形成对抗的，却是能被黄师傅一招解决的沙河帮。
这个彻底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下三流帮派，借着晚清乱世欺行霸市，烧毁宝芝林，被通缉后投靠美国人贩子，以为其搜捕绑架女性劳工为筹码，让人贩子陷害黄师傅，又找来严振东做打手，让其卷入了绑架偷渡的事件中，并最终身死。从头到尾，这帮人欺负、为害的都是中国人。
那些给到沙河帮众人面孔的镜头，是电影里最可怕的画面。投靠洋人时的得意与猥琐，享用酒肉时的粗野与贪婪，持有火枪时集体的发蒙愚昧，以误射一个同伙为代价知道了如何使用，瞬间转变为狗仗人势状的嚣张与狂妄。通过这些流里流气的动作与狰狞的表情，完全可以感受那种精神上的恶劣与病态。不由得倒吸凉气，即使在今天，这也并不遥远。
可是原本，黄师傅早可以将这个毒瘤解决。当黄师傅在客栈制服勒索保护费的沙河帮老大，如果能将其送往衙门，那么后来不会发生那么多惨案。但是黄师傅在抓住沙河帮老大之后，和啧啧称赞无影脚的吃瓜群众发生了如下对话：
各位乡亲父老，这个人滥收保护费，我要带他回衙门，麻烦你们跟我去一趟做证人。
群众四散。客栈老板道：这位大哥功夫真不得了，这么高都敢往下跳。
黄师傅：老板，他强迫你买财神，你跟我去衙门做证人吧。
老板：做证人？我可不想像戏棚老板那样整天吃惊风散，你们在里面切磋武艺，打架我没看到，也不想知道。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恐怕今日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我们看来，都是那样的熟悉。西方列强入侵，晚清治下的中国割土丧权，国人低人一等，牛鬼蛇神趁机大发国难财，然而这些百姓也并不是全然无辜，胆小，麻木，沉默同样作了恶，甚至是晚清衰落的一份子。
后来沙河帮报复烧毁宝芝林，唯一愿意作证的却是洋人神父。先前黄飞鸿无奈放走沙河帮老大，路上遇到神父传教，反问耶稣是否会帮他作证，神父也哑口无言。但至少，他自己愿意。《黄飞鸿》系列里的外国人，有势利阴险的反派，也有秉承交流而来之人，并不全是坏人傻逼。
整个《黄飞鸿》系列，最有力量的画面，其实是在这些龙套群演负责的路人脸孔，相比那些侠客武者，官员权贵，这些吃瓜群众，也许才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祖先化身。这并非是在鄙视他们，因为时至今日，我们在生活中何尝不与前人相似。
民族苦难史的剪影
在主线危机的华工猪仔偷渡事件中，那些被金山梦骗去签了卖身契，饱受虐待，客死他乡的华人劳工，又暗藏了那段铺在美国铁路枕土下的华工血泪史。电影还设置了两个角色来表现。一个是逃出来的大叔，他在讲述金山淘金的残酷真相时，影片剪辑了一个开头海潮滚滚的空镜头，心潮澎湃的象征瞬间成了时代无情的浪花。而在街头宣扬金山梦蒙骗国人签卖身契的是假洋鬼子的中国人，最后打死这位大叔的沙河帮，也是中国人。
另一个则是黄师傅的徒弟牙擦苏。在演戏上颇有搞笑天分的张学友在《黄飞鸿》里扮演了一个滑稽却很难让人笑出来的角色。这个人是海外华工的后代，汉语结结巴巴，却比很多土生土长的师兄猪肉荣认得更多的汉字，他跟着黄师傅学中医，目睹被火枪打中的同胞重伤不治，愤而剪掉辫子，穿上西装，打算离开宝芝林，而在华工猪仔贩卖事件粉碎之后，又回到了宝芝林。这个小人物在中西文明间的挣扎，并不比他的师父，而他的身份困惑，更令人辛酸。
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配角、龙套所组成的众生相，勾勒出了我们民族的苦难史，赋予了《黄飞鸿》能称之为中国往事的气魄。莫说武侠电影，放眼整个华语电影，都鲜有看到这种鲁迅杂文式，东亚病夫状的群像解剖，饱含怒其不争的悲愤，辛辣过后，又是哀其不幸的叹息。
武者的思索
当一部功夫片的时代背景与配角路人，拥有如复杂的层次感。作为主角的武者们，也绝不仅仅只是二元正邪的江湖好汉，关键时刻一顿拳脚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黄飞鸿》中的武者们，都站在东渐西风，蒸汽火药的迷雾中，困惑着自己的一身武艺。
反派武师严振东，作为黄师傅在武功上的最大对手，又很难被视为是大魔王的角色。这个从山东来闯佛山的武师，急切地想自己的本领打出名堂，他的武术，也是极富民间神话色彩的铁布衫硬气功，和阴毒狠辣的江湖招数。但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中，严振东流离失所，一步步从落魄狼狈，走到了抛礼弃义，不辩忠奸的地步。
在黄师傅顾及他人的情况下小胜了一次后，严振东的心魔已深，剧情上顺势被沙河帮找去做了名为师父实为打手的角色，为了快速获得声望和第一桶金，甘愿在一帮人渣混混面耍猴般表演功夫，带着莫名的仇恨，站在要去救人的黄师傅的面前。
特别感慨这个镜头，片尾货仓的竹梯大战里，严振东望着黄师傅的宗师身法，表情若有落寞。或许他也曾希望像黄飞鸿那样正气凛然，铁肩担道，但是生活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在真正的对决中，被一代宗师打得丑态百出，已然崩坏的严振东穷追而去，妄图做最后的挣扎，而最终迎接他的，是洋人的火枪乱射。
铁布衫被打成了筛子，鲜血涂满了黄师傅伸出的援手，临死前留下了一句：我们的功夫再棒，也敌不过洋枪。
或许就像伟大的战争片都是反战的，伟大的功夫片，决不应该是一味地制造功夫神话，以此猛打民族主义鸡血。我们的功夫再棒，也敌不过洋枪。严振东的这一句遗言，恰恰是功夫神话的破灭，是工业文明时代到来的警钟。功夫片曾经出现这种反思，除了《黄飞鸿》系列，似乎也只有李连杰后来的《精武英雄》。
严师傅留在了那个终将覆灭的旧时代，而作为正面的一号武者，电影的核心主角，黄师傅则开启了自己的思考。李连杰的这个黄飞鸿，在整部电影以及整个系列中，都在不断地疑惑。一代宗师的傲气，晚清生人的闭塞，形成了复杂的纠葛。而电影中黄师傅的形象和使用的物件，有意无意将此具象化了出来。
序幕中黄师傅接受了刘永福写有不平等条约的纸扇，迎接十三姨的时候接触到了照相机，但是第一次拍照险些出事，给黄师傅不好的印象。
为中枪菜贩治伤时，取出了洋枪的子弹，在喝止林世荣发飙闹事的时候，电影有点突兀地给了黄师傅布鞋的特写，或许是要表明其传统保守的立场。
十三姨要给他量身做西装，黄师傅婉拒，表明将来中国人都要穿西装之时自己再顺从大势也不迟。但是后来，一身长衫的黄师傅戴上了西式的帽子，墨镜，雨伞，这是一个折中的造型。街头听到发广告的骗子说自己戴墨镜是怕被金山的金子闪到，又摘了下来。
沙河帮烧毁宝芝林，十三姨因为给留宝芝林拍照留影，将扇子忘在了大火中，导致上面的不平等条约被烧掉了一角，成了平等条约。黄师傅因此大怒，不准十三姨再带洋物进宝芝林，此时对民族情绪的抵触达到了顶峰。然而在沙河帮作乱，洋人无差别射击扫中群众之后，揣摩着治伤取出的子弹，黄师傅愤然警醒，说出一定要变的宣言。
最后的营救中，黄师傅骑着自行车去救人，用自己的中国武功将洋枪子弹弹出，打死了美国人贩子。（尽管个人认为这是扣分，有点怪力乱神）结尾处，原本要等中国人都穿上西装再易服的黄师傅，率先穿上了西装，坐在了原本扬言不准再带进宝芝林的照相机前，拍下了照片。
这个温馨祥和的结尾，显然是影片对黄师傅思考的一个总结，从等着别人都西化自己再跟，到自己率先接受学习西方文明。这里的黄师傅，不仅仅是为民除害的武夫，而进入了晚清睁眼看世界的那一批觉醒者之列，他胜过严振东，沙河帮的，远远不止是武功。
电影从正片开始的第一个过场，西方传教士的哈雷路亚，和酒楼乐师的民乐演奏，比起了分贝大小，就开宗明义地阐明了中西文明的碰撞交流。正是这个过场中，十三姨一身洋装倚着照相机出场了。
十三姨作为女主角，从人设到关之琳的表演，其实还是一个花瓶。但这个花瓶，承担着引导黄师傅更温和地接触西洋文明的作用，他们每一次的情感交流，往往伴随着新事物的启蒙。黄飞鸿一边和十三姨温情脉脉，一边感叹着“为什么我们什么东西都要跟人家学”。
这个花瓶的境界，要远远胜过无数商业片里那些尖叫等着被救的女孩。徐克需要引导黄师傅和观众不抵触思考的工作，和商业电影需要有个漂亮女人的考量，在十三姨这个角色的身上可谓完美平衡。
而全盘西化的十三姨，并不能成为推动改变的人物，但是她却可以启发那些睁眼看世界的精英。通过这种映衬，徐克也描绘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完美英雄，拥有传统文化根基，又能思考西方文明的黄飞鸿。
结尾的大战之后，备受西方文明强势冲击，也目睹经历了被金山淘金梦骗签卖身契的华工的悲惨遭遇，黄师傅开始思考，外国是否真的就那么好？而徐克也借黄师傅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希望：也许我们已经站在金山上了。民族的自卑与自信，在这里不卑不亢，达到了一处平衡。
武侠电影之大者，忧国忧民
丑陋卑劣的恶徒，冷漠麻木的路人，昏庸也有苦衷的官员，或怀鬼胎或存善意的洋人，辛酸的小人物，热心的莽夫，欣然西化的新青年，觉醒思考的社会志士，如此丰富的生活群像，配上富有岭南风情的环境布景，构成了一幅晚清中国的画卷，无愧于中国往事之名。
从剧情脉络上，《黄飞鸿》其实还是黄师傅大破洋人阴谋的骨架，类型仍在。但徐克在此基础上添置了复杂曲折的血肉组织，使得这部电影的格局和层次远远超过了功夫电影的诉求。影片的情节差不多全盘虚构，但所切中的历史要害，探讨问题之现实，哪怕很多号称历史正剧的作品都做不到，内地诸多拍得庄严正大的历史剧，尤其是辫子戏，除去精湛的表演，认真的制作，有多少不过是一个满足老百姓心中奸臣作乱君主圣明的想象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尽管武侠电影可以有多角度很多类型的拍法，可我始终觉得，伟大的武侠电影，就是应该有心系天下苍生的胸怀。徐克的《黄飞鸿》系列拍出了我理想中武侠电影的境界。纵然《卧虎藏龙》，《一代宗师》无比繁复精致，终究是个人修身，《黄飞鸿》系列展现的，是平天下的抱负，黄师傅的所作所为，是真正的大侠。
影片中那种国家风雨飘雨，群魔乱舞中，一批仁人志士苦苦探索，寻道图强的气氛，作为生活在太平世道的人，不能说神往，只是这种感觉，想一想就觉得了不起，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如果我要给下一代做爱国教育，《黄飞鸿》系列绝对是寓教于乐的最佳教材，长精气神，还长脑子。
这也是我后来为何，对于制作层面算很精良的《叶问》拿到金像奖最佳电影，大受内地欢迎，甚至还受到Imdb的青睐，倍感凄凉的原因。十几年前的《黄飞鸿》可是在反思历史苦难，探讨寻道图强，中国人，外国人，武术家，都有着一体两面的描述。十几年后，怎么又回到外国人全是傻逼坏人，武林高手一顿暴揍，扬我中华神威，观众拍手叫好的套路上去了。
或许这才是常态吧。芦苇说的以为《霸王别姬》、《活着》是起点，结果是终点。徐克的《黄飞鸿》系列的亦如是，这套电影的家国气概，历史反思，在整个中国电影的序列中，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试问有多少华语片，一面把本土文化精粹和民族精神弘扬得热血沸腾，一面对于浸淫沉寂的丑恶病态现做出揭露，批判反思。纵使这套电影离电影艺术上的大师之作尚有距离，但它所蕴含的东西，对于中国人实在太难得。
吹了这么多，也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能记起这套电影，重新审视那些武打之外的中国往事。毕竟，至少我们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作品。
感谢《第十放映室》那期《仁者无敌》的专题节目，让一个中学生在培养独立思考最重要的时期能了解到这套电影，才会一遍遍地去看。话说，《第十放映室》都停播了好几年。
绝响的呐喊-男儿当自强
黄师傅的开挂神曲，最典型的“在我的BGM里没有人能打赢我”系列背景音乐。虽然在各种武术节目里都放烂了，谁都能哼两句。但随着岁月的变迁，黄霑大师斯人已去多年，香港电影风华流散。重新审读这番旋律歌词，却有些恍如隔世。如此阳刚铿锵的行文字句，抱负远大的男儿气概，在我们的日常审美中已经消失了多久，还有谁会去书写这样的豪情。如今听来，已是绝唱，俱往矣。
傲气傲笑万重浪 热血热胜红日光
胆似铁打 骨似精钢
胸襟百千丈 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 做好汉
做个好汉子 每天要自强 热血男儿汉 比太阳更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 去开天辟地 为我理想去闯
看 碧波高壮 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昂步挺胸大家作栋梁 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 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 热血热肠热 比太阳更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