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没有贬低谁的意思,只是几年前我看到《敦刻尔克》开拍新闻的第一反应就是《赎罪》的长镜头。上个月我去台湾看《敦刻尔克》的前一天晚上,特意翻出来看的也是《赎罪》。
其实《赎罪》导演乔·怀特也是伦敦生人,不过《赎罪》与《敦刻尔克》的视听风格迥然不同,两位导演对“敦刻尔克撤退”的呈现态度也完全两极。谈不上谁碾压谁,但我们可以在《敦刻尔克》上映之际,回顾一下乔·怀特对这场“大撤退”的还原。
(鉴于《赎罪》是10年前的电影,本文将毫不避讳的对《赎罪》进行彻底性剧透,但不会涉及《敦刻尔克》的任何剧情)
·镜头回溯看过《赎罪》的人,或许对该片“敦刻尔克海滩”段落最深的印象有两个:士兵枪杀战马、镜头特长。所以这个段落也可以被戏称为“杀马特长镜头”。这个长镜头出现在《赎罪》的第1小时5分钟17秒,它上承故事主角罗比·特纳(詹姆斯·麦卡沃伊 饰)和两位行军同伴在脱离主力部队行军数日后,终于赶到敦刻尔克的剧情,在给出三人登上沙坝看到海滩的全貌之后,长镜头正式开始,全长5分06秒。
镜头随主角罗比的脚步,带出了在敦刻尔克海滩上等待撤退士兵的百态。镜头一开始先通过一个英国海军的台词告知主角(同时告知观众)撤退形势的严峻,随后,便逐一呈现了海滩上的各色人等、破败的建筑及日落残阳。
·镜头主题如果说这个镜头自带主题,那它一定是“搁浅的不列颠”。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那艘印有“伦敦”字样的轮船,它倾斜搁浅在海滩上,而一个无所事事的士兵爬上它的桅杆,扯着千疮百孔的帆,也扯着嗓子嘶吼:“女士们,我们回家了!回家了!”而映衬此景的是日落黄昏和漫天的硝烟,凄凉的配乐主题也在此处渐强……导演乔·怀特的一个妙笔是以“废弃的游乐场”做戏,强化了敦刻尔克此情此景的荒诞性。如果再看一遍,你可以注意那些反复出现的游乐设施——凋敝的游戏亭台、残破的旋转木马、夕阳下的摩天轮。镜头先到亭台上以360°环绕了还在唱诗的士兵们,有的目光虔诚,有的精神涣散,那首《听主微声》(Dear Lord And Father Of Mankind)的和声与影片的配乐主题合拍的交织在一起,寄托士兵只能向上帝祈求援手的愿望……而反复出现在背景的摩天轮也有丰富的细节。仔细观察,一个士兵正在摩天轮上不断攀爬(下图摩天轮左上角),这个玩耍的士兵在夕阳中化为剪影,他不知撤退何时到来,还在无聊赖中自娱自乐……长镜头呈现的另一个信息是英军为了不给德国人留下“战利品”,正在竭力进行花式“自毁”:从焚烧文献到用枪托砸卡车,当然还有让马匹站成一列逐一爆头……所有带不走的都要毁掉,这是实情,也点缀了镜头里的绝望。有人会问,英军最后不是撤退成功了吗?盟军最终不是也反败为胜了吗?呈现这样消极的“敦刻尔克众生”是否有违史实?
这里,我们需要强调《赎罪》的“侧写”视角。如果说上述的敦刻尔克全貌是“古道西风瘦马”和“夕阳西下”,那关于主人公的呈现一定是“断肠人在天涯”。
宏观上,英军确实完成了大撤退;但在微观上,背负冤罪的主人公“罗比”却没能离开。所以这个镜头中所有的无助与绝望,都可以看做主人公罗比行将就木的写照。在这个长镜头中,演员麦卡沃伊也展现了人物的各种状态变化:从焦急愤怒,到彷徨无奈,再到最后的体力不支……也是在这个镜头里,同伴第一次发现罗比的脸色大不如前,没过多久,他在撤退的最后一天客死敦刻尔克。·镜头工艺
《赎罪》这个5分钟长镜头之所以被人津津乐道,是在于它的信息量足够丰富,调度也足够复杂。所谓信息量,是在于它承载了影片相当多的必要情节:当主人公到达敦刻尔克时,影片需要通过一个镜头完成人物状态与历史事件的交集;它也需要以英军此刻的士气消沉,带出主角“永远无法回家”的宿命。
在很多影片当中,长镜头并不承担剧情叙述功能。比如《爱乐之城》的开场长镜头,两个主角都没有出现,这也是我说那个镜头只能算作“序曲”的原因。而《赎罪》长镜头的调度难度主要集中于两点:实景拍摄、人数众多。实景的难度不仅仅是要考验制片部门与外景地沟通的能力,比如说服当地酒店接受外观改造,避免穿帮的同时需要它们看起来更符合导演的艺术追求——“破败”。
另一方面,“天气条件”是实景拍摄的最大变数。从结果来看,《赎罪》的长镜头仅拍摄一天,正式开拍是在当地时间下午18点,全部借助自然光完成,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影片需要呈现的时段是“黄昏”,即所谓“魔鬼时刻”,可供剧组使用的有效拍摄时间相当有限——如果开拍时间太早,“日落残阳”的衰败气质无法呈现,如果开拍时间过晚,则会很快出现照度不足的情况。
此处可供对比的是杜琪峰在《大事件》开场完成的长镜头。你可以发现,那个长镜头并没有太清晰的强调出剧情所发生的时间段,这从完成度上来讲,是逊于《赎罪》的。人数众多则不仅意味着剧组开销巨大,更意味着走位和排演的复杂。整个长镜头的实景排练时间仅用时12小时(当天早6点开始排练),实拍仅3条,而大家最终在影片中看到的素材是第3条。
镜头中涵盖的群演共计超过1000人,再加上海滩是开阔地带,影片主创没能使用任何推轨和摇臂,而是全程斯坦尼康。为此,斯坦尼康操作员在拍摄过程中两次步行,并先后更换了两次载具:高尔夫球车(开始-搁浅船只)→步行(搁浅船只-旋转木马)→人力车(旋转木马-酒吧外廊台阶下)→步行(外廊台阶上-结束)。
即便通过代步工具尽可能的节省了斯坦尼康操作员的体力,但在主创试图拍摄第4条时,操作员还是发生了严重的腿伤状况。后来“一美”麦卡沃伊在接受采访时,甚至说这名斯坦尼康操作员都应该拿奥斯卡奖。
即便如此困难,但你仍能看出长镜头设计的精巧之处。细细观察,在这5分钟里,镜头里出现的主角人数变化呈现为:3-2-1-0-1-2-3-2-1-0。
首先,镜头以“脱队行军三人组”边走边问海军军官开始,主人公罗比、黑人同伴与白人同伴三人共同带领镜头:随后每展现一个重要奇观,带领镜头的人数就发生一次变化,在“杀马”片段时,黑人同伴离开;但此时观众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杀马”画面本身的残酷上:而当“搁浅船只”出现时,另一名白人同伴也随即出画,镜头由罗比一人带领。但影片精巧之处就在于,没过多久罗比也消失了,而镜头本身变成了罗比的眼睛——主角POV视角出现(也就是斯坦尼康操作员第一次步行拍摄的时段)。乔·怀特在此处致敬了茂瑙的名作《日出》,让镜头代替罗比第一次展现出敦刻尔克的“游乐场”。此时,最早离开画面的“黑人同伴”在亭台前再次入画,此处黑人演员还摔了一个趔趄,导演后来证实这是一个意外:而直到POV视角在亭台上完成360°环绕动作后,镜头才结束对罗比的“附体”,演员麦卡沃伊以一个漂亮的转身动作才再次出现在镜头之中,演员与镜头完成了无缝衔接。随后,罗比出画,黑人同伴与白人同伴分别短暂带领镜头,没过多久罗比再次入画,三人组重新集结在镜头前,一起走上酒吧外廊,最后以罗比眺望整个海滩的POV视角结束整个镜头。从工艺的角度,这个“三条就过”的长镜头,彰显了乔·怀特团队堪称神迹一般的高效率。比如正在上映的《极盗车神》的开场长镜头足足拍了28条,而上文提到的《爱乐之城》的开场长镜头拍摄了72个小时。可以脑补一下,如果“杀马特长镜头”也如此任性的拍摄,那剧组工作人员的死伤状况可以直接堪比“敦刻尔克撤退”本身了。且不说以上两片的长镜头,其复杂度还不能与《赎罪》相提并论。顺便说一句,在这个长镜头中,出现的CG画面只有全景时背景出现的两股浓烟(位于上图摩天轮右侧)和“杀马”时出现的“爆头溅血”,其余所有画面都是实景采集。
·镜头瑕疵
当然,这个“杀马特长镜头”并非一点瑕疵都没有。从设计上来讲,由于整个镜头没有使用摇臂,而最后又要落在一个展现“敦刻尔克全貌”的大全景画面上,这使得“酒吧外廊”的段落更多是为了让摄影机爬到高处,设计的相对刻意。而“行军三人组”从攀爬外廊台阶到进入酒吧的段落也没再设计任何动作或台词,最后半分钟收尾是没有信息量的。而且乔·怀特为了徒增整个镜头的调度复杂性,特意安插了一小支法国军队在这5分钟里多次与主角的行走轨迹产生交集甚至冲撞。从表意上,我们可以强行解读为这名英国导演在说“法国人多次打乱了英军的部署”。但从结果来看,这个设计一来根本没能让大部分观众看出这是一支法国军队,其身份标签并没有被很好的强调出来(比如设计台词)。二来,从导演的阐述来看,这支军队在最后一次从镜头前穿过时,遮挡住了画面右侧一处“士兵弹钢琴”的重要场景;换句话说,这个安排带来了一处调度失误。
当然,更多人认为这个长镜头对全片来说是“跑题了”,它脱离了《赎罪》的剧情主线。这个批评不无道理,但也有些草率。
《赎罪》除去较为俗套的“三角恋”爱情线之外,相对高级的表意有两点:1、阶级低下导致命运悲惨;2、多视角带来的文本解构与重组。“敦刻尔克长镜头”对于第二个表意实在无甚帮助,因为本片所有关于“罗生门”式的文本重组全部集中于“诬陷者”小女孩身上,为此影片不惜为这个角色更换了三名演员。但主人公罗比是“阶级差异”那层表意的主要承担者。影片在前半段也强调出由卷福饰演的贵族“保罗”与罗比命运的对比。本来保罗才是“性侵事件”的罪魁祸首,但因为小女孩的诬陷,更源于贵族对于下等人的天然歧视,保罗安然无恙,罗比入狱充军。后来,保罗甚至还靠“给英军制造巧克力”受到了皇后接见。也就是说:同样一场战争,让贵族更加富有,让穷人客死他乡。而上文提到,“敦刻尔克长镜头”给“穷人罗比”搭建了很好的葬礼仪式。海滩上,当罗比听到伤员不能随军撤离时,枪声紧接着响起,表面上那是杀掉马匹的枪声,其实也是在宣判罗比的死刑。
《赎罪》还有一个细节值得玩味,全片的第一个镜头是小女孩的模型城堡,在敞开的模型大门前,摆放着一队动物和人偶玩具,仿佛在模仿“出埃及记”的征程。而当“敦刻尔克”长镜头扫过芸芸众生时,也有一个小女孩身后放着一座模型城堡(下图的画面左侧),但这座城堡的门外,列队等待离开的变成了活生生的英国士兵……别忘了,在“敦刻尔克”长镜头开始之前,罗比的白人同伴望着海滩说的那句台词:圣经里的场景成真了。乔·怀特毕其功于一役的用这个长镜头呈现了匠心、暴露了野心;放在华语影坛,这足以让他一镜封神了,比如凭《大事件》长镜头拿到金马最佳导演的杜琪峰。
然而奥斯卡不是金马,当年的《赎罪》一不小心碰到了本世纪水准最高的两部提名影片:摄影奖战胜《赎罪》的《血色将至》,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的赢家《老无所依》……
所以,一个镜头拍“敦刻尔克”远远不够,10年后的现在,有人为此拍了一整部电影。
可问题是,这位怀特的伦敦老乡会有更好的运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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