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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最安全的人,最不得人心

2017-03-27 平路 八匯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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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平路曾以香港光华文化新闻中心主任的身分驻港七年,她身为小说家的犀利观察与亲住香港的人生经验,无疑是最能诠释香港现况的观察家。她为什么一直记得1997年交接大典上,陈方安生穿着的那件大红旗袍?红旗袍与香港西环中联新年挂着的大红灯笼,为什么让香港变成不敢乐观的撕裂社会?



这次香港行政长官选举常常听到一个关键字“撕裂”,因为香港社会的确处于被撕裂的状态。新任特首既是林郑月娥,最重要的观察点是她上任后,香港社会的撕裂感会不会更加剧烈。


先说问题根源,来自于回归之初,北京与香港之间始终欠缺信任感。


香港与中国大陆,原本的体制、社会、司法、以及对民主进程、对公民社会的期待与想像都不相同。更何况,在北京眼里,香港一直存有港英政府的“余孽”;但对香港人而言,无论法治或基础建设,处处感受得到港英殖民时代的“余泽”,单就对殖民时代的情感与历史解释,就可以看出香港与北京之间的差异。


我一直记得(当时我参加“浩然营”的活动在香港),1997年交接大典上,当时的政务司司长陈方安生穿着一件大红旗袍。为什么要穿大红旗袍,其实是在“交心”,不只陈方安生,那段不短的时间,香港达官富商的夫人们在各种社交场合常是一身红,宁可撞衫或撞色,务必把自己穿得红通通的。另外,刚回归那几年,包括艺人出场的时刻,都一定会唱“我是中国人”那首歌,为什么这么刻意?背后,其实是心虚。如果香港人自觉一切很笃定,做中国人这么理所应当,便不需要去努力表态。


红旗袍背后的心虚


这种隐隐然的隔阂始终都在,包括大陆领导阶层对着香港人讲话,常会感受到一种错乱的节奏感。一般而言,领导已经习惯于他讲什么话,到了某个点上,台下就会拍起手来。但对着香港人,一则因为北京话与广东话的差异,再则因为香港人不习惯中式的官场文化,一切就显得不那么自然。反之亦然,譬如后来一任特首位子上的曾荫权勉强用北京话致词,说得丢三落四,节奏跟不上,也会出现类似的错乱感。


这种错乱的节奏其实是隐喻。为香港与北京的冲突埋下伏笔。


如今回头看,每一届特首重复同样的循环,几乎是尴尬的宿命:因为面对北京的不自然,觉得心虚,想要努力向北京输诚、表达他是北京的自己人,但愈是刻意表现,香港市民就愈是不信任这位特首;接着因为民意基础动摇,特首更觉得自己需要北京力挺,对北京益发曲意示好。这种循环在这一任特首梁振英身上,看得很明白。


林郑月娥当选恐怕更不乐观,林郑是北京钦定,但她的民意支持率极低,低到历任特首上任前的最低。或者就是因为是北京钦定,香港人一开始,对她究竟是面向北京还是面向香港已经存着疑虑,这份疑虑反映在她的选前民调支持率,也必然反映到她的日后施政上,简单说,大多数香港人从day one就没有投下同意票。她一旦坐在位子上,信任问题可能会愈来愈严重。


两列火车对撞危机,没有丝毫扭转


特首选举已经是小圈圈选举,如果北京放手,大可以給三個特首候選人公平競選的機會。曾俊華與林鄭月娥一樣,本來也是港府官員。但就因為曾俊華相對而言柔軟一些、公关能力强一些,比较受香港市民欢迎。有民意基础或民间声望的候选人,却注定让北京中央不放心,担心他挟民意自重;林郑月娥因为比较硬梆梆(rigid),中央觉得她效忠的程度不容怀疑,又因为她民意支持度低,非得紧紧靠着北京,所以北京愿意钦定她。却也因为被钦点,她发言就愈发要处处顾及北京的看法,听在香港市民耳朵里就愈发不顺耳,这似乎变成无可避免的循环。


香港与中国两地在许多地方原本存在许多不同,种种不对等的情况下,民间往来又构成冲突,冲突情势若是发展下去,像两列有可能对撞的火车。从这次特首选举,我看不到任何迹象,足以缓和对撞的危机。


客观来看,北京应该以大事小、应该更放手、应该更宽容。但一来北京一党专政惯了,不习惯权力下放;二来对北京领导而言,香港“垂范”台湾的可能性,愈来愈看不到。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北京对香港有可能失控的情势失去耐性,处理的手段愈来愈少了应有的细腻。


这会让原本不该成为焦点的小事,累积民怨,变成问题的焦点。


其实香港人最担心的,就是香港人与香港社会的特质渐渐“被”消失,被大量的大陆来的移民与资金,再加上后面的政策,导致整个香港的特质被稀释掉了。高铁直通表面上是便利两地交通,但其实是政策,方便更多大陆人到香港来。又譬如大陆人移民到香港的“单程证”,审批权全由大陆决定。这类的事情,如果北京让出一点决策权给香港,其实结果没有差那么多,譬如“单程证”申请者的理由多是家庭团聚,无论是由大陆方面审批或者香港方面审批或两地共同审批,通过申请的人可能都差不多,但象征意义上,有机会参与审批,香港人会觉得被充分尊重。总要让香港人对自身事务,觉得还有一点“话事”的空间(我们说的话语权)。


二十年来这类话事的空间愈来愈被缩减,香港人的主体性眼看在消失之中,这正是香港从一个非政治社会,变得这么政治化的原因。说是愈来愈多香港人赞成分离主义,其实更类似一种直觉的反应,愈不给出声音,就非得要出些声音让外界听见。


谁放大了虚妄议题?


香港独立本来是不存在的议题,坦白说,香港几乎不存在独立的条件。但现在香港社会高度政治化的结果,一个虚妄的议题,变成了现实环境的对照组,变成让人借此表达对现实不满 ,say no的选项。


社会所累积的不安,造成各种撕裂与对立,其中也包括年轻与年长世代的对立。雨伞运动后,年轻人变得更激进。香港传统家庭原本习惯的是安定、非政治、有钱赚就好(揾食艰难喽!),但年轻人认为,如果每个个人继续乡愿,没有机会说出政治诉求,香港的未来就没有机会。


世代间的对立,政治上亲中与民主、以及民主派内部的矛盾等等,让香港社会很容易小事就沸腾,整体社会茫惑不安,在商界、在立法会的场域等等,愈来愈习惯给人贴上标签、分别立场,一旦每个人都先有了标签,遇到任何事情就只剩下立场的对决。


香港社会是撕裂的状况,北京一度希望香港所谓“垂范”台湾的效果已经没有了,自从1997以来这二十年的变化,看在台湾人眼里,甚至有反作用。“今日香港,明日台湾”的说法,让人触目惊心。在北京眼中,同样也觉得“今日台湾,明日香港”,如果不强力控管,香港愈来愈像台湾,北京觉得更糟的在于,两独有可能合流,香港的情势有可能全面失控。


1997年时,如果你问我未来会怎样,我想不到情况会这么快起变化,想不到香港与中国的关系会这么恶化,因为香港社会比较起任何地方,算是个很容易治理的社会。 香港人守法、有效率、运作上轨道,这是港英时期留下来的社会特质。所以1997年,北京拿到的香港不是一张坏牌。


然而,二十年看下来,北京其实颇为失败。因为北京对这颗东方之珠的社会规范生疏、不信任、不尊重也不融入,造成如今很难扭转的情势,真的非常可惜。毕竟,治理香港与治理大陆很不一样,大陆幅员广大,“维稳”放在第一位或是形式使然,客观说,如果替北京领导人想,整个版图差异这么大、那么多问题、如此广渺的国家,有些经济发展议题时间表推前,有些民主议题要往后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但香港不同,香港是一个已经高度秩序、现代化发展,有其自主能力自行运转的地方。给予香港多一点自主性,包括普选在内,这样的经验将有益于整个中国逐渐民主化。


颇为可惜的是,回推至二十年前,我相信北京的意愿其实不是不想在香港好好做,做给整个世界看。只可惜因为不习惯、 不熟悉、不信任,遇上北京僵硬的体制,尤其底下的人体仰上意,执行面很容易选择宁左勿右(譬如西环北京派来治港的官员都怕出错)。每一仼特首的选择看得最清楚,愈是刻意选一个看似安全而服从的人,注定就是不得香港民心的人。


历史中充满了必然与偶然,有时候是不必如此的吊诡。香港的情势不必如此而变成如此这般,如果情势继续恶化下去,有一日放在时间的河流里看,对“东方之珠如何变成一个黯淡的中国南方城市”,不论是现在回顾过去二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回顾现在,这个命题将令人叹惋。


如果上述黯淡的前景成真,未来回溯地看,这次的特首选举将是其中一个失策的例子:目前林郑在不符合民意下出线,对北京而言,她任期内只得一路力挺,很容易因为小事酿成治理危机,到时候一切归咎于北京钦点,很容易激化香港人对于北京的怨怒。总之,硬要扶一位民意与亲和力皆有疑义的候选人坐上特首,对北京,恐怕并不轻松,并不是值得庆祝或必然符合长期利益的结果。(陈一姗采访整理)



来源:天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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