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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山火:不排除人为因素,起火前一天半数村民去上坟

王昱倩 王泽勋 重案组37号 2021-04-25

“风‘哗’地一声吹下来,火好像从天上浇向山脚。”西昌市安哈镇柳树桩一位村民形容那场山火。


3月30日15点51分,西昌市泸山发生森林火灾。当晚,在强劲风力的作用下,火势逐渐失控。有村民进山扑救,也有人组织了一场869人的大撤离。增援扑救的宁南县21人打火队,有18人牺牲,1名当地向导也没能走出火场。


扑火、牺牲、撤离,失火山头的两个村庄,度过了难挨的危急一夜。


4月2日,在经历了四天三夜、三次复燃后,烧到西昌城区的山火基本被扑灭。村民陆续回家,有人在烧黑的山头插几支香烟,摆上挽联,以示对扑火英雄的悼念。


截至目前,起火原因还在调查中。据媒体报道,西昌市公安局指挥部相关人士透露,火灾未排除人为因素,“不排除外来人员祭扫时带来了火源”。起火山头两侧的村民,都指认对方一侧是起火点。


事实上,在泸山脚下,村民祭祖是日常防火的重点。此前该地发生的火灾,也多与人为有关。这次火情,暴露了当地村庄常年与山火斗争的短板:村里没有专业的防火队,来了火情临时组建;扑火经验不足,工具只有镰刀和喷雾器;防火管理时紧时松……


全文4716字 阅读约需9.5分钟


人们摆放的纪念19名牺牲人员的挽联。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869人的大撤离


3月以来,西昌进入干风季节,天气异常晴热。算到3月30日,已经20天没有下雨。


山头起火那天,天气预报显示,当地最高气温达到31.2℃,风力7至8级。


护林23年的经久乡岗哨员王建富是最早发现起火的人员之一。


当日下午3点多,他正在其辖区的老狼窝山顶巡逻,那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头,能清晰地看见其他山头的情况。“几公里之外,马鞍山村所在的西面山体,大概是村委会附近的一个砖厂再往上的位置,冒出了浓烟。那天刮的是北风,烟很快就漫上山顶了。”


他随即电话通知乡干部。几分钟后,大营农场总经理打来电话,说烧山了,赶紧组织五六十个人过来帮忙。“我们赶到救火的时候,浓烟已经翻过山顶。”


自发的扑火队伍很快组织了起来。柳树桩有7名村民决定跟随大营农场的职工上山打火。不过他们工具简陋,也未经专业训练。这支由村民临时组成的队伍,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中学生。随身携带的,多是镰刀、水壶等简易的打火工具。


“那时火还没有翻过山顶,烧得不快。后来,我们在山上遇到了西昌地方专业打火队。”柳树桩志愿打火村民桂勇记得,当时打火队在前面扑火,他们在后面用喷雾器清理余烟。


到了晚上,火势越来越大,“不受控制”。


桂勇回忆说,火蔓延的速度加快,烟有两三层楼高。火势一大,打火队的吹风机不敢开,只能灭小火。


2013年这里发生过一次山火,漫山的松树都烧死了。由于运输成本高,队员们就把残留的树枝锯下来,隔出距离堆在山坡上,指望时间长了它们自己烂掉。


桂勇说,这些树枝和荒草反而成了引燃物,大风一吹,火苗飞起来,很快连成一片。


火灾之后,山头被烧的发黑。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西昌打火队的领队让桂勇一行人先撤,后来火势越来越大,打火队也不得不撤了下来。


眼看火势无法控制,当地政府决定立即撤离柳树桩的村民。西昌市政府发布的消息称,3月20日凌晨3点,柳树桩的村民均被疏散到洛古坡小学,在教室里搭起床铺,铺好被褥。


经久乡岗哨员王建富整夜都在协助政府人员动员大家撤离。有的人不愿意走,他们觉得火势烧不到房子上,也有的想去牵牛、牵羊,收拾贵重物品,王建富跑了五六趟,强行把他们拉到班车上。“政府派了一百多辆班车,来回运送。我们有22个人一家一户地清点人数,一夜算下来,一共撤走了869人。”


“那是我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3月30日晚上7点左右,柳树桩村民冯才勇将妻子和儿女送上撤离的班车。因为经常上山挖点山药和蘑菇,他对山形很熟悉。发生山火时,妻子做了白菜炖猪肉,冯才勇匆匆吃了几口,一句话也没说。


送走家人后,冯才勇决定留在村子巡逻。


相近的时间,宁南县专业扑火队接到了宁南县林草局前往西昌支援的命令。晚8点20分,正在值守备勤的一班、五班共计21人出发驰援。


宁南县与西昌市相距120多公里,两个多小时后,这支21人的扑火队抵达蔡家沟水库。


运载扑火队的大巴车司机邱富伟记得,车停在离火场几百米的地方,队员们下了车,在向导的带领下进入火场。走之前,领队叮嘱要注意安全,然后队员们齐声重复,“一定注意安全!”


当时,正在山下巡逻的桂勇看见,21名宁南扑火队员下了车,领队整顿队伍,队员们挨个报了数。然后每人拿着一个手电筒,排成纵列上山了。“那是我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冯才勇是宁南扑火队的向导。一名在场村民说,冯才勇是巡逻村民中比较熟悉山路的,现场被指派带路。


23时10分,在冯才勇的带领下,21名扑火队员从蔡家沟水库上山,前往集结地扑火。


柳树桩村民吉克所在的志愿打火队,一行十多人跟在宁南队的后面。吉克说,他走到水库边时,看到宁南打火队已经走到半山腰。“我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一开始火还很远,之后风变得特别大,突然就把火吹过来,浓烟滚滚。说话都听不见,只能喊。” 

 

吉克的队伍快到山顶时,农场打电话来要求撤离,这时,宁南队在他们前方的山沟处。队里只有吉克带了手电筒,他朝宁南队的方向闪了三四下,“想打手电筒传递撤离信号,但没收到回应。”


吉克说,在撤离时,有队员想去山上牵牛,还有的想回家里收拾贵重物品,其他队员就吼道,“拿什么东西,使劲往下跑,不要回头看。”


吉克撤下山后,在洛古坡小学见到了冯才勇的妻子王雪。王雪不停地给丈夫打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她预感出事了,崩溃大哭。”


“40年从来没有看到那么大的山火,火焰蹿起几米高。”在山下守候的大巴司机邱富伟很着急,想去火场救人,但火势太大了,没办法进去。“我把21个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当时心里就知道,肯定出意外了。”


这21人中,最终有19人没能走出这场大火,其中包括18名扑火队员,另一名正是向导冯才勇。


冯才勇的家大门紧闭。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起火原因不排除人为因素”


柳树桩志愿打火村民桂勇回忆,31日上午,15辆救护车等在水库边,先是3名伤者被担架抬了下来,接着,19名牺牲人员的遗体一起被武警抬了下来,运往西昌市殡仪馆。


扑火队员的行李、帐篷背包以及扑火工具都还在大巴车上,司机邱富伟一个人开着车将这些东西运回了宁南县。


宁南县3名受伤的扑火队员陈友冲、岳仕明、陈科金则被转移至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救治。4月1日晚间,新京报记者探访该院二楼烧伤科了解到,目前,伤势较重的陈科金、陈友冲在ICU救治。伤势最轻的岳仕明在烧伤隔离病房治疗。


透过烧伤隔离病房的玻璃,新京报记者看到,岳仕明戴着口罩,右下肢缠着绷带从监护室走出,已能自由走动。当新京报记者问及他身体情况是否良好时,他点头回应,“好。”


根据上游新闻报道,西昌市公安局指挥部相关人士透露,公安机关已对起火原因展开调查,火灾未排除人为因素,“不排除外来人员祭扫时带来了火源”。


一名马鞍山村民告诉记者,此次山火前一天,是黄历上坟的好日子,村里半数人都去上坟了。“我也去了,先在卡口登记,才能进去上坟。我们村的坟多分布在山脚下,半山腰上有马道街道居民的坟。“据我了解,起火的那天,我们村没有去上坟的。”


4月2日,新京报记者在柳树桩了解到,目前,西昌市公安局和各地来增援的森林公安已经挨家逐户排查,调查起火原因。在蔡家沟水库边,停放着多辆来自西昌、攀枝花及雅安等地的警车。一名前来增援的攀枝花森林公安局民警告诉新京报记者,“工作已经开展了好几天”。


柳树桩岗哨员周玲玲说,这几天,他们每人都要登记起火当日是否上过山,是否在疑似着火点附近烧纸上坟等。在柳树桩附近两三公里之内,也有民警逐户做笔录、调查询问。


▲19名牺牲人员遇难的山头。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争议起火点


根据官方通报,此次起火点是大营农场柳树桩、经久乡马鞍山村,沿泸山后山猛烈扩散,火线不断延长。柳树桩是一个移民的居住点,位于泸山背侧东面,而西面是马鞍山村。两个村子以泸山划界。


在行政区划上,柳树桩由西昌市唯一的彝族建制镇安哈镇代管。但实际上,它与周围几处村落,均属于大营农场管理。


起火点究竟在哪个方向,柳树桩和马鞍山村的村民陷入争议。


柳树桩护林员周玲玲回忆,当日下午3点50分左右,她看到浓烟从山顶的两个电线杆处冒了出来,一开始不确定是火灾,还是工厂的废烟。两分钟后,明火冒出,烟从马鞍山村那边翻过山顶向柳树桩扑来,她立马通知了泸山森林经营所的分管点长。


经久乡岗哨员王建富也认为,火是从西面着起来,然后朝山的东面柳树桩漫过来。


但两人的说法,并不被对面的马鞍山村民接受。


马鞍山村三组组长李晖告诉新京报记者,浓烟是从山后柳树桩的方向冒出来,直冲上天。“我当时正在经营农家乐,马上骑着电动车返回村里,火已经翻过山顶了。我老婆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得很清楚,就是从山背后冒出来。”


另一位马鞍山村村民描述,“下午3时,我从家里出来,路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在看。“烟渍很浓,笼罩了整个村子。村里的人都看到了,我们不可能一致说谎。着火的就是东面的柳树桩。”


李晖介绍,马鞍山有4名岗哨员,按照程序,发现火情后,直接上报给村长或者支书,再由村里报警。后来,村支书带人上去救火,但火势太大,怎么也灭不掉。


两座村庄的防火史


事实上,在马鞍山村,每隔两三年会发生一次山火。


村里没有专职打火队,山上有了火情,村干部就临时组织一批人救援。为此,村里给每家都发了统一的打火工具:镰刀、喷雾器和防火服。


上一次山火是在2013年3月18日。着火点是马鞍山村李晖所在的小组的辖地。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每天都有三四十个森林公安来村中调查,后来的结论是高压线电路引起火灾。


李晖说,之后为避免火灾,他们采取烧除措施,定期上山把干草、树枝等可燃物烧掉。“有几次,怎么烧都烧不燃。过了几年,草又长得很厚。”


马鞍山村里,随处可见防火宣传的标语。其中一条标语上写着:2019年,西昌市查处野外违规用火案件97件,其中移送起诉5人,治安拘留62人,行政处罚30人,您想成为下一个他吗?


在马鞍山村,随处可见防火提示。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参与山林防火多年的李晖告诉新京报记者,上坟烧纸、点香是引发火灾的重大隐患之一。在马鞍山村,到山里上坟必须在关口登记。4名岗哨员轮流看守几个关口,西昌市及乡镇的工作人员也会轮流督查。“只要经过,不管是不是上坟,都要检查、登记。”


岗哨员王建富有个花名册,详细记录上坟人的名字、抵达和离开时间、携带的物品等。“香和纸不允许带进去,打火机和香烟也要由岗哨代管,下山时归还。”


“上坟最多的一天往往是春分,能达到两百人次。每到那天,镇书记就和我们一起在岗哨看守。”王建富说,如果花名册里有一天没记录,就罚50元,岗哨员没穿制服,就算缺勤,也要扣钱。


在山对面的柳树桩,防火也是一项重任。柳树桩是一个移民安置点,多数人是从其他县市搬来的。“有的人来自高寒地区,也有的人在80年代躲避计划生育,在这里安家。也由于这个原因,大多数人的祖坟并不在这里。”


柳树桩在2010年5月13日发生过一次特大山火。根据凉山电视台当年报道,三天后,警方就告破了这起案件。根据调查,当天中午1点,当地村民余坤华烧苞谷秆和杂草引发大火。


除了每年清明前后统计上坟的人员,岗哨员周玲玲的主要任务是监测火情。她每天都会坐在蔡家沟水库旁边,盯着山上有没有冒烟。如果发现火情,她就要第一时间给森林防火指挥部打电话,或者拨打119报警。


除了设置岗哨员,为了防火,泸山森林经营所每年定期在柳树桩的山顶电线杆附近,砍掉所有的树木和杂草,开辟了一条八九十米宽的隔离带。


4月2日,山火基本扑灭,不时有烟点冒出。柳树桩村的大部分村民回到家中。陆续有村民上山悼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返。”、“一路走好,壮士英雄”,村民用毛笔写下挽联,放在被烧得发黑的山坡上。


宁南打火队员牺牲后的第3天,新京报记者重走了他们最后的路线。沿着发黑的山体向上攀爬,能看到整棵烧焦的树干散布在陡崖上。泥土里混着烧过的白灰,大风一刮,尘土飞扬。


(文中王建富、周玲玲、李晖、桂勇、王雪、曾安、吉克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实习生 王泽勋(新京报记者 张熙廷 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 李明

值班编辑 郭琛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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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原创内容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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