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董:孤独大师傅
这两天,世界中餐业联合会青年名厨排位赛正在北京举行。这似乎是一场行业内的比赛,与我们寻常人无甚关联,但是这个比赛一场场的举行下去,终将改变我们的味觉,改变中国厨师对味道的理解,改变中国美食的味觉审美,所有的改变都是润物细无声,所有的变革都是随风潜入夜。
两年前,我和大董一起深夜喝酒,听他聊这场比赛,聊如何变革中国厨师比赛的模式,如何使中国味道有国际化表达,当时还犹豫,还怀疑,两年之后,只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切都来得正是时候。中餐早已经不是味觉的孤岛,早晚会拥抱世界,中国的厨师也慢慢改变,之前靠的是传承、地道、遵循,如今靠的是创新、风格以及呈现,一批年轻的厨师走出来,盘中餐有时候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一种社会价值倾向,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你怎么吃,你就会选择怎么样的生活。美食是社会价值取向的风向标。这话虽然说的有点绝对,但是放在一个长线中看,总不会错的。
一年多前,我应《GQ》之约,写了大董,名字叫《孤独大师傅》,如今看来,大董孤独吗?他的店一家一家的开,甚至年底会在美国纽约最繁华的商业地段开一家大店,创新的新菜层出不穷,经常给食客全新的惊喜,他最近开始吃减脂餐,短短一个多月,瘦了将近20斤。如今看来,大董不孤独吗?依然有点高处不胜寒,哪怕世界各地的名厨都以结识大董为荣,哪怕各种食客以品尝大董的美食为荣,哪怕他高朋满天下。
这个比赛,终将改变我们味觉的走向,能否改变潮水的方向呢?且听风吟,且看这人间四月天。
孤独大师傅
作者:小宽
文章发表于2015年2月《GQ》杂志
有时候我去他团结湖店的办公室找他,需要从排队等位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缝隙,穿过前厅,门帘挑开,进入厨房,这里正热火朝天,伙计们进进出出,厨师在灶上忙碌。沿着一个铁质的楼梯上二楼,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大董的办公室就在右手边的一间屋子。
他的这间办公室已经20年了,那时候这里还叫团结湖烤鸭店,2002年,国企改制,大董倾其所有,东拼西凑,凑了700万,成了这里的主人,把这里更名为“大董”。
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和四面书架,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跟美食餐饮菜谱相关,还有一些相机的镜头,以及一些老照片,有大董和他的师父王义均的合影,有他年轻时候得奖的照片。那时候大董头发没有现在长,脸上的皱纹也没有现在多,身材修长,照片有的已经泛黄。
在戒了十几年的烟之后,大董又偶尔地开始抽烟了,他递给我一根中南海0.1,给我点上,桌子上的两个电话似乎片刻不停,有时会同时响起。有一次我带了个朋友一起来他的办公室,他来到这里满是惊讶:名声赫赫的大董的办公室居然如此简陋,跟大董店面的雅致高贵丝毫不沾边。但是他还没有看到过大董的工作餐,他的工作餐更加将就。
有一次我进去,看到他正在吃一块小枣窝头,塑料袋里装着几块腌萝卜条;有时候我们聊天过了饭点,他会叫厨师做两个菜,最常见的是酱油炒饭和炒饼,有时候是一盘炸酱面,面不过水,需要锅挑儿。
自己吃得简单,但在厨房精益求精的董师傅
但这个对自己将就的大董一成了厨师,就变了个人。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大董吃到一款焗口蘑,大家吃后纷纷觉得妙不可言,询问大董这道菜的做法,大董一笑,说这个菜很简单:你先要有二汤,用二汤煨制蘑菇,然后煨好的蘑菇已经入味,再放在煎锅上用黄油煎,最后加入芝士,放在烤箱里烤就可以上桌了。所谓二汤,是区别于头汤,需要头天晚上吊汤,吊汤要用老鸡、棒骨、火腿等等多种原料放在一个大桶,文火慢炖一夜即得,头汤过于浓重,适合燕鲍翅等食材,二汤有浓香,又能不掩盖蘑菇本身的香味……
大家纷纷目瞪口呆,原来如此还叫简单?
有时候我们几个人会在他办公室里吃点儿好的,比如刚下来的松茸,经销商刚送过来的鲍鱼,或者一块白松露,会搭配着他喜欢的百富30年威士忌。
在我的视野内,大董是文采最好的厨师,他也写美食专栏文章,文辞雅致,见识深厚,超过许多以此为生的作家,这些文章都是在这个办公室就着威士忌写成的。
我还去过大董的家,是在东五环外一个寻常的小区里。我随着大董的徒弟们跟大董的妻子叫师娘,师娘说,千万不要相信嫁给大厨会有人给做饭,这是最美丽的谎言。那天大董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两道家常菜,一道是红烧带鱼,另外一道是炒饭。师娘几十年来吃鱼不会吐刺,有一次甚至被鱼刺卡住去了医院,大董倒也习惯,他会把带鱼的刺一点点儿择干净,再夹到妻子的碗里。
大董,已经越来越少有人叫他的本名了,他的本名是董振祥。出生在北京,父亲也是名厨,曾经在天津劝业场当主厨,专门给刘少奇做过饭。而今大董的儿子从美国留学归来,也开始从厨房做起。
前几天,我和大董一起去了黄山,诗人周墙操办的归园雅集,在碧山的猪栏酒吧。那几日空气晴朗得有点儿恍惚,一处安静的山居,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晒太阳,大董身材巨大,身处其中,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赏月,微风吹过他53岁的额头。
归园雅集办了七届,其中一个重要的程序是一群诗人、小说家、艺术家、音乐人,给自己的朋友们颁奖。这次的美食奖自然是大董。
我临时草拟了颁奖词:“大董,毫无争议的一代厨神。他开创的中国意境菜使中国味道有了国际化表达,他将中国文化的精髓融入美食,美轮美奂,令世界尖叫。所以大董同样是诗人——他以食材为语言,以火候为节奏,以装盘为分行,表达着中国最真切的时代的口感。与大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们的舌头三生有幸。”
董师傅是文采最好的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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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的大董不是现在这样。如今的大董已经成为中餐的标志性LOGO,在国际上闪闪发光,美国第一夫人来北京要在这里订餐,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到北京的第一站也是去大董吃饭。早年间的大董最著名的菜品是大董烤鸭、红花汁鱼翅、红花白菜。
2005年,我在一家报社做美食记者,第一次到大董采访,也正是在那一年,大董蜕变,一点点儿成为如今的大董。
2005年前后,北京流行起了Fusion Food,也就是所谓的创意菜,同时招摇的还有私家菜。这几乎成了那两年的餐饮行业的包治百病的镀金词汇,如同今天的O2O,似乎不提这两个词就不显档次。创意菜的厨师往往是摸着石头过河,创意菜有三宝:干冰、大盘、分量少。什么菜都要加上一点儿干冰,弄得仙气缭绕,容器也纷纷变革,从传统的白盘子,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直接上一块石板,有的则是放在一块根雕里,我还见过放在瓦片上的,做成毛笔形状挂在架子上的,生怕别人不明白自己在“创意”。自古丑人多作怪,这些做创意菜的厨师大多没有自己的生态体系以及料理哲学,慢慢在时光中荒芜,照猫画虎反类犬,无源根之水,缘木求鱼;要么就是渐渐摸索,奋力进取,寻找自己的食物语言和料理体系。
2005年,大董受邀去参加西班牙美食峰会,这是一个世界名厨打擂比拼的舞台,他去了西班牙众多明星餐厅,结识了众多国际知名厨师,那时他已经在中国厨师行业赫赫有名,几乎把能拿到的奖拿了一轮,在与世界对话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大董深受震撼。
2015年,马德里美食峰会(MADRID FUSIÓN)上的董师傅
那些年,世界上餐饮的风向标在西班牙,其领军人物是“不先锋毋宁死”的费兰·阿德里亚(FerranAdria)。他在西班牙北部加泰罗尼亚省的一个小镇上开设的斗牛犬(EelBulli)连续数年获得全球最佳餐厅称号。他甚至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有创意的厨师”,其诀窍在于分子美食。然而如今这个餐厅已经关门,续领风骚的是他的弟子RenéRedzepi在丹麦开的餐厅Noma。
食物不再是功能性的果腹之物,而成为某种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的展示。在全球化的浪潮面前,美食无法独善其身。然而中国的厨师们依然在不紧不慢地雕刻萝卜花,按照师傅传授的经验做一道鱼香肉丝,躲在狭仄的厨房里从来不观望世界,自得于“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在色香味形的道路上渐渐成为孤岛。
在中餐的世界,地道和传承是本分,而对西餐而言,个性和风格才值得赞美。
大董意境菜的出现和演变,也正是基于此。数年之后,大董已经成为中国最有国际声望的名厨,他所做的菜品被众多米其林三星厨师顶礼膜拜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依然荒芜一片,没有人跟上。此时大董的孤独,难以言表。
大董2016春季菜品
连续六年,大董四季菜品品鉴会成为大董的必选动作。一年四季,春歌夏梦秋趣冬韵,讲究不时不食,每一次都要来点儿新的。
今年夏梦的菜单上有姜汁酱薄壳米小嫩豆,用到的是潮汕菜中寻常见的薄壳,在北方少见,潮汕民间当零嘴的薄壳被姜汁蛋黄酱碰撞了一下,顿时有了额外的口感;还有一道菜一上来我就乐了,一只精致的小饺子,一小点儿炸酱面,再配上一个小饼,里面加了鸡蛋,这就是那句北方著名的谚语:头伏的饺子二伏的面,三伏的烙饼摊鸡蛋。民间市井食俗就巧妙地盛在一个盘中。
创新虽然难,更难的是持续的创新。感觉夏梦晚宴的滋味还在舌尖上盘旋,很快就到了秋韵菜品品鉴会。这次秋天的新品也要有点儿特别的。前菜是蟹糊冰激凌,蟹糊本是宁波民间的一种市井吃食,被大董拿来做成精致的冰激凌,澄黄一块,一口知秋,这道菜讲究色彩的搭配,以少胜多,只有黄色,却令人惊艳;同样惊艳的是黑松露墨鱼汁文思豆腐,盛放在一个纯黑的容器里,汤汁因为墨鱼汁的缘故也是纯黑,文思豆腐是淮扬菜的代表之作,讲究刀工,然而在大董,改变了味觉与颜色,黑松露浓郁的香味,令人感觉一下子在嘴里炸开;他也把最寻常的食材经过包装改良,呈现在大董的餐桌上,比如红柳枝烤羊肉串,比如糖炒栗子,街头巷尾的寻常滋味,在大董的重新搭配和布局之下,犹如秋菊打完官司重新成为巩俐。
黑松露墨鱼汁文思豆腐
大董特别忌讳别人叫他大师,烹饪大师满天飞,不叫也罢。后来大董跟我说,你以后叫我大师傅吧。这是北方人们管厨师的俗称,重音在“大”。大董大师傅每天都在琢磨菜,有时候开着车,忽然有一个念想,就给徒弟打电话,到了店里就要试菜。
一段时间不去大董吃饭,总会发现一点儿新菜,看到新菜,我多半能猜出大董前些日子又去了什么地方了。有一次在大董吃到了地道的卤水老鹅头,不用猜,刚从潮汕回来。吃到西施舌,也就是鸡汤汆海蚌,不用说,才去了福建漳港。遇到一个灵巧的小粽子,表皮用的竟然是伊比利亚火腿,自然是从西班牙回来不久。
我有时候想到一些小点子,也会禀报大董,有一次我在宁波一家酒店吃饭,上来一道奉化芋头,旁边搭配了一点儿桂花糖,我猛然觉得这桂花糖搭配小乳鸭应该不错,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大董,回来之后,桂花糖小乳鸭就已经登上了晚宴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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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大董打过几次赌,结果都是我输了。
第一次大董工体店开张的前两天,店面还没有最后装修完成,有工人在调试灯光,有人在摆布家具,户外的水池里还没有放水,单一麦芽威士忌吧里还没有来得及摆上酒水。整个夏天,大董都在忙活装修这家店,是真的忙活,从设计装修,到搬沙袋干苦力,事事都亲力亲为,一个夏天下来,整个人晒黑了一圈。
这家店实在有点儿大,上下三层,有硕大的草坪花园,我跟旁边热汗直流的大董说:我预计这个店要三个月才会稳定,要想跟其它几家店一样生意火爆就餐排队要差不多半年。
如此判断,自然有我的打算:这家店规模太大,8000平米的大店要比小店难养许多;高端餐饮在今年普遍业绩下滑,生意不好做;这家店离南新仓店距离太近;厨师的配合,人员的磨合都需要时间;而半年之后,春节前后正是餐饮旺季。
大董工体店
在工体店的开业当天,我又去了,我听经理说,包房早就订满了,不敢接太多生意,许多预订都取消了。我还觉得是开业的尝鲜效应。在中秋节当晚,大董约我过去吃点儿特别的,顺便赏月。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人头攒动,已经有不少人排队等位。我径直往里走,跟领位说:“是大董订的位。”领位的姑娘在预订簿上翻了个遍,说:没有。这时我看到店里相熟的经理,经理说,大董在外面等位。
我走出去,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大董硕大的身躯,他坐在不显眼的位置,笑眯眯地看着我,跟我说:“打赌你输了。”
后来大董店在上海越洋广场开业。这是大董在上海开的第一家分店,大董拉上我一起去玩儿,开业当天,门口摩肩擦踵,我得侧着身子往里挤了。据说,当天最后一桌等位的客人等到八点半。有一桌客人等到位子第一件事是要一瓶啤酒,四个人分了,先干了一杯酒,说:“恭喜我们等到位子。”
厨师其实是一个江湖。在前不久,大董当选为世界烹饪联合会中餐名厨委员会主席,这其实是一个调和的产物,嘈杂的江湖纷争中,唯有大董能以能力服众,别人哑口无言。这个江湖之混乱,不入其门,无法窥视半分。我曾经受邀当过一届行业比赛的美食评委,一天要品尝400多道菜,原本抱着有趣的心态,看看中国厨师的顶级水平,谁知赛程尚未过半,我就已经失望透顶。菜品雷同,不好吃,没创意,完全是瞎搞。到最后也皆大欢喜,想得奖的得奖,想赚钱的赚钱,我们这些所谓的评委,无非是做个陪衬。
拥有最多米其林“星星”的法国名厨Alain Ducasse造访大董
江湖乱象的直接后果是真正有水平有见识的厨师不跟你玩儿,跟你的圈子绝缘。市场与食客的认可才是真的认可,不理会你是什么机构什么组织。
大董临危受命,准备大刀阔斧做改革,从赛制安排,比赛形式上彻底颠覆原有模式,他在自己的视野之内寻找年富力强、见识开阔的名厨做评委,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江湖只能做顾问,一次次召集开会商讨操作细节,从模式上彻底改革。
那天在大董狭小的办公室,他跟我兴致勃勃地聊赛制安排,聊到兴奋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表情。我忍不住泼冷水:体制烂疴,陋习已久,大伙儿都习惯爬行了,你叫他们跑步,他们可曾学会站立?真正年轻才俊厨师,有过国外留学经验,眼界开阔,他们会不会愿意跟你玩儿?规则虽然定制完整,然而这些评委能否守正中心,不偏不倚?
大董倒也畅快,他跟我一点点儿讲述他的初衷,未来的赛事不设计金牌银牌,只做厨师排位赛,要分出个子丑寅卯,一二三四,从评价标准上,不再看什么色香味形,不再看什么凉菜热菜冷拼雕刻,只有三个标准:味道、呈现、创意。从标准上要和国际语言接轨。
我问他,你如此用心,究竟想做什么?大董说:“我要在任期内,发现真正有才华的厨师,同时告诉他们国际通用的语言,叫他们知道美食应该是什么。”
我想起有一次我和大董在一起吃饭,他提到了一个想法:办一所学校。这所学校只面向23岁以下的有灵气的厨师,脱产三年,在大董的学校里学习烹饪,0学费,分文不取,除了传授给他们技术之外,更重要的是传达一种理念和态度,课程设置上要有美术、艺术、经济学,找文化人给讲述文化,找品酒师传授品酒,在大董的店里实操高端宴席的设计与安排,三年毕业,自由来去。
那一夜,我喝了不少酒,大董在我心中不再仅仅是个厨师,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这样一个时代,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比做一个随波逐流者,要困难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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