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生存手册

长久以来，当自己像个巫师一样絮叨着大崩溃与宽幅震荡的来临时，听者往往最后会问我：你说的事情要是发生了，我们怎么办？每到那一刻，我都会说类似如下的话：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波动的趋势不可以预测，否则后者就不叫波动了。我因此仅仅是能断定震荡幅度在不断扩大。这个震幅到什么时候会不再扩大了？当我们真正的问题被正视、被理解，人们消除了情绪的干扰、能理性的着手应对时，震荡才可能开始往回走。

2000年夏天，毕业季的一个夜晚。和一位奥地利经济学小组的同好校友坐在未名湖边，望着热气氤氲中黑黢黢的湖面——那时还没有后来恼人的湖灯满布，我说：“资本主义的frontier消失了，我模模糊糊能看见两股巨大的力量正在相向而行：一个是中国正在快速奔跑，去拥抱西方世界；一个是整个世界开始内卷（这其实是一个常用的社会学术语，但那时我记得常用的英文单词是convolution，而不是involution），这使得它的稳定结构在某种意义上会越来越像曾经的中国。简单的说，就是中国越来越像西方世界，而西方世界也会越来越像中国。“

后来的很多年，我反复想起这个时刻的湖水、天气，与发自内心的懵懂惊叹。在那时学术批判看来，中国要学习资本主义与快速发展，资本主义也要面对frontier消失的挑战。但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岁月静好。这个论断中，一个显著的不对称在于：前一句话的当下指向明确——中国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复刻先进国家的形态，后一句话的未来面目模糊——内卷不是倒退，方向更不确定，世界新的内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简单呈现为上一个文明时代中的中国。那个看似的相向而行，不过是一个比一个更难解的未来。

2008年，金融危机来临。信息技术去摩擦的力量，叠加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周期上，开始戳破金融衍生膨胀的泡沫。据后来在危机前从美国悄然撤退的做金融的同学讲：那一切显然已经无法继续了。到了年底，美国救市成功，中国四万亿释放，危机看似在短期内缓解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分别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也是后面很多年里，自己向自己重复的三句话：

1、“我们这代人终于看见了历史！”

我们不再是此前飘飘欲仙的处于一种历史终结的虚幻之中——福山的论断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很多都有——甚至现在还在很多人心中继续，不能只笑话他明确的写出过那本《历史的终结》。如果一个人能够这样反思自己，恭喜他对自己还有个基本的清醒认识的能力。走入大历史以后，读历史不再是读小说，而是读命运。大历史中的胜利者远不是敲钟上市，而是“剩者为王”。

2、“只有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认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的某些东西崩溃以后，世界才可能开始恢复平衡。”

但这个东西是什么，在什么事情上，很长时间里很多人都有很深的分歧，而这正是波动放大的原因所在。这个东西的奔溃与人类社会的重构，有人认为是因为中国崛起，有人认为是因为技术进步，有人认为是因为社会矛盾累积，而人们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一致意见，这个意见的主要内容也可能会涉及不只一个角度。

我只能说：中国崛起与中美对抗都不是2008年我看到的东西，中国崛起也不是这次宽幅震荡发生的原因。读一读历史，我们看到美国从两次大战中趁势崛起，但绝非那两次大战的背后原因。中国会不会在这一次宽幅震荡之后趁势崛起？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无论如何，各种人盯着中国崛起不放无助于认识问题的根源，无助于开启问题的解决。面对真正的问题，而不是寻找适逢其会的替罪羊！而中国人也需要跳出中国发展的局限视角来审视这一动荡的大历史。我们不过是地球村的一员。

让该崩溃的崩溃，让要出现的出现，这是大智慧，是人们的事后总结与经历，而不是个人可以清晰判定的事前能力。现在讨论也只能引起更大的争论，避免烦恼，进一步的讨论在本文就不展开了。我只能说，努力的求同存异，心底保持宽容，是难得的美德。但这场大时代不是请客吃饭，不可能你好我好。缩头做个相对主义者、犬儒主义者也不会自动变成明智的选择。

把大历史的每一天看作一个时间节点观察采样的话，我们不会看到历史的另一个实现（realization），而只能经历它的一系列随机游走。它的规律不会表现在表面的线性趋势上，而是存在于某些隐秘的结构里。而绝大多数人即便经历之后，也不会认识到这一随机性的存在，无法想象序列的另一个实现。这是研究随机性令人常常感到晕眩的地方，是美中之美。

真正宽容的人，虽然也无法清晰看到，至少是能隐隐感受到认识的局限性与历史的偶然性的少数人。另一方面，“过度拟合”也是幸运儿的同义语，最成功的人不需要有更全面的认识，但都是幸运儿。

3、“希望每个人能做到身体好、心态好，或者说‘身心健康‘。“

宽幅震荡从本质上是对每个人在得失两极上的折磨。想想两次世界大战，1910年代初的年轻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活过了1940年代。回头望去，中间的40年谁保持一直活得很好都不容易，之后的70年有着水涨船高的和平红利。那一代的人，整体来看，就是“剩者为王”。而要想“剩下”，老子“弱其志，强其骨”的教诲不可不听。“弱其志”是淡定看待命运的动荡，是安心；“强其骨”是锻炼好自己的身体，所谓“锻炼肌肉，准备挨揍”。

安心要面对时代的命运，还要归结到面对个人的命运。这倒不仅仅是大时代才有的烦恼。人们常常有所察觉，却同样无法预料，也更难管理的，是个人命运的动荡。

在自己30岁的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告诫自己：人的身体从此将开始走下坡路了，要学会对待失去，要学会和它和解。很多人想要个孩子或者不想的决定，大抵应该是在这样的个人时期最后做出的。

但挨揍还是会痛的，还是会觉得肌肉不够能够应对。同时，心也是会不安的，吃到大个、新鲜的魔鬼辣椒的时刻，谁的心跳都会加快，嘴唇都会发麻。这个祝福，很真诚、很无奈、很重要。

怎么办？是每个人的选择与体会。

有个别年轻人，曾经在这两年一切变得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对我雀跃着说：大时代令TA无比兴奋。我的回答是冷淡的。用上面的三句话的角度来说，就是：首先，欢迎来到大时代，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其次，在有些事情上，我们必须一起找到问题与答案——要么迈过去，要么都毁灭，别无选择，无论答案有多么光怪陆离、惊心动魄；最后、做最大的个人努力，但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大时代里，满世界都是一艘艘《太平轮》在奔向彼岸。渐渐的，每个人都开始抢船票，搏命于登船，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天堂？是地狱？还是另一个人间。我没有看过电影的上集，赶上吴宇森的这部电影下集上映时，看到最后，我坐在电影院里泪流满面——主要不是为了故事里的人物，更是为了眼下的我们自己。

每个人努力的活下去。每一个大时代，都只有“剩者为王”。对于未来剩下的人来说，最大的个人修养是“身心健康”，最大的美德是看到慈悲与宽容，而最大的靠山非命运莫属。

又：

怎样做到“身心健康”？2008年来，我一直希望仅仅把这一主题作为个人与所有人对话的主题，但是我跑题不断。C'est La 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