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
作者：金小贝
他在我面前坐下，点了一支烟。火苗在唇边一闪，烟雾就袅袅婷婷地吻遍他的脸。额头灰白的发丝浸润进去，有了一些伤感的似水流年的味道。
“我爱过一个年轻女子。”他开了口。
“她一定很美吧？”我问。
女人总是对女人的外表更好奇。而美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眼前的这个浑身上下透着纪梵希味道的老男人。
我想，他爱上的女子，应该有着赫本一样的腰身和优雅，可以让他终生只为她一人设计香水和衣服。
“是的，她很美。尤其是她的额头，饱满而光洁，一下子把她从那个庸俗而肮脏的杂货店里剥离出来，像一颗珍珠，与周遭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是个午后，大约三点钟的样子。院子里的桂花树正浓郁地开放，我坐在树荫里，翻看一本乐谱。
她来了，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长裙，外边套着一件淡黄色的小外套，和桂花的颜色一样。她尊敬地称我老师，说了一些恭维话。
我那时候已经从市里的音乐学院退了休，每天无所事事，闲得无聊时就摆弄一下乐器，或是看看以前订的杂志。
“她托了我的一位老朋友来跟我说，想跟我学声乐。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些年，也总有人来家里跟我学。老了，就当发挥点余热吧，顺便也打发打发年老的寂寞。
她就在这个约定的午后，来到我的院子里。
我问她为什么要学习声乐，她说她只是为了排遣寂寞。这个答案让我觉得很新鲜。以往的学生都是为了考学或者升级，唯独她的答案不一样。
“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懂得什么叫寂寞吗？她说，五岁的时候，她就懂了。
“她告诉我，她在一岁的时候，父亲和一个外乡女人混到一起，离开了她和妈妈。她妈妈经常哭，经常不做晚饭，幼小的她饿得皮包骨头。
三四岁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一边听着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歌曲，一边等爸爸回家。
那些音乐让她的童年不再孤单，可也让她的童年更加孤单。因为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她不喜欢找别人玩，别人也不喜欢找她玩。
她有的，就是那台收音机。那还是她爸爸在家时买的。妈妈好几次要把这台收音机砸掉，都经不住她的哀求。
“后来，她上了初中，学习成绩很差。没有考上高中，就退了学，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先是在车间，后来又在仓库里，帮助客户打包。
“她在给我诉说这些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可我不敢让她看出来，我很羞愧。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注意她的手指，很粗糙，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她穿的衣服很好看，但质地不好，裙子的一侧还开了线。
“那天下午，她说了很多。后来我就给她讲一些音乐家的故事。我以为，像她这样文化水平的女孩，不能讲过于高深的理论。没想到，我在讲那些外国音乐家的时候，她居然如数家珍，而且还会唱很多歌剧的经典桥段。
我惊呆了。
“原来，她是真的热爱音乐，她用工资买了很多音乐理论书，通过自学，已经达到了一个音乐本科生的水平。
我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很快就在心里对她有了一个人生规划，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
“她每周上六天班，所以只有周末下午才会过来。我总是提前两天把要给她讲解的教案准备好。
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博学的老教授，我不能让她对我失望。来之前，我已经把茶水备好，把我的小屋子打扫得很干净。
我在擦拭桌椅的时候，也经常暗暗嘲笑自己，你这个老头子，你想干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是很快乐。她要来，我就很快乐。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老伴已经去世了。儿女在外地。我也很孤独。现在好了，我有了她。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欢天喜地。每次迎她进门，看她的自行车推进院子，走进屋子，让她坐在沙发上，这一连串动作都让我兴奋得手心冒汗。可她什么也不知道。
“在练声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她的嘴巴张开，我能看到她的舌头，她的牙齿，她的喉头，鲜嫩的红。
从那年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是那么明亮，那么艳丽，像清早湿漉漉的空气。我一下子自卑起来。
“有一次她来得很晚，我等到五点钟，以为她不来了。茶水泼了又倒，倒了又泼。
后来，我收拾掉茶具，准备出去。她敲门了。一打开，我就看到她红扑扑的脸。
她着急地解释，厂里临时加班，她把所有的活忙完才赶过来。
一缕毛茸茸的线条粘在她的头发上，我不由自主地伸了手去摘，她下意识地偏了头，不好意思地笑，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我掩饰似的把她让进屋里，重新铺了茶水。
那天，一直讲到八点，桂花树上的桂花都看不见了，只能闻到她的香。
后来，我就精神恍惚起来。她问我，老师你是不是累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我该走了。我说，你还没吃饭呢，要不，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留她吃了饭。还喝了一点酒。
后来她要起身上厕所，我站起来，等她从洗手间出来，我抱住了她。
她轻声叫了声老师，站着没动。我也没动。我俩就那样站着抱了一会儿。
后来我们又坐下来继续吃饭。气氛有些尴尬，但有酒精的掩饰，还不至于难堪。
我夹菜的手一直在颤抖。倒是她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她小小的年纪倒有如此的定力，这让我很吃惊。
“从那之后，我开始疯狂地想她。都说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我现在才体会到。
我想给她写情诗，我想吻她，我想狠狠地爱她，我甚至想做她的父亲，把她失去的统统还给她。
我这个糟老头子居然开始做春梦，梦到过她很多次。可是每一次她在梦里都不理我，我喊她，她也不答应。
从周一到周六，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可是她一走进来，我就开始自卑。
她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她的脸色红润润的，她站在我的钢琴旁边，做深呼吸的时候，饱满的胸部像波涛汹涌的海水。她的气息是那样悠长，深邃，像黑夜的叹息，带着迷人的忧伤。
她进步得太快了。我很高兴，又很害怕。
她的光洁的额头闪闪发光，照亮了桂花飘香的秋天，寒风刺骨的冬天。
“她照例给我拿来一个月五百块的学费。我没有拒绝。其实我现在一对一的学费已经涨到一个月三千元了。但我没有告诉她。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这五百块钱或许给我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吧，使我的心不至于烧成灰烬。
“她开始去参加一些升级考试。虽然她的水平已经很高了，但要想走得远，还是要拿到一些资质才行。
她学习的目的也早就从只是想排遣寂寞变成改变自己的人生了。
我迫切地希望她过得更好。我带她参加了几次高规格的音乐会，让她见识一些外面的世界。
她很感激我，走出去，总是搀着我的胳膊。我的圈子里开始知道我收了一个高徒，她在这个圈子里慢慢有了些名气。
“但她始终没有心浮气躁，在我面前仍是那样的谦逊。
每个周日，在我的院子里，在我的小茶房，仍然是我们两个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我的老朋友，我会给她讲我年轻时候的事。我的婚姻，我的家庭，以及这个圈子里的恩恩怨怨。
“她认真地倾听，时不时地说出一些与她这个年龄很不相称的深刻的话。
我知道，她的前途将不可估量。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头上粘着线条，身上穿着开线裙子的小姑娘了。我决定尽全力资助她。
一周后有一个大赛，入围者将成为国内知名声乐培训班的学员，一旦进入这份名单，就预示着你在整个华人音乐圈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这个机会我一定要帮她争取到。而我，恰好是这场赛事的评委之一。
“那天下午上完课，我没让她走。留她吃饭，准备和她谈这件事。我要告诉她，如果入围，你的学费我要全部承担。
“那天她一反常态，劝我喝酒。我一高兴，也多喝了几杯。毕竟年纪大了，身子开始轻飘飘的，头脑也不听使唤了。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腿上，开始脱自己的上衣。
“我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美丽的身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使劲甩了甩头，以为这是个幻觉。她抱住我的头，我的苍老的脸扎进她温暖而绵软的胸口。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要窒息了，两只手像木棍一样垂在两侧，不能动弹。
恍惚中她低下头，要去解我的皮带。我的酒一下子醒了，按住了她的手。
“她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又试图去掰开我。我用了点力，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的脸上有疑惑，有胆怯，有不易察觉的羞辱。
我把她的衣服披上去，盖住她的身子，把她抱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沉默了好久，无声地哭了。
临走的时候，我从卧室拿出早已用报纸包好的一万块钱，塞进她的小包。对她说，你得去买几身质量好一点的衣服，买套贵一点的化妆品，比赛的时候，外表也很重要。
她很吃惊，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我知道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我拍拍她的头，说，你放心参赛好了，我会尽全力帮你。”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声音里透出疲惫来。我给他续了茶，已经沉到杯底的茶叶又一次升腾起来，恰似他的第二春。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果然晋级了。一小半是因为我的帮助，一大半是因为她的努力。再后来，她上了三年学，所有的学费都是我付的。现在，她已经成为圈内的知名人了，参加了很多次比赛，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也带了学生。”
“你有没有后悔过？”我试探着问。
“没有，从来没有。如果时间回溯到那天晚上，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小片茶叶带了出来，缠绵地留在他的嘴角。他伸出舌头，把这片茶叶舔进嘴里，闭上眼睛，轻轻地咀嚼，如同咀嚼那种苦中带香的往昔。
须臾，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神犹如经历了沧海桑田：
“昨天，是她结婚的日子。她想让我以父亲的身份出席，我没去。只是给她送了一份厚礼。因为，我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就不自欺欺人了。
“在电话中，我说，丫头，好好生活，一定要幸福。
“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哭了。因为她哭的时候，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种声音，都是与众不同的。”
他又喝了一口茶，眼睛望向茶桌上的一柱檀香，长叹一声。
那声长叹里，有京华烟云，有浮世霞光，有看不透赏不尽的生旦净末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