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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父亲潘景寅

2018-02-03 舒云 天涯孤客1


本文原载于《老照片》第78辑,作者舒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





2004年8月2日,潘景寅夫人孙祥凝和孩子们从北戴河海滨回来,全家聚餐,庆祝八一建军节。自从1971年9月13日凌晨潘景寅从北戴河起飞。载着林彪一去不返,北戴河就成了孙祥凝的禁区。直到1980年在孙祥凝的不懈努力下,潘景寅终于被平反,她才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每年夏天,儿女们都要陪妈妈去北戴河祭拜潘景寅,这是全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事后才知道,孙祥凝每次从北戴河回来,表面看心情很好,其实心里悲伤万分。


她唯一的儿子潘鹏因为无房,结婚多年却不敢要孩子。直到几年前,二女儿和儿子同时买了相邻的经济适用房,孙祥凝才盼到了孙子。可孙祥凝老是想:要是老潘健在,看到一大家子人,尤其是看到宝贝孙子,真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可是现在……


20世纪90年代末,我在北京海淀医院见到孙祥凝,之前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她是海淀医院的护士,虽然退休了,仍住在海淀医院的家属楼里。


“九一三”事件后,没有查出飞行员潘景寅有什么问题。但他的爱人孙祥凝还是被打成反革命家属,关在海淀卫生局整整四年。孙祥凝不服,到处写申诉信。潘景寅给很多中央首长飞过专机,宋庆龄年年要回上海,都请小潘飞。“九一三”事件前,宋庆龄仍在等小潘送她去上海。所以接到孙祥凝的信后,宋庆龄很快派秘书到海淀医院来了解情况,但阴差阳错没有见到孙祥凝。


事情很巧,那时苏小明唱的《军港之夜》非常火,爱唱歌的孙祥凝到处翻歌片,无意中看到了1980年11月24日的《人民日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中共中央副主席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总编辑厄·费尔的谈话。因为正值审判“两案”,费尔专门问到了“九一三”事件中的飞行员。邓小平说:“据我个人判断,飞行员是个好人。因为有同样一架飞机带了大量党和国家的机密材料准备飞到苏联去。就是这架飞机的飞行员发现问题后,经过搏斗,飞机被迫降,但这个飞行员被打死了。”


潘景寅和妻子孙祥凝结婚照




潘景寅1929年1月出生在河北迁安农村,从小没有母亲,是个苦孩子,14岁就给地主放牛。1946年6月,后来改成四野的部队路过他的家乡,他把牛鞭子一扔,跟着部队走了。牛丢了,潘景寅的父亲挨了地主一顿痛打。以后老潘把父亲接到北京,由孙祥凝精心照顾。


潘景寅没有上过学,但聪明好学,又年轻,被选上了飞行员。30岁时经熟人介绍,与正在护校上学的孙祥凝结婚。


婚后家庭生活很幸福。先有了两个女儿潘鸶和潘鹭,1969年又有了儿子潘鹏。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老潘起的,都是“飞鸟”,可以看出老潘多么地热爱飞行。


潘景寅的飞行技术逐渐炉火纯青,给很多中央领导人开过飞机。1967年7月,毛泽东最后一次坐飞机。从武汉飞往上海,就是潘景寅驾驶的。潘景寅飞行技术好,爱学习,人又老实,一路高升,先当了空军34师的副师长,又改任师的副政委。


1970年夏天,中国从巴基斯坦进口三叉戟,由潘景寅带队以民航身份飞回来。因为中央规定毛主席不再坐飞机,所以一号专机就给了副主席林彪,由潘景寅任机长。


1971年9月12日是个星期日,潘景寅刚出差回来。难得他假日在家,孙祥凝和女儿忙着给他包饺子。邻居给的瓜馅舍不得给孩子吃,专留给老潘,孙祥凝拌了两种馅。老潘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快吃晚饭时,孙祥凝接到三个找老潘的电话,很急。潘景寅此时在理发室理发,出差时间没定,他准备抓紧时间睡上一觉,吃了三片安眠药。没想到瓜馅饺子还煮在锅里,飞行通知就来了。潘景寅二话不说,提着装有牙具、毛巾和拖鞋的旅行袋就出了门。


结婚时,组织上约法三章,潘景寅的工作特殊,都是机密,不能多问。所以老潘出差从不说去哪里,孙祥凝也习惯了。幸亏当时场站政委的家属正好来串门,作证潘副政委临走时确实没多说什么。潘景寅临出门,只说了一句话:“今晚可能回来。”


9月12日19点40分,256号三叉戟从西郊机场起飞,20点20分降落在海军的山海关机场。这是潘景寅的最后一夜。安眠药的劲早已经过了,他坐在机场调度室里,烟灰缸积满了烟灰。孙祥凝说,自从20世纪50年代,周总理去印尼出席万隆会议,被特务在飞机上放了炸弹,潘景寅就对专机特别关注,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专机安全。





当天晚上潘景寅没有回来,孙祥凝也没有多想。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机场营门,才发现有些不正常:怎么变成“黄裤子”(陆军)站岗了?“蓝裤子”(空军)呢?到了9月底,天越来越冷,老潘怎么没有像以前一样要厚衣服呢?孙祥凝悄悄问财务科,人家叫她去问政治部。孙祥凝想:老夫老妻了,追这么紧让人笑话。她没有往坏处想,因为空勤灶还在给家里送米面。过了10月,孙祥凝从南口的娘家回来,机场来人说老潘犯了点错误,让她别太着急。孙祥凝仍然没想别的,老潘能犯什么错?大不了到干校劳动去。可后来觉得不对头了,熟人见面冷冰冰的,甚至装着不认识。没几天,单位给孙祥凝办了“学习班”,家被抄了,房子被收走,三个孩子被送到南口的姥姥家。家中的东西堆在库房里,散失不少。以后落实政策,组织上给了一笔赔款。此为后话。


孙祥凝被一关四年,因为不是地方上的事情,推来推去,最后把她关到海淀卫生局。时间长了,也就松了,她乘机溜回家,没钱,一路走到南口。刚到家,就被南口派出所扣住送回来,关进海淀公安局的拘留所。孙祥凝对母亲说,妈您放心,他们不害我,我自己不会自杀。


拘留所里睡地铺。每天白菜汤窝窝头。前后关了一年,孙祥凝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出来时,孩子们都不认识了。在南口娘家闲了三四年,孙祥凝要求上班,海淀医院很关心她,卫生局长来看过几次,只是说不好安排。到了1978年9月15日,孙祥凝才正式回海淀医院上班。


潘景寅常年出差,孙祥凝经常上夜班,谈恋爱时就没见几面,结婚后也一样,三个孩子都是姥姥带大的。大女儿潘鸶是小儿麻痹,经过治疗本已好转,老潘一走,治疗没能继续下去,潘鸶至今还站不起来。


潘景寅在时,经济上不发愁。现在孙祥凝每月只有三十几元的工资,加上姥爷的一点退休金。那些年真是咬着牙过日子。孙祥凝下决心,再难也要把老潘的三个孩子带大。姥姥家有个小院,买不起牛奶,就养羊,挤羊奶。还养猪、养鸡、种莱。过年卖一头猪,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姥姥是南口的老住户,人缘相当好,孩子们在南口基本上没受到歧视。如今三个孩子都结了婚,有了满意的工作,生活越来越好,孙祥凝念念不忘的,是给老潘一个说法。





自从邓小平说256号专机飞行员是个好人后,孙祥凝有了信心,和二女儿潘鹭骑车到西郊机场,又骑车到空军接待站,中南海四面的门都转了个遍,工作人员指点她们到北京南站附近的中央组织部接待站。那天正赶上北京下大雪,孙祥凝和潘鹭深一脚浅一脚,才摸到了地方。接待员的代号106,三十多岁,极富同情心。他问,不是早就解决了吗?孙祥凝说,我还戴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呢。


之后孙祥凝又来了十几次,每次都补交一些材料,她反复强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最后106号说,您别来了,材料我都转上去了,今后有什么困难您再来。


1981年12月,西郊机场来人,给孙祥凝送来了潘景寅的《革命军人病故证明书》,除了抚恤金,还补发了多年的工资。孙祥凝提出给残疾的大女儿安排工作,把远在南口工作的二女儿调到身边,还提出家里被抄,散失的东西要赔偿。空军34师满足了孙祥凝的三个要求。


我三次访问孙祥凝,那时她被医院返聘,在放射科上班。后来二女儿和儿子在回龙观买了经济适用房,孙祥凝搬到儿子家住。但好日子不长,孙祥凝就与世长辞了。在孙祥凝的护校同学中,她是小妹。但大姐姐们都还健在,她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潘家儿女在母亲的老家南口为父母建了合葬墓。合墓中只有母亲的骨灰,代表父亲的是潘景寅生前用过的一支钢笔,以及在温都尔汗坠机现场捡回的一小块256号三叉戟飞机的铝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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