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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何必分中西?

2016-09-30 羽戈 羽戈1982



民主何必分高低?

 


把民主分作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不知始于何时,自打我读中学,便有耳闻。这种分法谈不上权威、流行,不过始终有其拥趸和市场。最常见的论述,莫过于宣称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民主属于低级民主(或曰“低品质的民主”、“劣质民主”等),高级民主将在中国产生,或者已经在中国产生。好玩的是,我还见识过一种说法,出自我的一位大学老师,他认为美国民主属于高级民主,中国民主属于低级民主,中国的确应该向美国学习,从低级进化至高级,可惜依中国人的素质,眼下只配享受低级民主……


这两种说法,貌似相反,实则拥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民主可分低级与高级,而且需要从低级进化到高级。换言之,如果前提不能成立,即民主不宜分高低,那么争论中国与西方民主程度孰高孰低,则无意义,这本是一个伪问题。


从字面上看,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涉及民主的分类。罗伯特·达尔《论民主》曾辟专章谈民主分类。他在切入正题之前,引用了《爱丽丝穿镜奇幻记》里的一段对话:

 

“我用一个词的时候”,矮胖子说,带着一种非常鄙视的音调,“也就是我想让它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不多也不少。”

“问题是”,爱丽丝说,“你怎么能造出一些词,让它们可以包含许多不同的意思呢。”

“问题是”,矮胖子说,“谁来做主——就这么回事。”

 

这绝非闲笔。借助这段对话,达尔试图指出民主定义的混乱,以及混乱的根源:矮胖子所代表的话语霸权。谁掌握了权力,谁便可操纵话语,把它们定义成自己需要的模样。达尔写道:“按照矮胖子的说法,每个人都能随意指称任何统治是民主的,甚至连专制统治也可以说成是民主的。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独裁的领袖有时会宣称他们的体制是一种独特的‘民主’形式,优越于其他类型。”这方面,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应是最生动的案例。


乔治·奥威尔的论述更早且更深入。他认为,民主之类的词语不仅没有公认的定义,甚至连建立定义的努力都会遭到各方反抗,“任何政体的捍卫者都声称他所捍卫的是民主政体,深恐一旦民主跟任何一种意义挂钩,便有可能使他们无法再去利用它”。


这足以提醒我们:民主的定义,包括民主的分类,都可能是一种包装、一种障眼法、一种话语的幻术,以遮掩其反民主的实质。


所以我们谈民主分类,首先得明确,民主到底是什么。为了避免纷争,这里不做定义,只列要件。达尔总结了民主的五点要素:成年人的公民资格,有效的参与,平等的投票,充分的知情,对议程的最终控制。还有更简化的标准,共计两点:一是政治参与,二是政治竞争。当然这里的参与和竞争,都得货真价实,而非虚有其表。


由此再来说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之分。哪怕低级,必须满足政治参与和政治竞争这两大要件,否则,那就不能叫民主。质言之,低级民主终归是一种民主,不可以低级为借口,使民主缺胳膊少腿,或者没有充分的参与,或者没有有效的竞争。以中华民国国会选举为例,前两届国会选举(1913、1918年),属于竞争有余,参与不足:第一届国会选举,选民比例为10.50%,第二届国会选举,分参议院与众议院,后者选民比例为14.88%,前者选民比例仅为0.056%;与此相反,1948年国民大会选举,则是参与有余,竞争不足:选民比例达到了53%,然而国大代表、立法委员之竞选,大抵由国民党所包办(见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这两种情况,都非民主,万万不可拿“低级民主”来装潢、搪塞。


看来,以民主之高低,遮蔽或置换民主之有无、真伪,是一些人惯用的伎俩。对此,我们需要警觉:论民主之高低,必须先论民主之有无、真伪。


继续说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我还是有些疑惑:这种分类合理么,合乎民主的精义么?


毋庸置疑,民主不是静态的概念,而是动态的概念,不是完成时,而是进行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一直流动,永无尽头。这意味着什么呢?民主建设无法一劳永逸,更难一蹴而就、一步到位,不能指望今天播下革命的种子,明天便收获民主的参天大树,我们必须坚持渐进思维,日拱一卒,得寸进寸。拿选举权的进化来说,充分体现了民主的过程何其漫长而曲折:有些国家,起初拥有选举权的仅限男性,后来则扩大到女性,起初仅限白人,后来则扩大到黑人,起初以财产、学历等为门槛,后来则打破了门槛……


不过,这样的民主进程,显然不宜归结为从低到高。民主由不完善到完善,其进化不是表现在高度,而是广度和深度(这取决于民主的平等属性)。若打比方,民主不是高山,而是平原或江河,民主的完善,有如平原日渐辽阔,江河日渐浩荡,普及度越来越广,受惠者越来越多。


直接说来,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之分,要点在民主程度。然而民主程度的定义与民主一样含糊。不仅难以用参数衡量,还容易陷入误区,被人利用。乔万尼·萨托利《民主新论》曾谈及这一点。他指出,对民主程度的考察,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问一个民主政体民主到什么程度,二是问任何政体民主到什么程度。倘是后者,正应了我们的提醒:民主有与无的问题,可能被偷换为民主高与低的问题。


譬如,萨托利以嘲讽的口吻谈到中国的“文革”,单论政治参与,绝对充分,比美国总统选举还高呢。对此,如果借用民主程度论,判定“文革”的民主程度高或低,不管结局如何,下一步,便可推导“文革”属于低级民主或高级民主。事实上,“文革”的本质,可谓民粹其表,专政其里,与民主毫无关系。由此可见民主程度论的误区,以及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之分错在哪里。


故而我实在难以苟同,把民主分出高低。这不仅容易掩蔽、抹杀民主之有无的前提,就其特色而言,并不符合民主的精神和进程。作为一种分类,它带来的不是清晰,而是紊乱,不是营养,而是病毒,使民主这潭水愈发混沌。


最后要补充一点。有一种低级民主与高级民主之分,不是基于民主构成,而是基于社会性质:西方是资本主义社会,其民主属于资本主义民主,中国是社会主义社会,其民主属于社会主义民主,当社会主义高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民主自然高于资本主义民主,因此,前者被称作高级民主,后者被称作低级民主。这番高论的成立,有赖于历史决定论与经济决定论的支撑。假如能够意识到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与经济决定论的脆弱,那么你会发现,把民主分出高低的做法,何其不堪一击。

 

2016年3月9日


 

民主何必分中西?


 

雷颐先生说过一个故事。他问一些学生:你赞同中国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宪政吗?大多不赞同。问:你赞同实行民主宪政吗?赞同者多。问:你赞同限制党的权力吗?赞同者更多。问:你赞同人大向政府官员问责、官员公布财产、新闻自由……吗?几乎全都赞同。


这番问答,至少有两点值得揣摩。第一,抽象的民主宪政与具体的民主宪政,或者说民主宪政的概念与民主宪政的内容,为什么前者赞同率低而后者赞同率高;第二,“西方式的民主宪政”与“民主宪政”,为什么前者赞同率低而后者赞同率高?


这里单说后一点。如果能够承认,民主宪政(要注意,“民主”与“宪政”连用,容易引起歧义,这个词组到底是并列结构呢,还是偏正结构)起源于西方,则可推论,“西方式的民主宪政”与“民主宪政”并无本质差异。那么对这两个说法,学生的反应何以不同?


我以为问题不在对民主宪政的理解,而在“西方式”的前缀。话说西方这枚标签,效应堪称神奇。对一些事物而言,你说它来自西方,即被斥为洪水猛兽;撕掉西方的标签,则令国人奉为至宝,这些事物便是自由、民主、法治、宪政等。还有一些事物,遭遇恰恰相反,你说它产自中国,只怕乏人问津;贴上西方的标签,顿时门庭若市,这些事物便是衣服、食品、汽车、电影等。这一对比,可知西方的弹性,以及中国人对西方的暧昧。


对西方的暧昧,表现之一,即愿意享受西方的物质,拒绝接受西方的精神;表现之二,即一面痛斥欧风美雨,一面把子女甚至自己送往欧美国家,正如一面高呼爱国,一面却大肆卖国……细细思量,不难发现,分裂的不是西方,而是中国;其实只有一个西方,我们能吃出甘苦两种味道,不是西方的品质问题,而是我们的味觉与心态问题。


基于此,再来谈西方民主。首先需要明确一个前提:我们现在所言的民主,不论观念还是制度,都源自西方,然而却不能简单视作西方的特产和专利,论民主的精义与价值,其所有权应是全体人类。


既然如此,怎么会出现“西方民主”这样的说法呢?这说到底,还是取决于对西方的态度。吾国素来有两种主张:一种主张,西方有什么,我们坚决不要,如“宪政的关键性制度元素和理念只属于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专政,而不属于社会主义人民民主制度”;另一种则不甘把这些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拱手让人,而主张以国为界,划江而治,西方有什么,我们也要有什么,不过要打上国家的红色烙印,以便识别,故而出现了“西方民主”“中国民主”之说。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民主亦然。它降临在各个国家,风土有别,形态则异。英国有英国的民主形态,美国有美国的民主形态,缅甸有缅甸的民主形态,中国有中国的民主形态。彼此之间,不必一致,更不可能一致,譬如美国的选举人团制度,独一无二,无法复制。如果执意克隆,也许会导致水土不服的症状,甚至播下龙种,收获跳蚤。就此而言,以国家修饰民主,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国家的特色,好比土壤、环境,只是外在条件,民主才是内因,才是种子,才是主体。国家与民主的组合,主次分明,不可颠倒。一旦颠倒,民主的性质便可能发生致命的变异,或者被限制,或者被架空,甚至不再是民主,而滑向它的对立面。以国家修饰民主的危险性,恰在于此。


试举一例。托克维尔名著《论美国的民主》(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英译本名曰DemocracyIn America。甘阳先生曾指出,此书更应该译为《民主在美国》。无论就尊重原著的翻译精神而言,还是论民主的性质,我都赞成甘阳的意见。可不要小觑了这两个译名的区别,一个以美国为主语,一个以民主为主语,前者既可能把民主下降为一种地方性知识,更可能以国家的名义,改造民主的本质。


鉴于此,我们谈各国民主,就得弄清楚,这个国家的民主,到底是不是民主,是否符合民主的要件:充分的政治参与、有效的政治竞争。这二者,缺一个,或者一个都没有,那则不是民主,而可能是民本、民粹、甚至专政。


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西方民主”的概念,原来竟有这般妙用。有西方民主,遂有中国民主,以此争夺政治话语权;进一步,以国界为挡箭牌,使民主沦为地方性知识,你搞你的民主,我搞我的民主,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再进一步,宣称只有自己的民主才是真民主,对方的民主则是假民主,然后抡起民主大棒,砸将过去。当然,这已经不是民主之争,而是国家之争。


以国家修饰民主,最终却使民主彻底沦为国家的橡皮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这毋宁是一大悲剧,我们正在承受。所以必须明确,民主就是民主,正如自由就是自由,宪政就是宪政,它从不属于哪个国家,哪个种族,哪个阶级,哪个党派。诚然,民主有其地域性,需要因地制宜,然而国家也好,传统也罢,都不足以阻止民主精神的普及,更不能以特色、国情的名义,偷天换日,鱼目混珠,掏空民主的实质,空余一副虚荣的骨架,为权力者装裱大国崛起的门面。质言之,无论西方民主还是中国民主,首先都得是民主,而非民本、民粹等,正如无论南方的回锅肉还是北方的京酱肉丝,主材都是猪肉,而不能以素肉冒充。民主本身并不分中(东)西,因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将民主分出中西,正如将拳、将人分出南北。电影《一代宗师》有一句经典台词:“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在叶问看来:“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与他不比武功比想法的宫羽田,闻听此言,拱手认输,他输在了格局。《坛经》里面,六祖慧能到黄梅见五祖弘忍,有一番答问,五祖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六祖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由此可知,东西南北这一分,便错过了民主、天下与佛性的真义。


把民主分出中西,最常用的利器,应是国情论。我们都知道,许多事物,一旦被国情论所侵蚀,加以“中国式”“中国特色”的修饰,即刻面目全非,与本尊风马牛不相及。想起一个笑话,正适合钞在这里。外国人走在桥上,看见一位中国人正匍匐于河流之中,他问:“你在干什么?”中国人答:“摸石头!”外国人问:“摸石头干什么?”答:“过河。”外国人纳闷道:“这不是有桥么,为什么不走?”中国人答:“这不符合我们的国情!”

 

2013年5月29日初稿

2016年3月12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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