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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相信义和团的神术吗?

2017-01-26 羽戈 羽戈1982



之一:义和团忠于大清吗?

之二:失控的义和团与玩火的清政府



十余年前,电视剧《走向共和》风靡一时,刷新了许多国人对中国近代史的观感。其功效,有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然而过犹不及,有些人竟把《走向共和》当作信史,譬如谈慈禧太后与义和团的关系,引台词为依据。话说剧中这一节,大清君臣正襟危坐,观赏义和团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慈禧看后,大加赞赏,私下却对荣禄说:“……刚才看的那些鬼把戏全是假的,骗不了我。可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是真的,若是不能善加利用可不得了,那可就是洪水猛兽啊。可要是用好了呢,起码是几十万的人力,若真是外交上跟洋人崩了,真的打起来,它们至少也是能消耗洋人弹药的炮灰。可究竟如何,现在还难说的很哪。”就是这段台词,被视为彼时慈禧政治心理最精确的表达。


我无意否认《走向共和》的启蒙价值。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终归是艺术作品,夸张、扭曲,所在多有,一些情节甚至完全背反了历史真相。据赵声伯《庚子纪事长札》,慈禧的确看过义和团表演神功,只是看完之后,并未识破鬼把戏,而是“深信不疑”:

 

当(义和团)初起之时,朝廷未必以为然,及遣刚毅等赴涿州查看回奏,孝钦(慈禧)渐有活动之意,然尚未敢深信。嗣由庄王请旨令大师兄上法入宫演习,孝钦亲自命枪不中,然后深信不疑。自时厥后,出入宫闱,无论何处,皆许自由行动,为所欲为,不可收拾矣!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洵不诬也。

 

如史料所示,慈禧对于义和团的神术,从存疑到笃信,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在此过程当中,数人居功至伟。一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甚信团,并时常讲其所睹之神术为老佛陈之”;二是皇族载漪、载勋、载澜等,他们都是义和团的脑残粉,而且载澜夫人经常进宫,将义和团神异之事说与慈禧。不过这两种人所扮演的角色,近乎铺垫,真正帮助慈禧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还是刚毅和赵舒翘。


1910年6月5日,朝廷派刑部尚书赵舒翘、顺天府尹何乃莹前往义和团云集的涿州,名为安抚解散,实为察看虚实。赵舒翘是刑部出身的老法师,据说能背诵《大清律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义和团玩弄的那些拙劣骗局,岂能逃过他的法眼呢?在他看来,义和团“皆市井无赖,乞丐穷民,殊不足用”。不料军机大臣刚毅随后赶到——这里且插叙一笔,刚毅为什么跟来了呢,其实,作为朝中最早、最坚定的义和团拥趸,其心中早有定见,根本无须实地考察,他之所以主动请缨去涿州,则为控制局面,唯恐老同事赵舒翘坏事(与赵舒翘一样,刚毅也是刑部出身的老法师,曾主持平反晚清四大奇案之首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因他对赵舒翘有提拔之恩,赵舒翘不敢立异,于是顺从其意,一同“盛称拳民忠义有神术”,至于何乃莹,人微言轻,只能“唯唯从命”。彼时朝堂之上,荣禄被排挤,刚毅则是慈禧最信任的重臣,一言九鼎,当他力言拳民可恃,“太后遂一意倾信之”。后来慈禧对何刚德说:“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这个“人”,大抵便是指刚毅和赵舒翘。


李莲英等人鼓吹,刚毅和赵舒翘加持,等到观看义和团上法,“亲自命枪不中”之时,慈禧已经成为义和团的铁杆粉丝。此后召开御前会议,袁昶说:“臣曾微服往东交民巷,见匪中枪而死者,伏尸遍地,并不能避枪炮,究不足恃。”慈禧则道:“此系土匪,决非团民,若系团民,决不至中枪炮。”这活脱是脑残粉的口吻,今人再也熟悉不过。叶昌炽《缘督庐日记》亦云:“津团有捷音,佛心欢喜,命大阿哥向东南方叩谢,此团规也,可谓笃信矣。”另有记载:“闻以老佛每日于万几之暇,必将神团咒语诵七十次。诵毕,由李总管言以又亡洋夷一名等语。”(《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义和团资料》第一册)


正面之外,还可从侧面印证慈禧对义和团的信仰。裕禄时任直隶总督,统辖天津、河北等地,身处第一线,早已判定义和团系无知愚氓,并无真实本领,“其技既无可取,而其教习之人又皆匪类”(《直隶总督裕禄摺》)。时隔不久,他却迅速变脸,成为义和团的护法。这背后最大原因,则在裕禄做官,“专用揣摩之法”,即擅长揣摩当轴者的意旨,慈禧信什么,他就信什么,反之,可从他的转型,推测慈禧的态度。


其时,裕禄不乏同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待慈禧明确立场,官员纷纷追随。礼部尚书、军机大臣启秀在慈禧面前,叹赏义和团忠义可嘉,“并谓臣即义和团,幼时亦曾习练拳法云”,闻者无不惊异。太常寺卿王培佑紧随启秀的脚步,“称臣家世精拳技,即臣姊妹亦谙习红灯照,历述其术之神奇”,慈禧大为欢心,立即令他署理顺天府尹。不难发现,此刻信仰义和团,不仅是政治正确,可以自保,而且是登龙之术,可以升官。


不过,确实存在一批史料,暗示慈禧对义和团的神术依然存疑,她之启用义和团,更多是一种政治策略。如恽毓鼎庚子日记记载:“……召对于仪鸾殿。太后力决战议,诸臣有虑拳民法术难恃者,太后谕:‘法术虽难尽恃,人心自有可凭;此时若再失了民心,真不能为国了。’”“法术虽难尽恃”云云,足见其态度。向列强宣战之后,朝廷致电各省督抚,解释何以宣战:“此次义和团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十数万,自兵民以至王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仇,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可因而用之,徐图挽救。奏称信其邪术以保国,亦不谅朝廷万不得已之苦衷矣。各督抚若知内变如此之急,必有寝馈难安奔问不遑者,尚肯作此一面语耶。此乃天时人事相激相迫,遂成不能不战之势。”(1900年6月30日)明言对义和团只是暂时利用,而不谈其“忠勇有神术”。


可惜这些史料,并不能支撑《走向共和》的那番台词。如恽毓鼎所记,慈禧称“法术虽难尽恃”,却非全然否定,更不能由此推论,她看穿了义和团的鬼把戏。《走向共和》的论调,显然高估了慈禧的头脑和眼睛。就我所见,更多的史料则在证明,慈禧真心相信义和团的神术:“认为拳民神术可靠,定能消灭洋人,正可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也许,她在信任的同时,不无拿义和团当炮灰的想法——这二者并不矛盾——不过这首先需要她自己作为炮筒子,她与义和团,已经相互捆绑。


需要注意,那年头,义和团席卷北中国,“初只乡愚童稚学之,渐而工商习之,渐而士大夫信之矣”,“上自王公卿相,下至倡优隶卒,几乎无人不团”。对其神术,信者居于主流,能够戳破其骗局的人,寥寥可数。这中间,还有一些人将信将疑。其一即袁世凯。他经过真枪真刀的实验,方才撕开义和团的画皮:

 

拳匪起于山东,袁(世凯)抚继毓贤之后。时袁之翼长为姜桂题,本淮军宿将,目不识丁,言于袁曰:有神拳师不畏枪炮,盍试之。袁乃听其所为。拳师云:须搭高台,三日行法。三日后,袁令陆军环而发枪,拳师尽殪,乃悟其诈。(张一麐《心太平室集》)

 

慈禧并非袁世凯这样的雄才。曾国藩阅人无数,素有知人之明,1869年初,他入京觐见慈安和慈禧二位太后,前后谈过三次,印象是“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那年慈禧三十五岁,单论才地,一生大抵定型。此后她的阅历,局限于朝堂和宫廷,纵有深化,难得拓展,说白了还是有限。基于此,李莲英、载漪等人的怂恿,与刚毅、赵舒翘的观察,加之亲身检验,完全可能使她迷信义和团的神术。


还得注意一点,慈禧的知识结构,与义和团正有相通之处。说起来慈禧所受教育十分驳杂,然而无可否认,其中最重要一端,乃是戏曲:她对听戏的热爱,也许仅次于对掌权的热爱。戏曲同样是义和团的知识库(罗惇曧《拳变余闻》指出,义和团的知识来源于“《西游记》《封神传》《三国演义》《绿牡丹》《七侠五义》诸小说,北中所常演之剧也”)。试看义和团所请来的那帮神灵:“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陀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不难想见,如果慈禧读到这份揭帖,会有多么亲切。


此外,慈禧的信仰体系,恰也与义和团重合。据德龄回忆,慈禧信佛,每天都要礼拜白玉观音,颐和园有一座宝塔,塔中供观世音菩萨,“每当太后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即求于观世音菩萨,据说很是灵验”。与此说相应的是,慈禧拍照,常常扮作观世音菩萨,李莲英扮作韦陀天尊或散财童子,格格和宫女扮作龙女;且慈禧身后高悬云头状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这正应了一种传说:慈禧自视为观世音菩萨转世。说到转世,则是义和团最擅长的把戏,观音系他们所信奉的诸神之一,观音附体,想来应是他们作法之时的常规节目。


谈论慈禧与义和团,不由想起一句名言:“上面还是慈禧,下面还是义和团”;还有一种说法,叫“上半身慈禧,下半身义和团”。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后者。这不是要说,上半身指挥下半身,没有慈禧就没有义和团,而是强调慈禧与义和团在知识与信仰纬度的同构性,说到底,二者本是同道中人,把慈禧置于1900年中国北方的民间,她肯定会加入义和团,也许还能成为领袖呢。进一步讲,慈禧与义和团的关系,正对应知识与国运的关系。大体而言,执政者的知识,决定不了一个国家的上限,却足以决定一个国家的下限。正如袁世凯执政,国家的下限便是复辟帝制,慈禧执政,国家的下限便是义和团之乱。

 

2016年7月13日初稿

2017年1月18日修订


供思考者iTh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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