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皇室艺术：《拿破仑加冕图》戴错了皇冠？
《0岁英诗实验：天幕低沉The sky is low》中，提到了冠冕的英文是Diadem，这个词可不简单，足以拓展出一整个皇家珠宝的艺术史，为此，胡萝卜们开出一个巨大的脑洞，分析最爱cosplay古代皇帝的拿破仑陛下，为什么居然会在一生一次的《加冕图》中戴错了皇冠？
Crown, Diadem, Tiara
为了分析拿破仑陛下的皇冠，我们先梳理一下英语中几种有代表性的皇冠形状，常见的有Crown, Coronet, Diadem, Tiara。
大家心目中最威风八面的皇冠大都属于Crown。请现任英国女王登场，展示一下老牌帝国的风采！佩戴的大英帝国皇冠珠光宝气。真的不能低头啊，皇冠会掉！
（Queen Elizabeth II Imperial State Crown. 1937）
还有一种小皇冠，Coronet，跟Crown的区别是一般没有拱顶，而且非皇室成员也可以佩戴。
更常见的是冠冕Diadem，尤其在女性皇室成员中流行。那么它和Crown有什么不同呢？
Diadem的字源是希腊语διάδημα diádēma, 指绑带，动词是 διαδέω diadéō, 捆扎，系紧。所以早期作为王冠的Diadem，大多是圆形或半圆形，可以用带子扎在头上。（今天妹子们扮演小公主时的那种王冠，用梳齿固定，凯撒这样的短发爷们肯定没法带。虽然某个写了《罗马十二帝王传》的八卦er吐槽凯撒是Queen of Bithynia……）
（凯撒大帝的小蝴蝶结，可爱不？）
这张古代印度冠冕的平铺图，可以看到两边有两个绑丝带的环扣，构造很明晰。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应该说只要是成圈的，不是Crown的，都可以叫Diadem。和Crown的根本区别，应该在于，Diadem完全露出头顶，而Crown多少要把头顶遮起来（难道怕陛下的秃顶被发现？……）
请看英国王室家传的乔治四世冠冕，虽然设计得很方正帅气，正面看好像是Crown，但只要露头顶就是Diadem。
（The George IV State Diadem 1820）
还有一种主要由女性佩戴的冠冕，叫Tiara。以新晋王妃梅根的婚礼照为例。
（Queen Mary’s Diamond Bandeau Tiara 1932）
Tiara和Diadem有什么区别，众说纷纭，总计下来它其实就是Diadem的一个流派。硬要说区别，估计都在心理层面，就是皇家气息弱一点，仙女感强一点。
有些著名的皇冠会有自己的通用名，但这并不影响它们的真实分类。比如教皇三重冠虽然叫Tiara Papal，但它是真正的Crown。
教宗圣若望二十三世Pope John XXIII
基督教有史以来最受爱戴的教皇之一
Laurel, Charlemagne
下面，我们来辨析一组皇冠写真，来自最爱cosplay古代帝王的拿破仑大帝。一个未知的新世界将要展开：
首先看陛下最心爱的皇冠，虽然它的官方名称叫“月桂皇冠”（Laurel leaf crown），但很明显，这是一顶Diadem，如果你记得刚才金币上凯撒大帝的头像，就知道陛下在Cosplay哪位偶像了。
转个身，360度无死角欣赏皇帝的新装：
单看这顶月桂冠冕是否感觉陛下还挺朴实的？请看下面这张细节图。这顶冠冕由这种精细度的44片大叶子，12片小叶子构成，当然，纯手工高级定制。真豪门，就是这么低调。
为什么叶子掉下来？因为反攻清算的路易十八，在1819年已经把这顶皇冠拆零卖了。
下面我们放出今天的真正主角——《拿破仑一世加冕图》，从左到右，约瑟芬皇后头顶、陛下手中、陛下头顶的三顶冠冕分别为：
Diadem/Tiara，Crown，Diadem
仔细看可以发现，陛下的月桂冠冕后面也有金线打的小蝴蝶结。
但这张著名的《加冕图》却有一个超级吐血的问题：
图上最重要的皇冠，根本就不是拿破仑的加冕皇冠啊！陛下专门定做，加冕礼时戴的皇冠明明长这样：
不要吐槽上面的十字架居然是歪的，拿破仑皇朝覆灭后，珠宝被正（sha）义（que）的法国人民卖到了五湖四海，现在能幸存的都是奇迹。
Crown of Charlemagne
这顶大致只用黄金和贝壳装饰的皇冠（球形拱顶是红玉髓），跟我们熟悉的那些闪瞎狗眼的同期生们相比，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比如，镶嵌了4936颗钻石，壕无人性的沙俄帝国皇冠（1762）。顶部的红色尖晶石重398.72克拉，
拿破仑的侄媳妇欧仁妮皇后，定做的皇冠感觉都更气派：
下面这顶王冠属于巴登大公爵卡尔二世，应该算是拿破仑的小弟。他的大公爵还是拿破仑提拔的，但皇冠看上去好像比大哥的还炫酷。因为太奢华，工期漫长，还没来得及戴上，就撒手人寰了……
那么，为什么拿破仑的皇冠这么简约呢？
Crown of Charlemagne
在加冕的终极皇冠上，拿破仑选择中世纪简洁风格，是为了向“欧洲之父”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 Charles the Great, 742-814）致敬。
在中国，查理曼大帝应该是吃瓜群众们
对啦，查理曼大帝就是法国纸牌中红桃K的原型，手上的宝剑可以看出他的特点：“真的很能打！”这把宝剑叫Joyeuse（估计代表大帝的心情：“征服最快乐。”），也是法国历代皇室的加冕用剑。
那么，查理曼大帝的皇冠是不是法国历代加冕用冠？
完美的推理，加10分！一点都没错。那就是法国最重要的，一千年来所有加冕国王必要佩戴的查理曼之冠，约等于中国的传国玉玺。那么，这顶皇冠长什么样？
也许你看到过查理曼大帝炫酷的真人画像长这样。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8世纪要能画出这种像来，那就没文艺复兴什么事儿了……事实上，这是800年后，公元1600年的yy之作。这种画里的服装就跟今天的古装电视剧一样，相信它咱就输了。
而且画师给查理曼大帝扣上的皇冠，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冠，就算按它最早的制作年代推测，也是查理曼去世200年之后了。实物今天在维也纳：
下面这张图看上去似乎有点靠谱，画的是公元800年，教皇Leo III给查理曼加冕。但是……很可惜这也只是14世纪晚期的作品。
那本尊呢？事实上，拿破仑的加冕礼上，这顶皇冠已经不能用了，只能推测出这顶已经流传千年的皇冠大概长这样——
这么重要的皇冠居然没有一张拿得出手的图？！
这么悲伤的事实是因为，法国历史上几乎所有重要的皇冠，都在1793年，被反（zhi）帝（shang）反（xia）修（xian）的法国人民砸掉了。下图为证，被毁皇冠名录太长，这里只能列举一半都不到。
幻想一下这金碧辉煌的废墟，脑洞中忽然飘过四句诗：“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https://wikivisually.com/wiki/List_of_royal_crowns
毕竟路易十六国王的头都保不住了，王冠……当然会掉……
好不容易复辟称帝，居然没有加冕的皇冠了？
其实法国的皇冠还有一顶唯一的幸存者——路易十五比彩虹更花哨的皇冠，这乾隆一样的品位……
难道是完美体现了贵族统治的奢侈黑暗，才让它在1793年革命浪潮中逃过一劫？要开天辟地、与旧贵族划清界限的拿破仑当然不能接受。
p.s. 如果你觉得这顶皇冠上的宝石闪得有点廉价，正解！虽然皇冠在法国大革命中幸存，但1885年，法兰西第三共和政府把上面的宝石全部敲下来卖了，现在上面的宝石都是仿品。法国，简直让人无力吐槽……
所以拿破仑专门订做了一顶加冕用皇冠，命名为“查理曼之冠”，意思是自命为欧洲皇权的正统传承。虽然简约，但仔细看内部圆顶的横梁，细节还是在线的，正如陛下一贯的低调奢华。再换一个角度欣赏一下：
Crown in the Coronation of Napoleon
所有的官方文件都明明白白写着，1804年12月2日，拿破仑戴着月桂皇冠，用查理曼之冠受加冕，然后自己拿起皇冠，触碰了皇后约瑟芬的额头。
但《拿破仑加冕图》上的皇冠，怎么看都不对。
那这顶皇冠究竟是什么？我们从陛下的另一幅画像上找到了相似的线索——拿破仑加冕意大利国王时，定制了一顶意大利王国皇冠。
1805年5月26日，拿破仑在米兰大教堂加冕为意大利国王，专门定制了一顶皇冠，今天依然保存在教堂里。对比一下描述拿破仑巴黎加冕的《加冕图》，会发现意大利王国皇冠的形状，顶上的王球和小十字架都更加接近图中的皇冠。以下是实物图：
Why Crown of Italy
这看上去非常奇怪，因为几乎拿破仑其他所有的皇室珠宝，在大卫画中都是1：1复刻，为什么只有最重要的这顶皇冠例外。
现实中，佩戴的一定是拿破仑定制的查理曼之冠，除了官方记录，从逻辑推理上来看：
1、 法国之前的其他所有重要皇冠已经砸光了。
2、仅存的路易十五皇冠跟图上区别更大。
3、 掌握政权最不合法的拿破仑，当然最需要权力传承上的合法性。查理曼之冠就是对合法性的终极模拟。
(查理曼大帝训子图)
现实中，皇冠的传承意义是关键。例如拿破仑加冕意大利国王时，出场的有4顶皇冠（贫穷限制了我曾经的想象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顶，就是“伦巴底铁冠”——现存最古老的基督教冠。其实它是黄金打造，只是内圈用1厘米宽的铁环固定，据说铁环是耶稣十字架上的铁钉制成。
公元774年，查理曼大帝征服伦巴底王国后用它加冕，伦巴底铁冠由此成为意大利国王加冕的必备皇冠。
这顶皇冠平时当时是要供起来的（Monza教堂里），加冕礼之前，专门用3辆马车和50名骑兵请到米兰。加冕后的第二天就送回去了。
但是在绘画中，视觉效果才是王道。所以，胡萝卜的推测是，之所以画上不用查理曼之冠，可能与画家大卫的初稿设计有关。
也许大家听说过一个著名的传言：拿破仑在加冕时，拒绝向教皇屈服，夺过皇冠戴在自己头上。但是，至少官方记录里完全没有这回事，陛下规规矩矩地走完了流程。
但是，这个谣言的来历，或许正是大卫的这张初稿草图。
这张草图上的皇冠比成品更扁平，或许因为，如果用查理曼之冠，陛下的头可能会有点儿疼……
虽然拿破仑没有认可这份草稿，但变形后的皇冠，明显和中等身高的男性搭配起来更和谐。
查理曼之冠估计要下图中的身高才能hold 住：
画中身高腿长的是谁？弗朗茨二世（Francis II，12 February 1768 – 2 March 1835），神圣罗马帝国最后一任皇帝，发起了四次反拿破仑神圣同盟。跟拿破仑斗了一辈子。
拿破仑总是被吐槽矮，其实在当时的法国，1.68米的身高至少也是平均值。个人认为不是陛下太矮，只是当时用来对比的各国领袖太高了。
请看拿破仑迎娶第二任太太，奥地利路易莎公主图，从左到右为拿破仑、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路易莎公主、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
p.s.第一任太太约瑟芬也比陛下高，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在朋友圈拼身高都垫底了，在戴高帽的颜值上，拿破仑一定不想输给最讨厌的弗朗茨。
也许有人会说，你看这张拿破仑和弗朗茨亲密会见图上，双方身高差不多嘛。
Antoine-Jean Gros - The Interview Between Napoleon I and Francis II after the Battle of Austerlitz, December 4, 1805 [1812]
图中是弗朗茨二世组织了第三次反法同盟，又被拿破仑打得溃不成军后，12月4日，双方和谈达成停火协议的画面。神圣罗马帝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但是，这幅画可是拿破仑的御用画家安东尼·让·格罗画的，敢画出老板的真实身高差，还要不要领工资了？而且，按理说，作为胜利者的拿破仑形象当然应该比较高大，可是，就连小弟都没法昧着良心欺骗自己……
把查理曼之冠 PS 到拿破仑头上，效果如下（陛下加冕时，将月桂皇冠和查理曼之冠重叠佩戴），如果画出实物，所有人心中一定都在吐槽感人的头身比例，还有，这要怎么保持平衡？……
很明显，比起被拱顶淹没的教皇范儿，陛下还是更喜欢cosplay凯撒，因此几乎所有的官方陛下画像，都戴着月桂皇冠。
相比之下，查理曼之冠虽然寓意深远，但佩戴效果实在不太适合拿破仑，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出镜的机会，在最重要的《加冕图》中也被取代了。
Laurel, Charlemagne
这么重要的作品，真的会有这么离谱的艺术加工吗？事实上，画家Jacques-Louis David雅克-路易-大卫可是非常擅长揣摩顾客心理的，剪切拼贴水准一流。即使是《加冕图》这张看似正史的画作，就有不少切削斧凿的部分：
这是《拿破仑加冕图》中14名主要人物编号，其中坐在头等包厢观礼的3号人物，是拿破仑的母亲，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出席。5号是拿破仑的哥哥约瑟·波拿巴，当天因为两人闹矛盾也没来。（在长子继承制的欧洲，哥哥为臣，弟弟为君，是挺尴尬的。比起玄武门之变，这两位兄弟已经很得体了？看拿破仑在画中很心机地给他安排最角落的位置。
而画家大卫本人在历来的风评中，也有老狐狸的嫌疑：
“他本是路易十六的宫廷画师，却投票赞成判路易十六死刑。然后，他亲临现场，描绘马拉在浴缸被暗杀的尸体。现在，大卫又在拿破仑帝国重生。他是画师中的德塔列朗（Talleyrand，一个冯道式的老谋深算的人物，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的风云变幻中，历经六朝，手握重权，屹立不倒）。”（Baumgold 205）
Baumgold, Julie. The Diamond: A Novel.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05.
（雅克-路易-大卫名作《马拉之死》）
其中提到画师大卫和路易十六的关系，应该指的是1781年起他受到法国皇室的资助，还按对艺术家礼遇的传统，给他在卢浮宫分了一间房。他还跟皇室建筑承包商M. Pecol的女儿Marguerite Charlotte结了婚。
（画家大卫的自画像）
法国大革命后，大卫却投了赞成票判路易十六死刑，跟着雅各宾派干革命。至于皇室宠儿为什么要跟着革命派造反，从利益上看不出什么原因。当然，作为中国人，天生有优势，去做有更多元的解读。
拿破仑称帝后，大卫却又放弃了民主，开始歌功颂德……
所以改改皇冠这种小事，肯定不违反大卫同学瞬息万变的底线啦。
但是，什么皇冠也不能保证千秋万代，拿破仑终究经历了滑铁卢。第一次退位后，被流放到意大利，当时仍保留了皇帝称号，只是领土仅限于流放地厄尔巴岛。
回忆起《加冕图》上，那顶张冠李戴的皇冠，不知道拿破仑有没有觉得，大卫的乌鸦笔似乎是一个预言？现在，陛下能戴的，真的只有一顶意大利国王皇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