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夜
【0】
2016年7月11日
今天,我从一零一毕业了。
【1】
2014年12月30日
元旦联欢的前一天,我坐在书桌之前,愁得两行泪。
元旦联欢是每年大家最开心的一天。除了每个班自己组织的活动,郭校会带着校领导们去每个班拜年,给同学们送来各式各样的小礼物。而作为礼节,每个班也通常会准备一份小心意作为回礼,比如班上同学的书法作品,比如一个小装饰品,比如——
比如在我当了四年班长之后,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作品可以送给我们敬爱的郭校长了。
我枯坐良久,给我班主任发了条消息:咱们班今年要不送给锤子给郭校吧……
彼时,通用课的金工实习——做锤子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我们班的同学更是精益求精,特地买来了最高规格的砂纸,夜以继日,把自己的锤子生生磨出了镜面效果,被霍霍拿去全年级巡展了一遍。怎么说呢,小锤子确实很有班级特色,但就是不伦不类的。
我班主任死马当活马医,随便我。我妈在家看着满屋找包装盒的我直摇头:送锤子是啥意思?让郭校新一年多捶打捶打你们?
于是第二天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小盒子走向了郭校,并看着她当众拿出了那把锤子。
我观察了很久,居然真的没在郭校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丝疑惑和尴尬。反而她对这件作品的工艺表达了很高的赞扬,然后小心地把它收回了盒子里。
她真的是个很不一样的校长。很好很好的那种不一样。
2018年9月14日
一个平常的周五,在我看到郭校退休的新闻的那一刻突然结束了。
这条消息传到高中同学的群里,引起沸腾,随后沦陷的是我的朋友圈,同学们、老师们不约而同地表达着不舍。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毕竟在高三那年已经听过这样的传闻,我依然怅然若失。
第一次和郭校接触是在初三的校长接待日,她觉得会议室太拘束,把地点改在了她的办公室,并且欢迎每一个有话想说的同学都来。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全校最神秘的校长办公室,和她聊了校门口交通的问题。没想到这件事第二天她就反应给了交警大队,也因此记住了我。高中期间偶尔地在学校碰到她,她每次都会问问我的近况,或者很认真地对走在我前面的学长说:哎呀,上个高三你怎么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她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有大智慧的,比如申办奥运青年营,比如留住了园子在圆明园里的位置,比如敢在高考前买了一艘小舟放在少年湖里给我们玩。春节热映的《流浪地球》中李一一的扮演者是我们的学长,他的专访中有一段话我印象深刻:课本剧大赛上学长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用的道具是真啤酒,真喝真闹,畅快淋漓。从台上下来之后,刻板的教导主任抓着他就训:“你怎么能在台上喝酒?”彼时一向开明审慎的校长从他身边经过,就说了四个字:“不错,真棒。”
如果101是霍格沃兹的话,郭校绝对是我心中完美的邓布利多。
我仍然想象不出101没有了郭校的样子,因为想到我的母校,就一定会想起那个中气十足坚定大气的女中音,在我为了准备自主招生的材料去叨扰她时她无私的帮助,在毕业典礼上把毕业证书交给每一个同学时她殷切的嘱托,还饶有兴趣地对老黄说,诶你不是刚才学生代表发言的时候给她(指指我)送花的小孩吗?
晚上我鼓起勇气给郭校发了条消息,第二天收到了她的回复,她特地告诉我高二那年送给她的小锤子一直被她放在桌子上,现在被她带到了新办公室里。
2016年6月12日 我的毕业典礼。
【2】
2018年8月9日
在家门口的超市偶然碰到了初中英语老师松姐。真吓人,我居然已经初中毕业五年了,不过在正式离开101后两年的时间里,很久没有特地去看她了。
松姐和我家住的很近,我上高中之后偶尔会在校门口等车回家时偶遇松姐开车下班,她几乎每次都会热心地把我捎回家。车上她时常问起我们初中同学的情况,有时我也会问她现在的学弟学妹们乖不乖,她说,还是你们班的孩子每个都闪闪发亮。偶尔她也小心地问我,到初三后期我们是不是因为她管的太严了而对她有点敬而远之?
我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我们最喜欢松姐了,真的。
这次偶遇,松姐拉着我在十字路口聊了半个小时。她细细地问了我大学的学习、生活,又从她对我的了解帮我分析以后的多种选择。在听说我学了翻译双学位之后,她高兴地说,要是你想来当英语老师,我一定给你写推荐信。
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她,我之后取得的一些成绩,和对这门语言的喜爱,也都源于她打下的基础。
2013年6月20日
中考二模的语文作文题是“初夏_____的味道”,月月写了一篇“初夏薄荷的味道”,主人公是松姐。那篇文章至今还给我留下了“满分作文范本”的印象,石老师专门把这篇文章拿去给松姐看了,在考前上课的最后一天石老师做最后嘱咐的时候,松姐冲了进来把作文还给了她。
之所以把松姐和薄荷挂上钩,是因为到了初三的后期,虽然我们不说,但是生理上已经疲得话都不愿意多说了,轻松的英语早读和英语课也因此成为了大家小憩的最好选择。看到我们这样,松姐在三天之内修炼出了一个绝招:每当你昏昏欲睡到快把头垂下去的时候,她会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旁边,手里握着一小瓶开着盖的风油精,那清爽刺鼻的薄荷味,真的一秒就让睡意烟消云散。
不得不说,松姐算是我见过的“武林高手”,和我们这帮初中的调皮蛋打交道的三年里,她每个回合都成功的见招拆招。初一初二为了查我们背课文,放学后她立刻出现在班里,合格一个放一个走人。小男孩们仗着教室在一楼试图从窗户翻出去,被松姐一个个全抓了回来,一点脾气都没有。你总要下班回家吧,有同学又顺着这个思路跟松姐耗,没想到她不介意每天都待到很晚再走。
所以很多人把这种零和的作对当成了一种乐趣,看着她较真的样子好像给我们的“假洒脱”一种不知轻重的优越感:有必要吗?每天都给我们留阅读、完型的常规作业,给自己增加负担,判完还要根据作业质量给我们发小礼物?为了让我们记得更牢,在每一次的拓展篇子上写半页纸的顺口溜?一定要让我们合格了才放我们走,哪怕自己饭都没吃?
没错,他们做了太多对自己没必要的事了。石老师有必要在家长会上事无巨细到直接把嗓子讲哑了吗?整个语文组有必要早出晚归就为了把每个学生挨个拽到办公室面批作文吗?史老师有必要在每个不用开会的午休时间都在第四实验室等我们吗?白老师有必要在成人礼的时候给每个学生手写一封信吗?他们有必要在考试之前坚持给我们答疑完再去医院看病吗?
所有老师们都做了太多对自己没必要的事,只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对我们都是必要的。
萌萌有一次讲过,101的老师都是有教育情怀的人。我敬佩他们。他们身体力行告诉我的理想主义的依然存在,真的很可贵。
我真的很幸运,也真的很感激。
那天松姐进门之后,石老师顺势让她也和我们嘱咐最后几句,没想到松姐刚开口就哽咽了。她为因自己的严格而造成的不愉快向我们道歉,而我们全班,大片大片地哭得抬不起头。
那时我们只顾着和她们作对,长大后,才理解了她们为我们担心的那颗心。
桃花开了,又是一年春好处。(图片cr李铁军主任)
【3】
2019年3月18日
在英国交换的徐大爷突然发消息和我说,下周要校庆了,可惜回不去,只能在朋友圈里看了。我回他,不是下周,就是后天。
徐大爷和我高中并不同班,他是我们斜对门的文科班巨擘,坊间人称泰斗,因为理想生活样态过于老年而被我戏称为大爷。我俩真正相互认识是在高二的寒假一次为友好学校来访设计小游戏的时候,这么算来其实高中都过完一半了我们才认识,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相互吹捧、相互沮丧、相互觉得自己毕不了业,一直延续到现在,成了看到对方的新动态会认真私聊的好朋友。很奇妙的友谊。他的好朋友余老板也是这样认识的,当时我们班在备战辩论赛的决赛,赛前一天放学后老黄从对门叫来了余老板、yq等人,我们几个既不准备战场又不规划战术,侃大天到七点回家吃饭,后来还赢了。也就这样我又机缘巧合地认识了余老板,大学又都成为了辩手,偶尔找来对方比赛的视频公开处刑。
我和很多高中非同班同学的相识都大抵如此,在某次集体活动中偶然相遇,然后发现对话合拍得难以置信。同班同学更不用说了,一天24小时,我们恨不得有12个小时都在一起。于是我收获了一批时至今日依然可以彻夜谈心的朋友,可以让我不小心笑出声的朋友,可以在不同时区通过视频迎接新年到来的朋友。而每到三月的尾巴,我们总会不约而同的谈起,我们母校的生日。
我一直觉得高中人生中最后一段有强制性集体概念的时光。大学之后集体的概念越来越弱,你对于集体的归属更多源自你内心的选择而非你必须这样做。坦白讲我喜欢这样的自由主义,但我回想起高中的种种,哪怕当时的个人与集体的连接是强制性的,101也让我真正感到了个体归属于集体的快乐和满足。
比如在我跑接力路过自己班的座位区时真的听到大家在一起喊我名字的时候,比如在我们知道129无法上场也要坚持完成谢幕演出的时候,比如说一件事大家会认真给你回应的时候,比如全班一起做一件事的时候……
在这里感觉到的集体的温暖,是让我们都对这里念念不忘的原因。
而这些挚友,则是101留给我的意外之喜了。
2014年11月27日
中学阶段的最后一次12·9歌咏比赛因为一场流感直接夭折了,我真是始料不及。
12·9是在101每个班整个学年最重要的集体活动,期中考试一结束,课余时间的校园里随时都回荡着各个班的歌声。午休期间或者放学后的加练是家常便饭,更重视一点的班级甚至会请老师来额外辅导,就为了争取穿上礼服站到决赛的舞台唱出旋律的那一刻。
虽然对组织者而言,要满足选曲的难度不能太高、风格要有差别、同学们还得喜欢唱,更重要的是还要动员大家积极地投入到日常的练习中来,真不是一项简单的差事,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
我对12·9有一些个人的情结,也和我喜欢音乐有关。我觉得合唱是很有意义的一种集体活动,每个人可以零门槛参与,付出的同时也有美的回报。当每个人发出的音符在一起形成共鸣时,你才真的知道什么叫做大家一起做一件事的美妙。而这两首歌,可能是这个集体在毕业后给每个人留下的最为直观的符号。初中两次12·9我们都拿到了决赛一等奖的好成绩,高中我更是幸运地和金牌指挥歪歪继续成为了同班同学,我俩信心十足。
可是在我们选好曲目、学习了法语歌词、设计了舞台动作、练习了两个星期之后,就在今天,班里爆发了一场奇奇怪怪的流感。先是一两个发同学发烧请了假,然后每节课都有人在减少,到了中午,班里的上座率甚至不到三分之二了。我们通风换气,用消毒水做了大扫除,然而在只剩15个人还能坚持来上学的时候,白老师进班告诉了我们最后的决定:全班停课一周,下周五复课。
也就意味着,下周四的12·9初赛,我们完美错过了。
这个时候说不遗憾是假的,毕竟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合唱比赛了,但是起初大家忙到来不及意识到什么。仅剩的课代表们急忙跑去老师办公室找老师商量这一周的作业,把能发的东西都先拿回来分发下去。当一切暂时收拾妥当,大家都开始整理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我的后桌马哥和小子丹突然开始小声地唱起我们本来为12·9准备的曲目,《你可听到那歌声》。
慢慢地,所有人的声音都加入了进来。这首《悲惨世界》音乐剧的插曲,第一次把我唱的热泪盈眶。
歪歪也还在,我们俩对视了一眼,提议剩下的大家最后再唱一遍我们的歌。15个人的歌声,却是我五年来听过最整齐、最动情的,有着全班的力量。
这首15人版本的视频传到了班群里,再后来帮我们录像的邓邓把它拿给年级组长看,问她可不可以在比赛现场放,再后来我们几个班委组织全班同学一起录了一个视频,笛姐帮忙剪辑成了由全班参与的合唱视频,交给年级学生会的同学们在现场播放。虽然我们都还在家里,但通过好朋友帮我们拍的现场视频,我们听到全年级的同学为我们送来的掌声。
那天我的老主席大骆特地说:“一个人没有些遗憾,拿什么来回忆?一个集体没有些磨砺,哪里来团结?”那天林阿姨在看完比赛给我发了好长一段鼓励的话:“……除了遗憾,你们还有直面的勇气和不放弃的努力!你们的歌声感染了大家,也把勇气和力量传递给了所有同学……”看完这些,我的心里特别满。
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有在这里、和这些人在一起,我们才做得到。
这场蹊跷的感冒最后被卫生局证实并不是什么传染病,真的只是大家碰巧都赶在这一天发了烧。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个团结的集体中是一种什么感觉。
2014年12月4日,我们的视频出现在年级初赛的现场。
【4】
2016年9月1日
高中毕业后第一次101开学的日子,距离我动身前往武汉还有两天。我和大我一级的学长大骆约好今天穿校服偷偷溜回学校再看一次开学典礼,毕竟下一次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在林荫道上我还和大骆开着玩笑,在他自称自己是高一一班的同学时纠正他:“我才是高一的!穿你这身校服的今天开始已经高二啦!”
但真的走进学校,看着满操场熟悉的紫校服人流,我还是产生了恍惚的感觉。每个身影都像是我认识的谁,但是脑海里那个理智的声音不停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呢,你们都毕业了。
那天我谁都没去看,尤其是没去见我老师。毕竟开学前已经来过两次了,要是再看到我,肯定会被她嫌弃死。
高二元旦联欢的时候,我软磨硬泡了她好久,她才同意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只是谁都没想到她唱了《爱的代价》,大过年的,不停地给我们唱“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也是没谁了。
她后来说,每个人终究都要远走,不要停留,但她希望我们可以给自己的内心找到一个平静的栖身之所。道理我都懂,但是要做到,真的不容易。
比如我在这种恍惚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我还会坚定地感受到自己是这里的孩子吗?
2018年8月31日
比起两年前的行色匆匆,今天我很带有仪式感地再次在开学前回到了学校,在去武汉之前和园子做一次告别。
正巧赶上高三老师搬办公室,我叫了笛姐、老黄和胖子,回来提供友情帮助。白老师中午带我们去食堂加了大鸡腿,萌哥更不客气,直接预约明年这会我们再来帮他搬回去。
毕业后我回学校的次数不算少,有时是回来干活,也有和梦史专门回来拍过照片。两年过去,当小我一轮的学弟学妹都开始备战高考时,我真切地感觉到我早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走在他们中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像流水从我周围奔流而去,而我,已经是一个岸上的人。
可当我再回到这个园子,再一次从高中楼走向高办,再一次站在两个湖之间的岔路口抬眼就是湛蓝的天空时,我的心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在大二暑假的档口,萦绕我心头许久的对未来选择的迷茫、专业学习的困惑、同龄人间比较的焦虑,通通消失不见了。有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三年中的任意一天,心里充满信心和动力,依然相信未来有很多可能在前面等待,去做就好了。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变。因为现在,萌萌还在讲着我的中国故事,老张还能脱口而出我那早已被我自己遗忘的高考分数。我还和以往的任何时刻一样,能在这里获得最大的力量和慰藉,看见那个在我心里,最明媚的自己。
哪怕世界在变化,哪怕养了孔雀、换了新校长,哪怕我并没有完全成为我预想的自己,这里也依然那么好,很好很好,越来越好。
Future is scary, but you can’t run back to the past just because it’s familiar.
我或许从未拥有过不回头全力向前的勇气,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2018年7月13日,和梦史一起回家啦
【0】
2008年,在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路过101不起眼的一道门。听妈妈说出这个学校的名字之后,我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三个音节,然后因为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一股劲儿,我猛然抬起头,笃定地对妈妈说:
我以后一定会来这里上学。
…………
【101】
所以,故事的开始其实早有伏笔,而叙事的终点依然遥不可及。
因为未完待续,因为生生不息,因为不断有新的主人继续书写这里的故事。
当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却又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始。我坦然承认,如今的我再回忆起一些故事的细节时,已经失去了两年前的鲜活。因为新的世界在向我走来,但打动我的是在我生活中依然不时出现着这样记忆闪回的时刻。而我也在所有的这些瞬间中惊喜地发现,哪怕记忆不再清晰如初,发生的一切也都留有痕迹。我的过去和现在早已融为一体,脑海中偶然浮现的打通了时间的记忆碎片,是我不经意间,收到的往日对我最好的馈赠。
我想一零一之于现在的我的,是早已无法与我个人剥离的生活智慧,是无论何时想起都忍不住浮现的微笑,是每个当下都能感受到的恒久的牵挂,又是持续推动我走向下一个未来的勇气和愿望。
那么,73岁生日快乐,我永远的秘密花园。
这里的故事,一百零一夜,一千零一夜,永远都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