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撞机 | 自拍中的“后人类”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困惑于一个可观察的现象:为何有如此多的人热衷于自拍?单纯的“秀晒炫”动机论似乎并不足以解释自拍的全部——有时候所谓的“秀晒炫”其实更接近于一种被观察的结果而非动因。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为何要自拍,反是在于自拍为何是可观察的?要知道,无论是摄影发明之前的自画像,还是摄影发明后的早期拍摄,大多都带有本雅明所谓的cult value(膜拜价值):这些画像和照片通常不为外人所见,只展示给亲朋。它们关乎记忆,关乎纪念,天然地携带着(世纪初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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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照片复制技术的进步,cult value开始消散,exhibition value(展示价值)则被凸显。对于佳蕙而言,当照片的价值由多元趋向单一,显然是在由厚变薄。在此一对比的启发之下,我却是注意到:照片展示的方式竟是实实在在地literally变薄了——从胶片相纸变成了可计算的像素(试问,一粒像素的高度是多少?)——在数字化的相册里,无论里面存储着多少张照片,我们所观察(perceive)到的视觉平面厚度都不会因此改变。换言之,在数字时代,我们所遭遇的与其说是视觉呈现的平面化过程,倒不如说是“屏面化”的过程。
数码相机对胶片相机的全面取代仿佛是在用事实回答W.J.T.Mitchell的问题:What do pictures want? They want to be seen on (any) screen. 这种需求是如此迫切,以致于让整个事情看起来像是(作为主体的)人为了进入屏幕,而不惜将自身“寄居”于图像之上。立体的人变成平面的人,由厚到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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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照片进入屏面可被看作是由厚变薄的过程;可是在图像/照片进入屏面之后,却也开启了另一种重新变厚的潜能: 当一张照片仅仅存储于手机/相机时,它尚且是一种可见的薄,而一旦被上载至网络,则即刻变成了潜在的厚——它可以(同时)出现在无数个屏面之上。单是这种屏面的叠加就足以形成厚,一如纸媒时代的大量印刷。
行文至此,一个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吊诡问题已然摆在我们面前:自拍作为一种极易被观察到的现象,究竟是由作为主体的人所主导的,还是由作为媒介的数字图像所主导的?作为神秘主义倾向的悲观主义者,相信meme机器的我自然是倾向于后者。不过,我无意进一步论证为何自拍更多是图像/照片想要(want)自身被看到的结果,而更愿意去探询图像被数字化之后的再次变厚包含着怎样的可能,这种变厚又如何影响了自拍。
与银盐照片相比,数码照片是无法追溯的。什么意思呢?同样是照片成像,银盐照片能追溯到最初拍摄的底片,而数码照片只能被还原为像素,马赛克,01。尽管银盐底片也是能被修饰修改的,但它却能保证一定程度的“真实性”——指向底片上的人物或场景;而对于数码照片而言,唯一能被确认的就只是最初那一刹的曝光。那么,自拍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让自己曝光呢?还是说,曝光恰恰是自拍的起点?
翻看早期的银盐相册/画册,我们常常能看到照片下方的文字注解。这些文字通常是描述性质的,内容不外乎4w(when, who, where, what),文字与图像一同来描述某种现实中的存在。反过来再看如今网络上的自拍,你会发现一种被称为“图文不符”的现象。也即,社交帐号所发布出来的(自拍)照片与所配的文字注解可以毫无关联。照片的发布本身只不过是为了激发讨论,回应,以便指向或生产出更多的图像(内容)——想想我们的日常吧,有多少朋友圈的回复最终经由“截图”而变成了新的朋友圈内容。那些被发布的图像不再是为了描述存在,而成为了存在本身。这样一种激发回应的过程,也正是Fred Ritchin所谓语境的塑造过程。任何一张照片,都可能因为譬如一条独特的回复而成为新的存在,我们所熟悉的微博“最右”不就是这么来的么?正是这样的语境塑造,乃至发酵指向了前面提到的再次变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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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银盐也好,数码也罢,当它们作为自拍照被上传至网络或被大规模复制传播的时候,其实也就暴露出自身对于“二次曝光”的渴求(desire)。对于这种“二次曝光”而言,上传网络只是其必要条件,而前述“语境发酵”才是曝光成功的充分条件——我们耳熟能详的点击率,转发量不都是用来衡量此种发酵程度的么?也即,一张无人问津的自拍或许是无法被称为自拍的,或者说是一张失败的自拍。
桑塔格曾在《论摄影》中这般写道:摄影是一种证实经验的方法,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把经验局限于寻找拍摄对象,将经验转化为一张图片,一个纪念品。旅行变成累积照片的策略……大多数游客感到必须把相机搁在他们与他们遇到的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之间。他们不确定其他的反应,于是便拍一张照片。
我们去到一家餐馆,与菜肴合影;我们去到一场音乐会,与舞台合影。这样的日常,难道不正是桑塔格所指出的对于经验的拒绝?而之所以选择拒绝,在我看来则是出于某种经验的贫乏。这里的贫乏,并不指向作为名词的“经验”的贫乏,而是指向作为动词的“经验”。显然,对于不少人而言,经验是被动的,于是他们仅仅需要“在场”就好。他们能表达的也只剩下自身的在场。可是“经验”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动词,是一种能力。尤其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妨试想一下,当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网络上发布了自己亲历埃菲尔铁塔的照片,我还要如何去“经验”它呢?当巴赫的作品已流传数百年,被演奏无数次,我还要如何去 “经验”巴赫的音乐呢?这里的经验,无限地等同于perceive,感知。而自拍和照片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选择被感知。这是一种对主体能动性的放弃。为什么放弃呢?自然是出于感知力的贫乏。
于是,自拍最终变成了自己与引人注目的东西的合影——如果自己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的话,那么就只能是重影。自拍者无力去感知或探询自身与引人注目的东西之间的关系,而把对关系的注解交给观者。因此,对于非合影的自拍,实际被放弃的是对自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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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亦曾提及,“二次曝光”是可能会失败的。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的自拍者都需要学习如何引人注目,如何在注意力的竞争中胜出。于是,PS在自拍这一行为中被广泛使用。自我,在数码照片这一媒介之上,在不用修改DNA的前提下,完成了“变形”。或者说,预演了未来可能的形变——碰巧,当下医美技术的发展让部分的形变能得以实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PS技术在不经意间指向了未来,指向了“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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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如何理解自拍,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难以在区区数千字内得以清晰讨论的话题,何况自拍本身也在不断变化。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常常提醒自己:“理解的起点是不接受世界是它看上去的样子。”(桑塔格)
又及,文中不少引语及观点都转引/出自Fred Ritchin的 After Photography 一书,因非学术写作而未加以一一注明,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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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付梅溪
责编 / 顾佳蕙
美编 / 张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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