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与他的“另一个美国”
2016年,美国人以和平的方式选出了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性的总统特朗普,这个历史性事件的意义,也许不弱于9·11。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更加风激浪涌,更加危险重重。
当不可想象之事变成现实,震惊与反省的时刻到来了。11月9日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赢得大选,彻底打醒了美国的自由派与精英阶层。他们不得不重新发现另一个美国,一个他们不熟悉的美国。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的看法代表了很多人的焦虑。他写道:真的不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国家。我们曾以为,我们的同胞最终不会把票投给这样的一个候选人:他明显不能胜任高级职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既吓人又荒诞可笑……我们曾以为大多数美国人珍视民主与法治。但事实证明,我们错了。
正如克鲁格曼所说的,生活在美国农村地区的白人,与城市地区的精英并没有相同的价值观。“对于他们来说,这场选举关乎鲜血与土地,关乎传统的父权制与种族等级。”当城市居民沉醉并自豪于他们的多元化、文明、宽容的生活方式时,“另一个美国”的居民坚守着传统的价值观,与他们分庭抗礼。当特朗普出现,谈论一些多年来政治家不谈论的东西,但却是这些白人关心的东西,给予他们一种难得的共鸣感时,他们就涌入投票站,支持这个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缺乏执政能力的候选人。
特朗普的胜利,使美国自由派的心灵遭受了严重的打击。“美国是一个失败国家、失败社会吗?看起来真的很可能。”克鲁格曼发问。多年来,自由派一直以为他们是底层的代表者,尤其是劳工阶层的代表者。然而在今年的选举中,一些传统上被视为铁定“深蓝”的州,也转而为特朗普投票。最终自由派发现,站在他们一边的,基本上只是一些分享共同价值观的城市居民,以及对特朗普上台无限恐惧的少数族裔,而构成国家主体的白人,宁愿放弃他们的理性,宁愿冒险赌一把,也要支持一个“不靠谱”的特朗普。而且,所谓特朗普的支持者都是底层,也是一个迷思,很多白人中产阶级最终把票投给了他。
美国的右翼民粹主义有着悠久的传统,特朗普不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民粹主义候选人,但他是第一个“单挑”精英阶层而大获全胜的人,这是破天荒的。特朗普在竞选中不断发表超越社会容忍底线的粗俗言论,煽动大众的情绪,刻意通过渲染夸大社会裂痕来争取支持者。特朗普对美国年深日久的民主制度、以自由主义与法治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以及宽容文明的价值观,不但反对,而且不惮于公开耻笑和鄙视。
他面对的是整个精英群体:政党、大公司、媒体、大学、知识分子。所有的精英力量都团结起来试图阻止特朗普的上台。不仅美国的精英,而且整个西方世界的精英,都联合在一起,试图阻止一个民粹主义者的上台。几乎所有的国际主流媒体都向民众发出了警告。可以说,这是特朗普“一个人的战争”,但他最终打赢了这场战争。
“特朗普现象”对西方民主理论构成了严峻的挑战。所有的西方国家都号称实行民主政治,但它们同时也有“精英治国”的传统。在从法律、贸易到移民、国际关系等方方面面的事务上,美国精英积累了长期的经验,有一套自我运行的逻辑。不同政党的领导人上台,在细节的层面会有所调整,但大旨不会改变,庞大而专业的官僚机构也确保了这套逻辑的运转。从二战结束以来,这一直是西方社会的常态,除非发生动荡和危机,导致底层的反叛,在民主选举中获胜的人,总是来自精英内部——不一定是富人,但习惯性地遵守精英的逻辑。
而现在,美国选出了一位要对精英主义提出全面挑战的总统。在所有方面,他都在挑战已经达成共识的“常识”。他不尊重法治,试图绕过法律来加强对犯罪行为的打击,用酷刑来对恐怖主义嫌犯逼供。他不尊重美国与盟国的关系,想要减少美国承担的国际义务。他不尊重国际机构,要反对国际社会在气候变化等问题上达成的重要共识。他不尊重西方精英多年沉淀下来的伦理规范,肆无忌惮地对女性和少数族裔发表歧视言论。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使已经当选总统,人们也难以期待他做出改变,更大的可能是他会继续我行我素。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这难以阻止民粹主义者的上台呢?机制设计上,是不是应该对不同人的投票权设置相应的权重呢?其实,精英治国也可能走向它的阴暗面,有演变成精英垄断的可能,而大众可以利用他们手中的投票权,周期性地对精英治国的成绩进行检验。在今年的选举中,美国人就用他们的选票,对治国精英表达了抗议,虽然他们在此过程中所选择的“民粹”,也很不靠谱。
可以说,这样的选举结果,不仅代表着对希拉里的否定,也代表着对奥巴马八年执政成果的否定。投票背后反映的,是愤怒的美国白人平民。多年来,经济和政治精英不断宣讲全球化与自由贸易的好处,但经济全球化的果实为少数人摘取,而华尔街的精英随心所欲不受制约。知识精英空谈多元文化和尊重少数族裔,忽视了作为国家主体的白人,有的“政治正确”被强调到了扭曲的高度,强行要求别人欣赏他们不喜欢的文化。白人嘲笑少数族裔会违反“政治正确”而遭到抵制,而主流文化却更纵容对下层白人的嘲讽。美国白人感觉失去了他们的国家,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成为被漠视的群体。特朗普在获胜感言中说的“我们国家里被遗忘的人将不会再被遗忘”,这在他们听起来就非常受用。
正如著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说的:“不管人们怎么看待选民所选择的候选人,他们的确是想要将政治话语权从有组织的利益群体和寡头政治执政者中夺回来。”而且,也如福山所说,几十年过去了,美国民主终于开始回应与大多数人都相关的不平等扩大化和经济停滞问题。“社会阶级”这个主题重回美国政治的中心,压倒了那些在近几次选举中占据核心的议题,如种族、民族、性别、性取向和地域等。在经济走向低迷的情况下,当围绕价值观议题的激烈争吵减弱,人们会更关注和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而这有利于传统政治的回归与复兴,也有利于真正的负责任的政治家的出现。
当然,特朗普在竞选过程中使用的一些种族主义、排外主义与仇恨性的语言,的确令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上世纪30年代的法西斯主义。不过,当前美国经济保持良好的复苏势头,经济形势并没有恶化到令人绝望、让人转而支持原始野蛮的法西斯的程度。美国目前并没有法西斯主义全面滋生的土壤,只是这种危险性不容忽视。除了宪政的制衡机制之外,美国还有兴盛的公民社会,都会对特朗普构成一定的制约。
但无论如何,一场精神上的“内战”已经开始。两个美国社会将以陌生的眼光看待彼此,将对方视为“他者”和“异端”。在特朗普当选后,美国许多城市爆发了反对他的游行。然而,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改变相互隔绝的状态,重新开展思想与政治的交锋,将有助于美国重新思考那些真正对其未来命运至关重要的话题,比如,如何重新设计权利与利益的分配机制。
特朗普当选的冲击波还将遍布全世界,全球各个角落的人都将感到震撼。特朗普不仅揭示了美国国内的“另一个美国”,也将向全世界展示“另一个美国”。
2001年,9·11恐怖袭击改变了全球历史进程,左右了很多普通人的命运。2016年,美国人以和平的方式选出了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性的总统特朗普,这个历史性事件的意义,也许不弱于9·11。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更加风激浪涌,更加危险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