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邑文学】穿过麦田是河水

零六年的山东，雨水稀少。九月堤坝荒草连天，枯败的艾蒿棵和苍耳枝扯扯拉拉，东倒西歪。向阳的草坡，你打开身体，双手搁于脑后，将自己枕成一把慵懒的骨头。或是，太阳底下那只漫不经心的小羊。 

是的，一只羊，一只漫步村庄之外的羊。那是一只多么安静的羊啊，浑身雪白，眼神无辜，姿态乖顺。默默地，跟随你们走出村庄。村庄延伸出来的小路清新又绵长，两侧零星招摇着没来及枯萎的青草，以及没来得及开放的花骨朵，低眉顺眼的羊儿顺着小路走走停停，嚼嚼嗅嗅。你顺着桑树底下的麦畦停停走走，直腰弯腰。直腰弯腰拾桑叶，掀开一片桑叶，麦地里便多一块巴掌大的阳光。你热爱这项活儿，就像热爱四月天里，大片大片抽穗的青麦海水般唿唿奔涌。还有那些麦粒，那些散发沉金光泽的麦粒，六月的麦场里将以河水的气势，哗哗流淌。那时的你，热爱一切朴素健康的事物，热爱与那只肉嘟嘟的小羊羔儿在村庄之外做随意欢快的行走。

走，向前走，走着走着便是霜降的节气。霜降之后，天空更加高远清冷，大团云朵开始做细碎谨慎的漂移。那些树，那些白杨啊，梧桐啊，榆树桑树都空了枝。还有刺槐。村庄之南是麦田，麦田之南大片碗口粗的槐树林子。槐树落叶的时候很悲壮，风一过，叶子簌簌哗哗。九月底十月初，槐叶落尽，青色难觅，小羊便吃晒得半干的瓜秧，辣疙瘩缨子和白菜帮子。白菜帮子是娘在菜畦里一片片晾干后你们用提蓝抬回家的。你们和小羊在金黄柔软的槐叶上撒欢，娘就在菜园里拔卷得结实的白菜，得赶在小雪之前将那些白菜统统引领回家啊。那一年的白菜，一毛钱十几斤，娘推着满满一独轮车白菜，卖了三块八毛钱。十几里的路，你和弟弟手拉手亦步亦趋尾随着，一声都没吭。接过城里人手里的那几块钱，娘用独轮车推着你们，默默离开县城……多年之后，娘提及过往，依然泪水隐隐。你说那些你都记得，你记得那个好心的城里人还给你和弟弟每人一把花生，记得在河坝上歇脚时才注意到娘的棉袄早被汗水浸透。记得娘摸着你们的头，对着滔滔的河水说：只有走出村庄，才能出落个人模样……

你以为顺着那条河流，就可以漂出村庄的。即使到达不了城市，那至少会抵达别的什么地方吧。河水是那样温暖，一股股河水像一只只温柔的大手，稳稳托着你小小的身体。秋后明晃晃的太阳当空浮游，光线却不刺目。漂在河面上的你大胆地睁开眼睛，眼睛里便是广阔的蓝天白日。你不禁发出一声留恋的叹息，甚至疼惜起那些将与你擦身而过的水草。多么稠密的水草啊，健康又妩媚，绸缎般一缎缎滑过你瘦而单薄的脊梁，像男人的手指，温柔又小心。多年后你倚在男人的肩上，讲起那场梦一般的漂流，讲起小羊羔一般清苦又明媚的童年。男人低下头，爱怜地吻着你的眉眼，手指水草般流畅地滑过你的头发你的耳垂你细小的锁骨，你微微地闭起眼睛，蓦得就想起了那只羊。那只雪白的小羊如此温顺，任你十指冰凉地没入它光滑的毛发，来来回回穿梭。你沉醉在那种穿行，犹如贪恋着麦田和河水之间的那段行走……可是谁又曾料到，再温顺的小羊也会奔跑。你漂在水面上，看到弟弟在河畔上凄慌地喊着姐姐奔跑，他身后的小羊在奔跑。你看到坐在河坝上奶孩子的妇女在奔跑，她没来得及遮掩的雪白乳房在奔跑。放羊的老汉在奔跑，他的羊，成群成群的羊啊，棉团般，云朵般，贴着地面笃定地飞翔……那么多的人和羊啊，那么多嘹亮而平凡的呼唤，那么多琐碎而美好的事件……它们终是盲目漂流的牵绊。

可是那只小羊死了。没有等到百草飘摇的春天，它就死了。冬天来临，拴在木桩上的小羊低头对着枯黄的玉米叶子嚼一口咩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眼睛水汪汪的让人心疼。圈养的小羊日渐消瘦，你们就决定偷偷喂它粮食。煎饼，窝头，得空还有白馒头。大约不长时间，那只小羊就再也吃不下一口。送你们小羊的大舅摸了摸小羊的肚皮说，生生是撑死的啊，羊天生就是吃草的命……死去的小羊像抽了主心骨的棉花团，软软趴在提篮里被娘挎到了村南水湾边。每天，弟弟都会一个人去湾边站会儿，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小羊毛色一天天枯黄，风干。村南水湾长年泡着麻竿，湾边走一趟，一天内鼻孔里都是粗麻的气味。风一吹，弟弟衣裳上的粗麻气味也袅袅地散。谁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问他去哪了，一问，他的眼泪就像春天的小河水，哗哗淌下来。那时弟弟一如现在他小小的女儿，漂亮，乖顺，就像城里的洋孩子，四邻都这样说。很多年后，谁也没料到，走南闯北的弟弟又回到村庄，种了几分地，不温不火打理着自己的生意，偶尔也想一想他的小羊。那是一只多么好看的羊啊，浑身雪白，姿态安静，眼神湿润。那是你们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羊。

也许，在日益干燥的冬天，人人心里都潜着那样一只若有所思的羊吧，小羊雪白的蹄子一下下温柔地踩在心尖上。也许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吧。那或许是小片麦田，落叶的树林，干净的河水，河水两旁菊花唿啦啦地开，风淡淡地吹，蓝蓝天上棉花团一般白的云彩一朵朵吹散。或者，只是一个单纯的婴孩。一个妈妈怀里欠着小小身体的婴孩，鼓着腮帮，伸出粉嫩小手托起一只宣软的乳房，一如托起一盘籽粒饱满的葵花。多么健康明亮的葵花啊，肉嘟嘟的小羊羔般在阳光下欢快弹跳，让每一个路过的孩子都向往着将小脸轻轻贴在上面，温暖又安全。
月沉蒹葭（本名李芳） 琢石记珠宝工作室主人。临朐县作家协会理事。文学爱好者，玉文化传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