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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朐】生命中的某些疼痛

2016-09-18 申洪娟 临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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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人 那狗 那束光

我小时候的家在村西的半山腰里,家后面150米的地方有两间简陋的石头小屋,是村里看山护林的房子。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有人居住,只是更换了好几茬主人。

我上小学的时候,这里住进了一位六、七十岁的黄姓老头,他头顶上一根毛也没有,两只眼睛不大却锃亮锃亮的,像鹰隼一样凌厉无比,两只直竖着的耳朵跟他养的那只大黄狗一样警觉,面部表情如刀刻一般,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听说,他的父母在旧社会饿死了,他被国民党征去当了兵,后来在一次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了。回到了人民的军队后,他作战非常勇敢,身上有十几处伤疤,肺部还有个残留的子弹头。

自从他接任了看护西山的任务后,简直就成了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任谁也别想从他眼皮底拿走集体的一根草棒,谁若心存侥幸,偷砍了一根树枝、偷摘了一个果子什么的,一旦被他逮住,不但没收赃物还没收作案工具。在村人眼里,他就是个凶神恶煞。因为他的名字叫黄京甫,跟张灵甫差不多,那时村里刚刚上演了电影《孟良崮战役》,为了出一口恶气,村里的孩子们下午一放学就在河对岸齐声高喊:冲上西山顶,活捉黄京甫。

每当这时,他的顺风耳却像失聪了一样,任孩子们喊破了嗓子也听不到他回音。这时你若以为他没在山上想图谋不轨就正好中计了。

我就中过一次计。

二年级秋假的一天傍晚,大雾,白茫茫的一片,五步之内就看不清人影。我经不住一个高我两个年级同学的怂恿,竟偷刨了生产队一窝地瓜。刨出来的地瓜还没来得及拾到筐子里,他不知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还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带着他的大黄狗突然地就杵在了我们面前,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地瓜、撅头和筐子就全被他掳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干偷窃的事,一想到若开学后被老师、同学知道了那还了得!我可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啊!越想越怕,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晚上便发起了高烧。母亲和婶婶说我吓掉了魂,俩人一边忙活着给我叫魂,一便咒骂他是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因为平日里他跟叔叔还能谈得来,婶婶若炒了好酒肴,叔叔还喊他来陪着喝两盅。母亲便打发叔叔去讨要被没收的劳动工具,那时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一个撅头和一只筐子不亚于现在的一个苹果手机啊!我们都以为他总会给叔叔个面子的,可没想到竟连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好在开学后,老师、同学都没有揭发我这件事的,我的心才渐渐平息了下来。可从那以后,只要不是自己的东西我都就像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见了他也是怯怯的,不敢抬头,对他喂养的那只大黄狗也从不敢靠近,总是尽量绕道走。

转眼间,我升入了初中,学校加了晚自习。学校在村子的最东面,要回家,须穿过村庄,经过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淌过百米宽的弥河,再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走过一片乱坟岗。

白天还好说,晚上回家就是步步惊心了!杨树林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总担心猛地蹿出个人或者野兽来;峭壁上的山路宽不盈尺,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还没走进那片乱坟岗就已魂不附体,似乎看见瞪着绿眼睛、伸着长舌头、留着长指甲的鬼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心咚咚地跳,头皮一炸一炸的,手心出汗,可又不敢回头看……

一天晚自习后,当我心惊肉跳地走进那片杨树林时,突然从河对岸的悬崖上倏地闪过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继而是两声咳嗽,接着是几声犬吠。顿时,黑暗的夜晚变成了朝霞满天的黎明,我整个的心都豁亮了起来,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脚步由慌乱、急促变得稳定、舒缓。

以后的每个夜晚,当我下了晚自习,穿过村庄后,伴随着那飘忽不定的手电筒的光亮,都会定时传来那咳嗽和犬吠,我也咳嗽两声作为回应,“汪汪”的犬吠声便随之叫得更欢了。随着我渐渐地走进,那亮光就不再飘忽不定,而是一直照在我的前方,直到我走进我家的柴门,亮光也就倏得不见了踪影。

那亮光、咳嗽和犬吠陪伴着我走过了一千多个漆黑的夜晚后,我走出了家乡的西山,淌过那条宽宽的弥河,怀揣着玫瑰色的梦想去临朐第二中学读书了。

每天下晚自习后,我躺在异乡的宿舍里,想家里的一切人和事,想得最多的是那束光、咳嗽和犬吠。好不容易熬到每月歇一次的大周,急匆匆地回家,一放下背包,我就跑到了屋后。可远远地看见那两间石屋子门上挂了锁,孤零零地瑟缩在秋风里,天井里的梧桐树下也不见了阿黄的踪影。

我急急地跑回家问母亲。

母亲说,死啦,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怎么死的?听说是肺病……那后来呢?后来被埋到了西山顶。

那条大黄狗呢?也死啦!怎么死的?老黄死了后,你叔叔想牵回家喂养着,可它就是不吃不喝,最后也死了,你叔叔就把它埋到了老黄的坟边……

我抬头向山顶望去,久久的、久久的……

三十年过去了,那人、那狗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着一阵阵疼痛的,是悄悄滑落的眼泪。


二、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初二时,班里转来了一位苏姓同学,我们有幸做了同桌,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还特别善良、温柔,像姐姐一样地呵护我。

那时,她离家20多里地,每周回家一次。每次返校,都能给我带来一些小惊喜,春天里一束漂亮的野花、夏天里嫩生生的黄瓜和粉红的西红柿、秋天里黄黄的大金帅苹果、冬天里的一把干红枣等,还有每次都带来的葱花油饼,于我都是极奢侈的美味。

我对她居住的那个小山村产生了奇妙的幻想,那个夏天的周末,在征得我母亲的同意后,终于一起走在了去她家的路上。

雨季的土路,我不小心陷进了泥泞里,用力往外拔脚时,凉鞋带子断了。用草绳绑了,走不了几步就松散开,无奈之下,她硬是把自己的球鞋脱下来让我穿上。她却赤脚走了8里路才到家。看着她脚底磨起的一个个紫包和扎上的五个小棘针,我心疼得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她就使劲剜我一眼,剜我一眼,怕被她的父母发现心疼。大娘看我老是高兴不起来,以为我想家了。就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开心,她甚至把才指头粗细的地瓜都抠出来,回家烧给我吃……

可是谁能想到,腊月里最寒冷的一天,她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母亲经受不住这个沉重打击,病倒了,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懂事的她默默选择了辍学。

可退学后的她,舍近求远,每五天到学校驻地赶一个集,为的是给我送去她亲手烙的葱花油饼,还有我喜欢的野花和山果。她每次见到我都仔细询问我一周的情况,她最关心的是那几个好胜的女同学是不是又嫉妒我了,那几个调皮的男同学是不是又欺负我了……然后幸福地看着我吃完她带来的葱花油饼,才满足地离开。

这样一直持续到我考上了高中。

第一次离家到80里外的异地读书,诸多的不适应让我产生了辍学的念头。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她家,跟她哭诉了一夜。一向最理解我、袒护我、包容我的她,却坚决不答应我辍学。第二天天不亮就送我下山,打发我坐公共汽车去了学校。后来,我的数学老师给了我如她一般的关心和帮助,我终于打消了辍学的念头。三年后,我考上了昌潍师专,实现了当一名老师的愿望。去答谢老师时,她交给我一摞信封。拆开一看,我泪落一地,原来她一直和我的数学老师通信,了解我在校的情况,每封信里她都恳请老师好好照顾我。

读大学时,我们还常常通信,可后来竟断了联系。

那天,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我突然遇见了她。她又黑又瘦,头发里已泛出点点白花,浑身是石灰、沙子、水泥的污点,看见我时,她两手局促地不知放哪儿好。

交谈中得知,她的丈夫两年前因肺癌去世了,她自己拉扯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为了供孩子上学,她只得跟随村里的建筑队出来打工。

我责怪她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想告诉你,但只听说你在城里,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这些年里,我忙着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进城,工资越发越多,电话从固定到移动,房子从平房从楼房,楼层越住越高,通讯录里的联系人越来越多,可哪一个是她呢!明明知道她一直就住在那个小山村里,可每次驾车路过的时候,我何曾想过拐个弯去看看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抓起她满是污渍的双手,紧紧地贴在我泪水横流的脸上……


三、我又遇见了你

初三上学期,我们的语文老师被调走了,给我们代课的是一位王姓老师。王老师脸色白净,眉清目秀,典型的白面书生,一身蓝色中山装上衣更显出他的翩翩风度。可与众不同的是,他下巴处留了一把丛林密布的络腮胡子。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这无疑是格外引人瞩目的异类。

王老师的语文课上得有滋有味,他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后的孩子,却对他很不尊重,背地里给他起外号。尤其是我,仗着自己语文学习有点天赋,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常常故意跟他作对。上课有意不回答他的问题,他走到课桌旁指导作业时,故意遮挡着不让他看我的作业,故意不按时上交作业、作文……可王老师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始终温和地微笑着面对我的无礼,也从来没跟班主任告过我的状。

记忆中,有一次上课铃响了,由于是他的课,我们三四个同学仍慢慢悠悠地在学校后面的菜园里浇菜,当我们拿着铁桶和担杖一路嘻嘻哈哈走到教室门口时,看见老师正站在讲台上焦急地等待我们。走在最后面的我,不但没喊报告,还把铁桶从门外扔了进去,水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讲台前面,全班哄堂大笑。那一刻,我看到老师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里掠过一丝灰暗的光。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讲课了,我看见他板书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滞涩,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但他仍然坚持着给我们上完了这节课。当他走出教室的时候,我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那根坚硬的弦像是被谁猛得拨动了一下,颤抖得有点痛。

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天,第二天早饭后第一节是语文课,然而上课铃响后,进来的却是我们新来的语文老师。

后来听说,王老师生病了,本来就是民办教师的他,辞职回家养病。

新来的语文老师严肃得脸上能拧出水来,每节课我们都像深秋的寒蝉,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造次。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最艰难的抉择。

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单位转产后需招收大量女工,父亲因为级别较高、工龄稍长,便得了一个正式工人的名额。在当时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此,我就可以进城端起铁饭碗了。于是,父亲帮我办理了退学手续,打算第二天随父亲去城里上班。

那天傍晚,我坐在天井的磨盘上,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高兴,心里总有一丝不舍,可又说不出是什么。正当我心乱如麻的时候,王老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看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急急赶来的,他家住在30里外的大山深处,交通极为不便,只能步行。他看上去依旧那么温和、那么诚恳,但说话的语气却是那么坚定果敢,他说:“你不能去城里当工人,你学习成绩那么好,你必须考大学,考上大学才更有出息。”

那晚,不知是他的话打动了我,还是他的爱心感动了我。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我敲开父母的门,对他们说,我不去城里当工人了,我要考大学。

父亲说,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以后考不上大学可不要后悔啊!

我使劲咬牙点了点头。

我终于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考上了大学,做了一名语文老师,而不是一名下岗工人。

从做老师的学生到做学生的老师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天在一个街角的拐弯处,却不经意地遇见了他,他一下子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愣愣地呆在了那里。

没有了络腮胡子的他,头发已花白,脸色有点憔悴,只是那目光依旧温和。

在那个山村的小饭馆里,我平生第一次给王老师端起了酒杯,跟老师说着早就应该说的话,我也是第一次喝下了烈烈的白酒,和着眼泪一同喝进去的还有深深的忏悔和浓浓的感激。(写于2016年9月17日)

本文插图作者:张鹤

申洪娟,任职于城关街道教育管理办公室,高级教师,参加工作以来,先后在各级各类媒体发表文学作品、通讯报道30余万字,出版教育理论专著《为你打开一扇门》和通讯集《洪波源处听涓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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