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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朐】山牛探家

2016-10-25 张玉奎 临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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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仲春,绿茵茵的郝家峪氤氲在杨柳吐新中,鸟雀在这鲁中山区的清凉空气中跳跃枝头,发出寻偶的情调,公性的展示着美丽的花羽。溪流在山沟的村庄旁淙淙地流淌;山坳里黑黝黝的树林,有了春的起色。

在通往村里的羊肠小道上,沿山坡走上来一个中年乞丐,满头乱糟糟的蓬发,这时节还披一件满身开花的破棉袄,黑乎乎的脸像锅铁,现着牙齿和眼白的亮度;脏兮兮的人,背着满是补丁的破布口袋。口袋里装着讨要来的碎煎饼,和一些小块窝头一类吃的,手拄着棍子,不时夹在腋下。他是郝家峪人,乳名叫山牛,小的时候死了双亲,要饭流浪到外头,几十年没有归家了。

贫穷的年代,贫穷的山沟,贫瘠的山山岭岭,富有的永远是不尽的流水,白花花的,清清凉凉的,一路鸣唱着歌曲,跳跃着流向远方,弯转盘绕着流出大山,汇入千里沂河中。

郝家峪坐落在这条长长的沟壑尽头,地处山坡,散居着十几户人家,破破烂烂的草房,如同历经百年的破庙。就地取材,石头垒砌墙壁,多数人家院墙都没有。村头三五只土鸡,一两只瘦狗,见不大着人烟。

山牛的堂嫂走出黑洞洞的矮房子,站在天井里认了好半天,终于想起了她这个兄弟,叫山牛。令堂嫂惊讶的是他还活着。堂嫂没有激动,近乎视同路人。

山牛的家就在堂嫂家的下面,前后为邻。站在堂嫂家的院子里,拄了拐棍,山牛回望着老宅。那里,几口屋子全都塌了顶,全是石头垒的屋框子,尚有一间没有塌净,撑着两根檩条,檩条的一头落在地上;屋框子里长满杂木树条,密密匝匝,瓦砾杂草到处都是,无人出进,小径也没有。也是多少年没住人了。

看到山牛的样子,堂嫂在心里犯着嘀咕:“这么困难的年月,家家都在挨饿。自家的口粮尚且不足,顿顿掺着野菜混,再添了这口人就更加困难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淡淡地说:“山牛兄弟呀,进屋吧。这么多年来,也不回家趟。”

堂嫂枯瘦的黄脸表现着营养不良,语气和表情里透着淡淡的哀怨。看不出她有一丝的高兴和激动。

看到堂嫂的样子,山牛知道堂嫂在怎么想,默默无言地跟进屋去。脸皮该厚的时候,就厚着吧。

阴暗的老屋里一铺陈年旧炕,炕上摊着一床烂乎乎的破被子,到处露着棉絮。一张饭桌,两个黑瓷老碗,碗沿上留着豁口,满屋子里烟熏火燎,黑洞洞的,别的物件什么也没有。炕头一个锅灶,灶前连柴禾也得烧。

“这些年来,在外一直要饭,没娶上个媳妇?”堂嫂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往山牛面前一送。堂嫂脸上有了一丝温和,似在调侃。

“饭都吃不上,谁家愿意跟着挨饿?嘿!”山牛腼腆,厚道地一笑。

山牛的心里,凉冰冰的,一点回家的喜悦都唤不起来。但他理解堂嫂的顾虑。堂嫂家和全国人民一样,经受了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至今还吃不饱饭,穿不暖身子。

堂哥中午才从地里回来,枯瘦如柴,头发老长,门牙掉了两颗。堂哥那件褂子,破烂的就要挂不住了。堂哥老了,像个老头。堂哥才比他大五岁!望着堂哥肩膀上厚厚的补丁,补丁上打的补丁,两肘处和双膝处的补丁,山牛一阵心酸,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堂哥小时候待他不错,有亲哥样。他忘不了。

堂哥被生活的磨难摧残成这副摸样,却不像堂嫂那样冷淡。堂哥不善表达,以前就是这样。堂哥往前闯了几步,嘴张了张,终于说出话来:“阿牛,你可回来了!这些年不回来,村里人还以为你死了呢。回来就好!”

堂哥眼圈红了,沉默了一会儿,蹲在地上,点燃一烟袋锅子烟末,“你走了,家也塌了,没地方住,就住到这里,凑合着点吧。走,咱进屋啦。”

堂嫂白了堂哥一眼,堂哥看见了,堂哥不再说话。山牛看见了,知道堂哥为不了堂嫂的主。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一顿饭没有掺野菜,清水里煮的地瓜干。那年月,这是最好的招待。山牛在堂哥家吃了这顿中午饭。饭后,堂哥点上一袋烟,慢悠悠抽着,嘴巴上几根稀疏的黄胡子,瘦梆梆的脸颊两腮深陷,连眼睛都陷进骨窝里了。堂哥的脸瘦小,一个巴掌就能盖过来。堂哥问:“这么多年,在哪里转悠?”

“娘死了,我一个人要饭,转悠着转悠着,就远下去了,转出了山东省。离家远了,也就没回家。”山牛说,“一个人在外,活不下去了,就想起家,想起你们。就回来了。”

午饭后,山牛登上后山坡,村庄里所有人家的房子一目了然,只有他家的房子倒塌了。山牛胸中涌起一股酸楚。他在这里生长到八岁,生活了八年。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在他八岁那年,突然死了母亲,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成了孤儿。几户亲近的人家,谁都不肯收留他,他一路哭着离开了这个村庄,流浪街头,要饭长大。后来发誓不再回到这个村庄,后来还是想家、想他死去的爹娘,也想堂哥他们,和村庄里的乡亲们。

山坡下,河岸边,杨树林子里几座荒坟。山牛找到母亲和父亲的坟头,默默地站立着;坟前的荒草地上,他站立了好久。大颗的泪滴落下来,落在娘的坟前。良久,他低下了头。抬起手背,擦着红肿的眼睛,两肩一耸哭出声来。感情再也无法控制,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泻不羁。一个汉子撕破苍野的哭声,震颤着一方山林。

阳光熠熠,白云悠悠,苍鹰盘旋在山沟上空。

山牛这个汉子,这个叫花子,跪在母亲坟前,乱蓬蓬的头发触着黄土,高撅着屁股放声大哭,眼泪鼻涕开了河一样横流,垂涎落地。满身开花的破棉袄,棉絮被春风吹拂着,在抖动。

坟墓后边的老树上,乌鸦哇哇地叫着炸开了锅,起起落落飞旋着。

在八岁那年的记忆中,母亲心口疼,疼得要命。那夜天不明,母亲疼的在地上打着滚,家里没有钱,没有粮,八岁的山牛不知道请医,没有钱请医。山牛只知道哭,抱着母亲哭。天明后母亲死了,八岁的山牛,在哭泣中眼看着挣扎中的母亲停止了扑腾。母亲的眼睛没有闭上,定定地望着他死去。母亲带着万千的记挂走了。山牛抱着母亲的尸体嚎哭,哭哑了喉咙,一直在哭,哭到村里人听见,陆续赶过来。

买不起棺材,母亲的尸体卷在一领箔里,邻家人七手八脚抬出去,于早死的父亲墓旁出了一个大坑,几个人放了下去,乱纷纷地扬下土去。

山牛瘦弱的小手挣脱不了大人拉着他的有力的大手,嘶哑地哭着、挣扎着,拼命地喊着,他要把他的母亲拉上坑来。

母亲的尸体挺的棒直,头发凌乱,半张着的嘴上糊满了泥土,眼睛睁的老大,静静的宝石蓝。挣命中的母亲尿了裤子,破烂衣服上多处泥水。母亲干瘦如柴的胳膊腿上,极度痛苦中磕破了皮,血液静止,不再流动。山牛永远忘不了母亲最后的悲惨样子,一辈子装在心里,一闭眼就浮现在眼前。

想着,哭着,山牛这条汉子,哭得昏天黑地。哭够了,山牛爬起来,坐在坟前一块条石上,思绪从那年月回到现实中来。他的眼睛肿成了铃铛,胸膛里时不时地爆发出一两声急喘,哭得像个孩子。不远处,两个要饭的青年站立在那里,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在抹眼泪。

“山牛啊,哭哭心里舒坦些。”背后有人这么说。

山牛听了,扭回身去,发现家族中最远的一个人,排行论輩叫他二爷爷,站在坟墓后面不远的地方,满目同情地看着他,黑黝黝的满脸悲痛。

二爷爷静悄悄的站在这里很久了,看完了全过程。整个过程,他没有打搅山牛,放任他去哭,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宣泄内心的委屈和痛苦。

“跟我走吧,孩子。咱回家去。”二爷爷走过来,拉起山牛的手。

山牛紧紧握住二爷爷的双手,眼睛盯着二爷爷,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沿着两腮流下来。山牛握着老人的手,又紧紧地抖了一抖,强力控制着没有哭出声来。山牛一把搂住二爷爷的肩膀,两个起伏的胸膛贴在了一起。

二爷爷二奶奶身体都壮实,善良而又慈祥,就是贫寒,和别的人家一样贫寒。二奶奶笑哈哈的,很是热情,问着人们共同关心的话题:“这些年没回来,我跟你二爷爷唠叨,这孩子走时还小,也不知到哪去了,没信来没信去的。可是怎么过的?”

山牛苦笑一声:“要饭呗!”

“可没瘦了,可没瘦了。”二奶奶端详着山牛的脸,“哪像个要饭的?!说是个大官,我信。”

“可不!”二爷爷接了腔,“还真像个干部一样。在哪要饭?”

“流浪各地,走到哪里哪里是家。”山牛不好意思起来。

“我说呢,人家都在说,村上来了三个要饭的,有个就是当年的山牛。”二奶奶说,“人家说,想不到这孩子活着回来了,壮壮实实一个大小伙子。走时,你才八岁!”

“光顾说话了,奶奶做饭去。”二奶奶说着就起身,走到院子里去。院落中央,靠西墙撘了个烧火做饭的棚子,就钻到里面去,不一会儿就冒出青烟。

三间正房,门窗敞开,院子里阳光充足,屋子里亮堂堂的。山牛的心里也如院子里的阳光,亮堂堂的。山牛八岁丧失了最后一位亲人,这时有了见到亲人的感觉,有了回到家的感觉。这滋味真好,人世间最为珍贵。有人疼,有人爱,这就是幸福,就是温暖,全身心都能感觉到。山牛感受不尽。

山牛的话多起来,问遍了全村庄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他说,他走了这么多年,郝家峪没有一点变化,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他当然知道三年自然灾害还在威胁着山村。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了解到村中已经有十七八个熟悉的面孔永远离开了人间;当年的小孩长成了大人,当年的青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他还特意问了村中青年当兵的事,了解到这个小村庄,建国以来,有八个人当了兵,其中一个当了连长;最远的去了新疆,离家七千里路远。

二奶奶端上了一锅面疙瘩汤,热气腾腾,特意打上两个鸡蛋,全舀进山牛碗里。山牛看在眼里,内心里感动。他十分清楚,这年头,庄户人能吃一碗面汤特不容易了。过年的时候,还不知道两位老人能不能吃上一碗水饺。

这个晚上,山牛就住在二爷爷家,三口人睡在了一个大炕上。这个夜晚,三个人大半宿没有睡,啦呱啦到深夜。还是二奶奶刹了车,她在炕的另一头说:“天不早了,有话明天再啦,又不是各奔东西,见不着了。”

后半夜里,山牛还是睡不着,他一会儿想起堂哥堂嫂,一会儿想起比二爷爷二奶奶更近的家族中人,他们都知道他要饭回来了,竟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家去吃顿饭。人情冷暖,肚里装满。他突然生气起来,最生堂哥堂嫂的气。当年,他们就应该收留他这个孤儿。堂哥堂嫂心地自私,没有人气儿。山牛愤愤地想。

村庄里的公鸡接二连三打起鸣来,窗户纸渐渐透亮起来,二爷爷二奶奶一个接一个不打呼噜了,都醒来。山牛一夜没睡,和他们一块下了炕。

“爷爷奶奶,我是一个没家的人,还要去要饭,今天就走。大家生活的都不容易,不能长期拖累您。”山牛说,“我回来一趟,感受到了家的滋味,有了你们这样的亲人,一辈子知足了。说心里话,这一别,咱爷们再见,还不知道等到什么年份呢。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啊。”

山牛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二爷爷的手不放,把头低了低,好一阵难受,眼睛一热,止不住泪水。扬起头来时,他脸上,却是表现着刚毅的神色。

“你不能走。家里有房子住,我住东间,你住西间。别再要饭了。上山开地,饿不着咱爷们的!”二爷爷急忙说,“咱是山区,总能填饱肚子。以后的生活有了起色,娶个家口,成家人家。”

二奶奶眼框里噙满泪水,望着山牛说不出话来,听到这里,使劲地点着头。她灰白的头发里,已经没有一丝黑发了。

山牛执意要走。

二奶奶送出家门,又跟了几步,二爷爷送出村庄,又送了一程。二爷爷站住了,二爷爷说:“走吧孩子,什么时候在外面混够了,你就回来,我接着你。记住,咱爷们的根在郝家峪。”

“再陪我走一程吧,咱爷儿俩还没啦够呢,就把我送到池上(地名)吧。”山牛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前天进村跟着要饭的两个青年人就上来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路走着。

池上的马车店里,两个要饭的青年跟进门来,向山牛行了举手礼。老人家明白,这是军礼。当年这一带打仗的时候,解放军战士这样向他们的长官们敬礼。两青年和山牛一块脱下要饭的服装,扯掉胡须,洗了头脸,换上崭新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服装,无比英俊。山牛穿着四个兜的军褂,样子像个大官。两个要饭的,都是他的警卫员。看来,山牛的官职还不小呢!

二爷爷眼看着这一切,像变戏法一样变化着。二爷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张着嘴老半天没有闭上,连眨眼睛。这一切,不是在梦中。

山牛拿出一个牛皮包,拉开锁链,数出五十张十元面钞,递到二爷爷手中,亲切地,微笑着说:“拿着这些钱补贴家用吧。我走到哪里,都想着你们。回去吧,不用惦记您这个孙子,我是国家的军人了。爷爷,您要和奶奶保重身体。”

山牛握了握二爷爷的手。

二爷爷还没完全缓过神来,木张张的表情,眼睛看着山牛,手里攥着山牛递过来的钱币,不知道说什么好。

“军长,回家一趟,您受苦了。”一个警卫员温和的一笑。

“本来就是要饭当的兵。”山牛回眸微笑,淡淡的表情随之消失。

——2015年12月19日写于沂源县南鲁山镇孟坡村,修改于2016年6月4日。

张玉奎,东城街道刘家董庄村,1963年生人,初中文化,喜爱文学,不断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沂源和临胊多家刊物发表杂文,系县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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