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朐】冻在冰箱里的羊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逢年过节最大的盼头，一是能见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一面，二是终于又能吃点好的了。中秋节自然也不例外。
说到中秋节的美食，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月饼，但于我而言，月饼从来就没有过吸引力。90年代初钱很实，一个碗口大小的五仁月饼才一块钱，但对农村娃来说已经非常奢侈了。我有三个姐姐，所以一个月饼要分成四份，父亲重男轻女，每次都是先把月饼一分为二，我自己独享一半，剩下的一半再分成三份，三个姐姐每人一小块。我从小就不爱吃甜食，对月饼更无多少兴趣，虽然分到一半，却经常一口都不吃。
大姐二姐年龄比我大很多，长姐如母，她们总是让着我，但是三姐仅长我一岁，我俩打小一块上学，还在一个班里，整天打得不可开交。对于分月饼这种世间最不公平之事，她岂能忍得了？每次她都早早地就把自己那一小块吃光了，然后开始觊觎我那一份。而我呢，非斗那一口气，就算长毛了，也偏不给她吃。
这么多年过去，每次看到月饼，总不觉为儿时的自私而深感愧疚，这也让我更加讨厌月饼了。
倒是羊肉，更能让我记起中秋节的好，想起儿时团圆的快乐。
我的老家临朐县九山镇位于鲁中南山区，地处潍坊、淄博、临沂三市交界处，出门就是连绵的山，山地不便农耕，却十分适合放羊，巍峨的山，茂盛的草，郁郁葱葱的槐树枝，这里简直就是山羊的天堂。年迈的老翁，不能下地了，多半会放一群黑山羊，把羊群赶到山上，找个向阳的山坡，斗笠遮面，美美地睡上一觉，任由羊在山上撒欢觅食。
不知是何缘由，也不知自何时起，反正我刚记事儿时，村里就有中秋节杀羊的习俗。月饼可以不吃，但羊肉是不可或缺的，谁家要是不吃羊肉，那一定是快“破产”了。即便像我们家那么穷的，只要能周转得开，父亲都会随个份子。
“随份子”是个土叫法，那时农民普遍贫穷，只有万元户才有实力自家杀一只羊，普通人家多是三五邻居结对，物色一只膘肥体壮的黑山羊，分而食之，我们管这叫“随份子”。
我打小就喜欢睡懒觉，但是每年农历八月十五这天却醒得很早，是被山羊的哀嚎吵醒的。为了能早点吃到羊肉，大人们起得很早，先把羊抹了脖子，扒了羊皮，把羊身倒挂在大门外，然后推着小推车，去河里清洗肠肚。凡是“随份子”的人家，都必须派代表来干活，谁家要是偷懒，光等着吃，明年就没人愿意跟他搭伙了。
院子里支一口大锅，放一堆劈柴，通红通红的羊肉往里一放，随即点起火来。临朐吃的是全羊，通俗来讲，就是羊身上所有能吃的部位，羊头、羊蹄、羊肚、羊肉，都必须放到一个大锅里煮，那才有味道。对我们来说，切羊肉片刷火锅，或者单炒羊肚、拌羊脸，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大锅里，除了盐之外，我们从不加多余的调料，最多就是放几只山上刨来的树根。有人会问，这不是清水炖羊肉吗？味道能行吗？说来也怪，这么炖出来的羊肉就是好吃，羊汤更是美味，我长大离开家乡后，走过许多地方，喝过不少羊汤，却从来不曾品过那样的味道。
大人们在忙活，小孩们在院子里大闹，时不时跑到大锅前看上两眼，“几点能煮好？”问了一遍又一遍。我喜欢吃羊脑，煮羊的大爷把勺子里的羊脑往大锅里一放，我便急忙跑了过去，等着分上一口。
大火、中火、温火……经过几个小时的翻滚，羊肉终于要出锅了。掌勺的大爷在锅里使劲搅上几下，保证羊各个部位的肉均匀分布，然后“随份子”的每家放一只小铝锅，一勺一勺先分肉再分汤。掌勺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用秤，还得大致平均，这是多年练就的功力。
当然，有钱人家也可以要“大份”，大份多是“双份”，比如为了便于贫富选择，一只羊分成8份，可能只有6家“随份子”，4家吃“单份”，2家吃“双份”。我们家虽然人口多，但向来吃“小份”，对我们来说，父亲能挤出钱来，让我们吃上羊肉，就已经是莫大的快乐了。
父亲本人也喜欢吃羊肉、喝羊汤，听说他年轻时，经常自己上山砍柴，然后用推车运到100多里外的沂水县城去卖，中午就在集市上找个羊肉摊，一个人几毛钱，关键是肉吃完了可以随便加汤。他说，自己一个人能喝8碗汤；还说，就算再给他8碗肉，也能吃得下。
不过，小时候我们中秋节随份子时，父亲从来不吃很多。母亲把红红的瘦肉挑给我吃，三姐则爱吃羊肚，等我们挑完了，母亲才给她和父亲盛上一碗。父亲温上一壶白酒，一家人拉起家常，其乐融融，哪管它窗外十五的月亮圆不圆。吃完这一顿，父亲又要去很远的煤矿挖煤，我们再见到他时，已经又是春节了。
后来，我们家条件越来越好。我和三姐都考上了大学，我进了媒体，她当了老师，大姐和二姐也到市里成家了，我们由当年村里最困难的家庭之一变得不断殷实起来。我们家想吃羊肉时，不必再“随份子”，我们出钱、父亲出力，物色一只肥羊，一家人独享。不过，从几年前开始，我突然发现，父亲已经不爱吃羊肉了，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他只是倒上一杯白酒，笑呵呵地干喝着。
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年轻时的他。以前，他爱吃却不舍得吃，现在任由他吃了，却已没了胃口。
今年距中秋还有一个月，父亲就兴匆匆地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物色了一只大羊，跟一个大爷分吃，让我们姐弟四个，四个小家，中秋回去团圆。为了能让我们多吃两顿，他还决定农历八月十四就杀。
做服装销售的大姐、二姐说，应该八月十六才能回家；当老师的三姐说，能不能回家还不一定；我和媳妇说，中秋节就放两天假，马上就十一了，到时一起回家吧。
父亲说：“好吧，那我煮好羊肉，冻在冰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