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临朐】李老汉种地(郭宝学)

2016-03-19 郭宝学 临朐

天刚转暖,李老汉就要着回老家去,儿子说:“你自己回去?我娘的腿可受不了寒凉!”“中拾掇地了。”他咕哝了一句。

“地,地,你就会种地?”儿子白了他一眼。这个儿子真不随他,打小就不喜欢种地,得亏了喜欢读书,考上了大学,端上了铁饭碗,搁在乡下,饭都挣不出吃的。

“不种地,我活不成!”他坚决地说了一句。

老伴儿生气地对一旁忙着准备上班的儿媳妇说:“俺跟了这死老头子,没捞着一点好事,就种了一辈子地,要不咋落下这些毛病?”

媳妇笑说:“妈呀,我爸多好啊,啥都听你的,不像有的人,一根筋,拴头牛都拉不回来!”斜眼瞅了一眼丈夫,丈夫把眼一瞪:“怎么了?你拴上牛,我也不会回家种地!”看一眼墙上的电子表,“到时间了,我要上班去!”就急着往外走,“等等我呀!”媳妇抓起小坤包也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老两口。老伴儿问:“一定要回去?”

“也中回去了!”李老汉没得商议,看着没有一个中看的频道,干脆把遥控器扔在了沙发上,两手相扣,一脸茫然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的儿子叫什么梵高的油画《花朵盛开的果园》,那些盛开的梨花苹果花也太夸大了,比果子还要大,种果树是为了结果,可不是为了看花。

“回去也中,俺看你都憋古的脸发虚了。”老伴儿有点心疼地说。

李老汉看了一眼老伴儿:“你可以多带些药,俺回家把炉子生得旺一些,也疼不到哪里去。”

老伴儿有些委屈:“谁叫俺跟了你这么块木头,只知道种地,咱儿子媳妇可不是东来家两口子那样的人,巴不得咱们在这儿住,可你就是住不惯,没福!”东来是李老汉东邻家的儿子,在城里工作,娶了媳妇忘了娘,嫌老娘气管炎老吐痰,不让到他们的楼上住,一个孤老婆子撇在乡下,村里人都笑话。

李老汉难得的笑了声:“这里又没营生,住不下去。”

李老汉回家第二天就往地里跑,老伴儿骂他:“你疯了,刮着北风,感冒了,净给孩子们添乱!”

李老汉埋头收拾镢头:“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草都发芽了,冻手不冻人。”骑上三轮车,慢慢悠悠下地来。

经过新建的社区,不到三个月,有三四幢居民楼已住了人,另外两幢也开工了。看着工程队清挖地槽翻出来的黑土,李老汉的心里就有东西扯了一下,那儿曾经有他的果园,按照大女婿的说法,那可是他老李头今生最骄傲的作品啊。

三亩多地,树上生长着最好吃的红富士苹果,树下栽种着水灵灵的时鲜蔬菜,他就跟老伴儿天天忙活在园里。除去打药需要子女们帮一下,其它营生都是他自己干。眼看着一年有上万的好收入,镇上却要征地建社区。嗨,不提不伤心啊,多好的果园,就补偿了一万有零无零的钱,不敌一年的收成啊!有啥办法?政府讲得明白,是建社区,要建医院、超市、居民楼,要让山沟沟里的居民迁出来居住。也是啊,时代不一样了,老让人家住在深山里怎么行?不说生活不便,年轻人说媳妇都难。那个姓梁的副镇长亲自到他果园里做工作,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让老百姓普遍享受发展成果”,多好!没有发展,他的儿子、二女儿能考上大学?能在城市里找上工作,还当了主治大夫和记者?他的大女儿能找上好人家,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他爽快地跟副镇长说:“俺老汉通情达理,政府用地,是造福老百姓的,没二话。”这可就惹恼了周围几个种植户,包括他的一个本家兄弟,他们都想拖着不答应,想多争取一点补偿款,李老汉这一表态,就成了先进典型,其他人都绷不住了。那位本家兄弟找上门来,破口大骂,要李老汉赔偿他家的损失。李老汉瞪着眼说不出话,然后病倒了,在县城的儿子把他接到医院住了七八天,花了三四千的药费。儿子要跟那个堂叔理论,老两口死活拉住,算啦,一家子,又是一个街筒子住着,撕破了脸皮,以后怎么处?李老汉向来的好脾气,从不跟人家争短长,其他几家念他厚道,又寻思着政府办大事,胳臂扭不过大腿,也就不再计较了。

行了二里多地就来到他的承包地,准确说,是大女儿家的承包地。大女儿的婆家是邻村,在弥河边承包了一块地。李老汉的果园被征用后,每天在家憋屈,茶饭不思,尿糖上升了好几个加号。老伴儿着慌,去找在镇政府工作的大女婿。大女婿竟然高兴地说:“这多好!您和爸也不用受累了。”丈母娘心里话:“你那半句没说啊,也省得你们再去帮忙喷药了!”这是有根据的,每次打药,老两口都会把女儿女婿们喊来帮忙,头一回大女婿来帮忙,药还没打完,就头晕恶心跑回家看医生,医药费花了二三百,从此只管吃果子,不管打药的事儿。

“你爸愁得不行,天天在家生闷气,眼看着加号窜上去了!俺每天都看着尿罐子里起白沫,犯愁。”丈母娘愁眉苦脸地说。

“是吗?那不行!我这就给他大舅打电话,让爸抓紧去医院看看!”大女婿说着就掏手机。

“不用!”丈母娘赶忙说:“他是没地种憋屈的。”

大女婿拧了一下眉头:“就这么喜欢种地?七十多的人了,中闲下来休养休养了,跟老哥们凑凑堆,打打扑克,聊聊天,再不就在家里养养花,多好!我天天盼着有这等享受!”

丈母娘叹口气:“他怎么会这些?就会种地。”

大女儿接了腔:“你给咱爸在政府院里找个看大门的活儿?”

丈母娘摇摇头:“看不下去,你就没见他在你弟弟家里那个样?整天跟电视较劲儿,憋急了,就满城地跑,”

女儿想了一会儿:“俺家在您庄搭界的地方包了一块地,俺实在种不了,就让俺爸种吧?”丈母娘一脸喜色,看着大女婿问:“那行?”

“那有什么不行?那儿靠公路,搬运庄稼还方便,就这样吧。”大女婿也十分赞同。

有地种的李老汉终于安稳下来。

地头边有一块透着青绿色的沂山石,每次来他都会坐到上面歇一会儿。他不吸烟,可他会望着弥河滩出神。河滩上长满了水草,经常有水鸟在那里出没,大雁,野鸭,有一回还见到了白鹭,望不到边的绿草甸子上,舒展地飞翔着一只白鹭鸟,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舒展了许多。他想,如果是当记者的二女儿看到,肯定会写出一篇好文章。

这块地其实是一片改造过的沙滩地,二三十公分下就是黄沙,这几年黄沙也值了钱,一辆辆大车轰隆着开进来,那个伸着大爪子的挖掘机,在河水里狠狠地一捞,流淌着弥河水的黄沙就装进了可以拉十几吨重的大卡车,大卡车沉闷地喘息着从他的地边经过,他觉得脚下的砂土地都在震动,那薄薄的柏油路在巨大的车轮压榨下起伏开裂。于是他又担心,有一天那些大爪子朝他的地块上来,又会没地种了。把这个担心跟大女婿讲了,大女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地靠在大公路边,这是限制采砂的禁区。他便放了心的种,还专门雇了辆拖拉机,往地里拉了好多的鸡鸭粪。化肥价格见天的涨,用这些有机肥,养地又省钱,两划算。

每天下午该收工的时候,李老汉会对自己说一声:“到此为止,该收工了!”他放松地来到弥河边,走到那块溜光的大砂石旁,坐下来,脱下鞋子磕一磕里面的沙土,摆到砂石上,转过身子,面向了河水,河水流淌在青黑色的河床上,发出哗哗的声音,红日头眼看着跌到了河对面玉带山的那一边,半个天空的晚霞却把河水染得红光闪烁。季节有点早,脚一触到凉凉的河水,他打了个激冷,便两只脚交替着使劲地搓,慢慢的有一股十分舒服的温热感升上来,他把脚丫子拾上来,在粗糙硬实的两只大手里按捏。儿子说人的脚掌下有一个重要的穴位叫涌泉穴,经常按摩能舒筋活络,却病延年。他知道这叫养生,往脚心里使劲按按,酸胀麻木又舒服过瘾,儿子说找准了穴位就那种感觉,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赤脚走大山的感觉,穷的没有鞋子,走着满是砾石的山路,哪一脚都是这个滋味,想不到小时候吃的苦头在现如今竟成了养生?真是琢磨不透。

展眼西南方,一座形似金牛窝川的大山映入眼帘,山顶的一棵老柏树像极了展翅欲飞的老鹰。他知道,柏树下是一壁十几丈长的悬崖,崖上生满了野榆、五角枫、野葡萄,崖下有一个洞,鱼嘴似的开口向着东方,洞内供着白龙爷爷的塑像,所以这个洞就叫白龙洞。很小的时候,他头戴柳枝圈跟着老人去祈雨。再后来就在洞下种地。大跃进那一年,村里的青壮劳力被组织着大炼钢铁,地都撂了荒,他却起早赶晚地偷偷在白龙洞下的一个山坳里开垦了几块地,种上了谷子。谷子耐旱,不需大肥大水。那年秋天他收了一大缸的谷子。

钢铁没有炼成,他在工地上认识了现在的老伴儿,她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个子矮小,做坩埚、搬生铁的营生干着很吃力。他们分到了一个组,她的任务他偷偷分担了不少,姑娘也被这位看似木讷却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打动。钢铁厂解散后,一分钱的嫁妆不要,打了一个小包裹,就翻过那座西山跟了他来过日子。那一年闹饥荒,两口子靠着一缸糙谷,每天都有小米饭喝。李老汉从此认准了一个理:民以食为天,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刚刚推行土地承包那几年,他四十刚出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女们都读书,需要不小的开支。他认准了土里刨食也能刨金。有一片山地分到了白龙洞下,正是他大跃进时开垦耕种过的荒地,来回走一趟有近五华里的路程,那儿山势很陡,地块像一根根带子缠在山腰上,周边生长着荆棘和茅草,很不好种。只种了一年,有几户人家就撂荒了。第二年春天,老伴儿送着饭,他在白龙洞下苦干了半个多月,把自家分的,还有几家不要的,全翻了一遍,还耐心地用石头筑起道道堰墙。这时大女儿正读小学,家里多了这么多的地,两个弟妹也都上学,实在缺人手,李老汉就让老伴儿哄着辍了学,在家里打猪草拾柴火,还跟着到山上开荒种地。连着几年,那儿的庄稼出奇的好,他家所有的装粮食的瓷缸砂瓮全满了,又淌到了院子里,装满了用秫秸做的囤。二女儿读大学,儿子上高中,回家都要学费,李老汉不急不慌,变卖了粮食就是嘎巴新的票子,就是孩子们一张张的奖状。再后来儿子考上一所名牌医科大学,土坯墙茅草屋的小院里扑棱棱飞出了两只金凤凰,全村人都眼热。到这时候,李老汉才醒悟过来,贪图种地误了大女儿的前程,因为姊妹仨中,老两口一直觉得大女儿是最聪明的。

可惜的是,生产队里动不动就分一次地,他在地里的投入,不光是功夫、肥力还有心血,都成为别人家坐享其成的丰收。一个生产队的人,包括着自己的儿女们都劝他,种地又不是插花,不必那么认真,他那里听进去?直到那一年,中央发了文件,承包土地三十年不变,李老头才吃上了定心丸。第一回理直气壮地在三亩承包地的合同上按了手印:种果树,发大财!谁知安安稳稳种了不到五年时间,刚刚看到丰收的回报,又……咱庄户人啥也不图,想安稳稳地种个地咋这么难呢!他常这样问自己。大字不识的老伴儿却笑他:“老疙瘩,现在谁家还把地看得跟金子似的?你到山上逛逛,多少地都撂荒了?”

他真的趟河爬山地来到了白龙洞下。原先他耕种的那些地块哪里还寻得见?整个山坳一色的草木葱茏,那些狭长的地块里都长满了灌木和杂草,蓬蓬勃勃,密不透风,想走进去都难。突然一只硕大的山鸡从灌木丛中飞起,惊出他一身凉汗。哎呀,都有着稀罕玩意了,看来这山也不是以前的山了,大忽隆时候,缺吃的没烧的,山岭上但凡能烧的草木都让村里人刮净了,裸露着黑森森的石头。

白龙洞的一圈红墙外,有几个人在指指点点,像是在考察研究什么。他也感兴趣地凑了过去。其中一位是镇政府的梁副镇长,他热情地跟李老汉打招呼,又一一向他介绍几位客人,原来是外地的几位客商,看中了白龙洞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想投资搞一个生态旅游项目。生态是啥,李老汉搞不太懂,广播电视里天天讲保护生态,保护环境,可能就是保护大自然的事儿。旅游他知道,托了儿女们的福,他去过沂山、泰山,也去过南京和北京,看着旅游区的老百姓在景区里做买卖,很是赚钱,羡慕得不得了。

几个人一块走进了红墙内的院落,白龙洞洞口被一片绿荫所覆盖,洞口之上的岩石间,有两株山榆,枝繁叶茂。在洞门南侧,立有两块高大的石碑,一块是圣旨碑,碑冠上书“圣旨”二字,碑文是“敕封昭感龙神”。一块是清光绪元年立的“新建山门垣墙碑记”。在洞门北侧,还有一块清光绪三十三年九月重阳立的“重修碑记”。梁副镇长一一指给几位客人观看。客人十分感兴趣,仔细辨认碑文,探讨白龙洞的来历。

一位戴眼镜的像是专家的人,一字一句地读着:“距朐六十里许,有白龙洞,上则峻峰耸然而矗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巨潭澄然而清冽。每当旱之时,邑之人骈肩累迹,相望于道,斋戒沐浴,匍匐祷祝,……”

另一位像是大老板的人笑眯眯地问李老汉:“这白龙洞肯定有不少传说故事吧?”

不善言辞的李老汉打开了话匣子:“白龙洞是临朐县最有名气的山洞了,传说中的白龙就住在这里,要不然大清同治皇帝也不会封它是龙神。早些年,只要遇到大旱,远近老百姓都会来这里祈雨,非常灵验,有求必应,所以都很敬重,经常有人来进香火。我小的时候常跟父母一块来祈雨,老人们还跟我讲白龙战黑蛟龙的故事。说的是弥河里出了一条黑蛟龙,经常兴风作浪,祸害百姓,白龙决心征服黑蛟龙,它们两个从弥河滩一直打到这面的山坡上,最后黑蛟龙被白龙制服了,你们看这满坡的黑石头,是不是都一片片的像龙鳞?那就是黑蛟龙的鳞片。从此以后,这一带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

戴眼镜的人赞叹说:“太好了,这些都是无形的旅游资产,都可以进行挖掘的。”大老板握住李老汉的手说:“老哥,等我们把这儿开发成旅游区,就把你聘来作导游吧?”

李老汉嘿嘿一笑:“老板说笑话了,做导游的都是年轻姑娘小伙子,我一个老汉子哪做得了那个?”

梁副镇长笑说:“听说李老汉就喜欢种地!”

大老板一脸正色地说:“种地也好啊!这儿成了旅游区,老百姓种的瓜果梨枣可都升值了,蹲在家门口一样挣大钱!”

白龙洞洞门挂着一颗锈迹斑斑的大锁,李老汉取下锁,引几位客人进了洞。洞内分前洞和后洞,前洞阔大,供奉着白龙爷塑像。李老汉竟毫不犹豫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其他人也慌忙作揖表示敬意。绕过塑像,进到内洞,光线骤然昏暗而且寒气袭人,那位老板说,看不清就不要往里进了。李老汉就着微弱的光线向客人介绍说,洞子又深又长,进到十几米处,村子里的人用石头垒了一堵墙,防备有人进到深处发生险情。他年轻时,经常跟村里的年轻人打着火把进到里面,四五十米处有一处阔大的厅堂,有石床、石桌、石凳,就是白龙歇息的地方,再往里几百米深处有一深潭,泉水清澈无比,却不知深浅,老人们说,那深潭一直通到东海去。

时值夏末,洞外日头火辣,气温颇高,洞内却清爽荫凉,判若两个世界,梁副镇长和几位客人竟有些恋恋不舍。

李老汉回家来就把有人要开发白龙洞的事儿跟老伴儿儿说了,最后缀了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儿!”

老伴儿看了他一眼:“那也说不定,前些年咱们天天盼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楼也住上了,电灯电话也用上了,还看上大彩电了呢!”

当天晚上,很少做梦的李老汉竟然梦着自己真在白龙洞旅游区种地了,种着一片又一片的庄稼,有金黄的谷子,火红的高粱,还有数不清的瓜果梨枣,哗啦啦地淌满了山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