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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朐】山杏

2016-03-29 郭宝学 临朐

那年,师范毕业刚满十八岁的他,在公社教育负责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凤凰岭。

凤凰岭不是一道岭,是藏在大山褶皱中的三道峡谷,一百来户人家散落在深山坳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峡谷汇聚的山口,有一块凸起的高地,约有二三亩地的样子,凤凰岭小学就坐落在上面。

低矮的茅草屋,斑驳脱落的墙皮,歪歪扭扭的石头院墙,一条被河水截断的进出学校的羊肠小道,让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也有些失望。负责人介绍说,学校已停了两个月的课,原来的老师到了退休年龄,再派两名年轻教师,一个上了不到一星期班就请了长假,另一个还没报到就托关系进了城。怎么能随便停课呢?他忽然有些激动,还伴随着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刚刚泛起的一点失落和沮丧,随着沟口吹来的山风烟消云散。

入夜时分,山谷显得格外寂静,他点燃了一只煤油灯,拧大了灯芯,也只发出一小片昏黄的光亮。他把被卷在咯吱响的木床上展开,仰身躺了下去,便看到了屋顶漏进来的月光,还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吠、狼嚎。他想起了老支书叮嘱他的话,山大林密,常有豺狼出没,晚上要顶好门杠,注意安全。年轻胆大的他哈哈一笑:“我不怕狼!狼要吃我,还不撑死它!”想着明天开课,面对凤凰岭所有的孩子们,一向沾了枕头就打鼾的他,竟久久难以入睡。他激动地对自己说:好吧,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自己的青春岁月就在这偏僻的小山村翻开新的一页吧。

第二天,天刚冒红,他敲响了院子里老槐树上用废弃缸套做成的钟。钟声悠悠,打破了小山村的寂静,也唤醒了山里人全新的一天。

在家长的护送下,孩子陆续到来,18个孩子,设三个年级,由他一人执教,这是当时农村很普遍的复式教学。他把每个孩子的名字郑重地填写到自己新画的点名册里,挨个点了一下名。在孩子清脆的报到声里开始了他第一天的教学工作。

伴随着悠扬的钟声,小山沟里飘荡起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还有欢快的歌声。这不啻为天籁之音,让村里人兴奋异常。他们把孩子送来后,都会久久不愿离去,看自己的孩子上课,学唱歌,还学画画,千年沉寂的老山圹里多了灵性、色彩,还有跟杜鹃花一样灿烂的希望。

按照当时的规定,他要天天下户吃“派饭”。懂事的孩子规矩地在前头引路,他则紧随其后,走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片片庄稼地,走进热情好客的村民家里,享用他们用心准备的饭菜。照例,主人都会摆上酒壶酒盅,但他从不会碰一下。他觉得那是一种奢侈,乡亲们的日子都挺紧巴,管饭菜就不容易了,怎么好再喝酒?遇到贪杯的户主,都会在酒上争执一番,但结果总是户主的自斟自饮。于是,他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尤其是那些婶子大娘们,更是夸赞不已,而且不长时间,就有热心人撺掇着给他找媳妇。回家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好不容易考了个公办教师,可不能再娶山里妞。他也一笑了之,并不往心里去。

学校周边怡人的自然风光,是清苦教学生活中一道温馨靓丽的点缀。夏日的傍晚,送走最后一名学生,他喜欢一个人来到小河边,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在一尊被太阳烤的还有些温热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将两只脚丫伸到清凉的河水里。站了一天讲台,不停止地授课、辅导,还要批改作业,两眼发涩,双脚也充血发胀,经河水一泡,顿感明目醒神,浑身舒畅。看炊烟从远处的山坳里袅袅升起,听身边的溪水发出叮叮咚咚的琴音,他顿觉诗意烂漫,神旷心怡,便取出心爱的横笛,吹《北京的金山上》,吹《二泉映月》……兴之所至,还会自编一些曲子,肆意狂放地吹奏一番。鱼儿停止了洄游,鸟儿羞藏了啁啾,牛儿也会伫立斜阳,凝神聆听…… 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她。

她叫山杏。一天放学后,他照旧来在小溪边,吹完一支曲子后,他收起横笛,站起身,向着落日融金的晚霞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时他看到了站在杏树下的山杏,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上衣,在朦胧的暗绿色背景下分外鲜艳。向来见了姑娘就脸红的他,鬼使神差般向她招了招手,而且大声喊道:“小妹妹,你过来一下!”

听到喊声,姑娘羞涩地低了头,然后扭转身消失在灌木丛里。就在他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姑娘从路边的庄稼地里冒了出来。她径直走到小溪岸边,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大方方地喊道:“小纪老师,你吹的是什么乐器?真好听!”

他喜出望外,接口说:“横笛啊,你喜欢听吗?”说着跳下了石头,迈过踏步石,来到了姑娘的身旁,一股淡淡的体香给他微醺的感觉。他把横笛送到姑娘眼前,“你要不要吹一下?”

姑娘害羞地笑了:“俺不会!”

“我教你,挺简单!”他把横笛送到嘴边,示范地吹了几声,递给姑娘。姑娘赶忙擦了擦两手,小心地接过来,又害羞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把横笛送到唇边,然后猛一用力,“吱”的一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姑娘咯咯咯地笑弯了腰,他也傻乎乎笑个不停。

从此,每天傍晚的演出多了一位忠实的听众。姑娘都会准时坐到山杏树下的石板上,托着腮听完他的吹奏,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山杏隔三差五地会带给他一些家里做的好吃的,炒面,米糕,还有咸鸭蛋什么的。他也知道了她家的一些情况,她姓田,家中有一位老母,一位大哥,母亲有严重气管炎和关节炎,她便经常上山采药,给母亲熬药。

不久,上级要求开展扫盲运动,村村成立扫盲班。他自然成了村里的扫盲老师,全村不识字的社员都被动员到学校里,利用每天晚饭后的时间集中识字。深山峡谷里多了一幅颇有诗意的夜景:灯笼火把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亮光,刺破夜的漆黑,流向高地上的小学校。个把小时后,伴着星光,伴着山里人你吵我嚷的声音,那些灯光又消失在每一道山谷里。

他跟山杏有了更多近距离的接触。山杏特别喜欢学习,而且是二三十个社员中悟性最快的,无论读写,都跑在大家的头里。跟山杏一块来识字的,还有他的大哥。一个粗笨的庄稼汉却起了个很有文化的名字:田汉。他来不是识字,简直是在受罪,握惯了镢头锄把的大手捏着石笔在铁板上,从来就没把横写平、把竖写直过。渐渐的,他瞅出了一些门道,山杏的大哥好像不是为了识字,而是充当着妹子的保镖。这位笨拙的汉子或许察觉出了他对自己的妹子“不怀好意”。因为每次授课,他总喜欢转到山杏的身边,而且喜欢手把手地教她写字。这个时候,田汉便如坐针毡,喉咙里还会发出吭吭哧哧只有他才能悟出的示威声。他便很得意,故意在山杏边多停留一会儿,看他横眉竖眼的窘况。

这天晚上下课后,山杏依然走在后面,她看了一眼哥哥催促说:“哥,你先走吧,我帮纪老师收拾一下教室。”

田汉看了看妹子,又看了一眼他,咕哝了声:“你怎么走,黑咕隆咚的?”“纪老师有手电筒!”山杏有些顽皮地推了一把大哥,田汉极不情愿出了屋。

“你大哥对你很关心!”他对山杏说。

山杏哼了一声:“谁稀罕他关心!来吧,我帮你抹桌子!看看这些人,烟灰丢了一堆堆的。”

两人收拾完,山杏跳上桌子,把挂在房梁下的汽灯拧紧了气门开关,白亮的灯泡立即暗了下来。他赶忙去里间取出煤油罩子灯点上,橘红的暖色立即充满了屋子。真是灯下赏美人,山杏上身穿碎花蓝底的平纹棉袄,里面露出月白衬衣的弧形圆领,更显出脖颈的白皙修长。下着青色咔叽布棉裤,脚蹬千层底的紧口布底鞋。因为手工的精细,不但显不出一点臃肿,却把窈窕的身段衬托得分外丰满妩媚。脸蛋红扑扑,眼睛分外亮,举手投足都是恰到好处的美丽。他半张着嘴巴竟看呆了。山杏也注意到了他的失态,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去,看黑板上写的“桃杏柿子梨软枣”。

他忽然灵机一动:“山杏,你说山丘上那棵杏树结的杏子是酸还是甜?”

她转过脸不假思索地说:“那是棵一生子树,没有嫁接过,当然是酸的。”

他嘿嘿一笑:“我想它肯定是甜的!”

她笑了,嘴角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光影里像跳起两只蝌蚪。“不相信啊,明年春天结了果子,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尝一尝!”他觉得自己两眼一定迸出了火花。她果真被灼了一下,满面绯红,慌乱地埋下头,两手扭扯着衣襟的下摆。屋里静极了,他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还有山杏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等山杏再仰起头,已是双目柔静,脉脉含情。她紧抿着双唇,不宜觉察地微微点了点头。一阵狂喜从心头生起,他伸出双手,一下抓住了山杏腰后两条柔滑的辫子,然后撒开去,又猛地扣住了山杏柔软的腰肢。山杏微闭了眼睛,扬起了红唇,他嗅到了她微醺如甜杏般的呼吸,自己的嘴唇也轻轻凑了过去……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高喊:“妹子,该走了!”

山杏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慌悚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疾步跑出了屋子。他使劲踢向脚边的一只凳子:“该死的保镖!”

两天过后,“保镖”却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板着脸下通知说:“俺套了一只野兔,山杏做了肉丸子,叫俺喊你。今晌午到俺家吃饭!”硬硬的,一句一个坑,却句句砸到他心窝里。田汉后脚刚出屋,他一蹦三尺高,然后把自己撂在床上手舞足蹈。

山杏家在小村子的最里首,后面是山崖,前面顶着大土坡,石头干打垒的墙头,院子正中一棵高大的杏树。三间土坯茅草屋,两间作堂屋,下首一间是山杏的卧室兼仓库。堂屋门口边有一棵弯曲的石榴树。正对屋门的北墙上,一张老黑的三抽桌,一只长方形没上漆的柳木饭桌,几只凳子,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里间山杏母亲跟哥哥的宿舍,中间用玉米秸隔开。裸土地面倒是平整,也打扫得很干净。

那顿午饭是他来凤凰岭吃到的最香甜的一顿饭。山杏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当着田汉的面,他自然是美滋滋地应着。田汉却始终板着脸,总共说不了几句话。山杏的娘热情得很,一再往他碗里舀丸子,直到实在吃不下,剩在了里里。吃完饭,田汉去碗框架里取茶壶,扎煞着大手捏玻璃罐的大叶茶。山杏赶忙抢过茶壶,嗔怪道:“哥,真不讲卫生!”田汉尴尬地收了手。他赶忙打圆场,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只唢呐道:“大哥会吹唢呐?吹个曲子听,好吗?”

田汉硬梆梆怂出一句:“不死人,吹什么唢呐?”山杏向他吐吐舌头,又狠狠剜了大哥一眼。

两杯浓茶后,他赶忙起身告辞。山杏的娘赶着山杏去送“小纪老师”。

出了小院子,他凑近山杏悄声说:“你哥好像不喜欢我?”

“管他呢,他就是个犟牛!”山杏毫不在乎,像个开心的孩子,顺手摘下路边的一片杏树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欢快的哨音在路边的小溪上跳跃

到了村口,从一道篱笆墙后走出了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年轻人。他认识,村里人都叫他憨实。他也确实有点憨,说话瓮声瓮气,还有点结巴。憨实望着他俩直笑,憋了好大会儿,指指山杏说:“俺媳妇!杠俊吧?”

他哑然失笑道:“有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憨实也看上了山杏做媳妇!”山杏却生气地涨红了脸,撇开他,自顾自跑开,把他扔下老远。他紧追了上去,好言相哄:“好妹妹,你真生气了?”

“你也欺负我!”山杏两腮彤红,鼻翼一噏一合,眼里竟有泪花闪烁。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你真的很美!”他赶忙道歉。

看他一脸窘样,山杏扑哧笑了:“书呆子!你就不能对俺说句心里话!俺不稀罕送你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塞到他手里,就折回家去。

他展开手绢,原来是山杏亲手做的一双鞋垫。每一张鞋垫上用细密的丝线绣了一枝杏花,粉色的花心,雪白的花瓣,纯净而美丽。望着山杏远去的背影,他心里生出了些许疑团和不安:他大哥为什么把她看得那么紧?为什么一句玩笑会让她生这么大气……

几天后,在一家农户吃饭时,偶尔说起了山杏家的事儿,他终于解开了心底的谜团:山杏家跟憨实家订了亲,憨实的姐姐嫁给山杏的哥哥,山杏则要给憨实做媳妇。村里有几对这样的亲家。因为村子偏远,又穷得很,很少有姑娘愿意嫁到山沟沟里来。山杏的哥哥虽身大力不亏的,因为家里穷,又有个多病的老娘,一直说不上媳妇。憨实有点傻,更没指望。有人就撮合着两家换亲。一开始,山杏寻死觅活不愿意,搁不住娘的再四求告,眼看着哥哥就要打光棍,田家就要绝后了,便违心地应承了。

当天晚上的扫盲班,他第一次没有去山杏那儿转悠,更没有去握她的手。山杏也觉察出了他的反常,几次迎着他看过来,可他总是躲躲闪闪,不肯接招。散学后,她依然走在最后,可迟疑了一下,还是扭头走出了教室。那一夜,他失眠了,脑海里总是山杏、田汉、憨实,三个人的影子来回的转。他发现自己已深深爱上了山杏。

鬼使神差,以后的几个晚上,他仍然无法让自己从容面对山杏,山杏也与他疏远开来。田汉对妹子的盯防自然松懈下来,相反对他多了几分客气和尊重。

记不清是第几个晚上,上夜校的村民一个个散去后,他有些疲惫的一个人闷头整理卫生,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的是山杏。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垂头揉搓着手中的抹布。山杏终于发话了:“为什么不理俺?俺哪儿得罪你了?你说!”

他慌忙辩解道:“没有,没有!”

“是你嫌弃俺了,对不对?”山杏紧逼一步道。

“不不,你很好,是我不好!”他言不由衷的说。

“你……那你是听说了什么?”她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他支吾着,真实的想法又怎么说的出口?

“俺知道了……”她两眼紧盯着写满字的黑板,“俺是乡下人,俺没文化,俺又……可你知道,俺……俺是被逼的!娘也逼,哥也逼,村里的人都逼!他们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他们那里知道俺心里的苦!”她回过头,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烁,“可俺稀罕你!这些天,你不理俺,俺心里……你跟俺说实话,你也愿意俺嫁给那个人?”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似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我怎么会?可是,这是在乡下……你没有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垂头丧气地蹲到身边凳子上,捧起了脑袋。等他再抬起头,已经不见了山杏的踪影,他不知道她是怎样黑着路子回了家。

转眼又是春天,小溪上的冰封渐渐退去,有草芽悄悄拱破冰封的大地,露出浅浅的绿色。可他与山杏间的隔阂,似乎没有一点回暖的迹象。

这天下午,他无所事事,拖了那只横笛,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小溪边的大石头上,无精打采地瞎吹起来。对面山丘上的那棵山杏树已经开了花,粉白淡红,像是一吹即散的淡淡云霞。没有山杏的陪伴,他的笛声孤寂而幽怨,一如脚下冰寒的溪水,生冷而凄清。等最后一抹霞光散尽,校园笼上了淡淡夜色时,他才站起身。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山杏树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是山杏!他一阵激动,像第一次相见那会儿,使劲地扬起了手中的笛子……山杏蹦跳着越过了那道小溪,来到他身边。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傻愣愣地站着,看着对方,似乎跨越了百年的相望和期待。

山杏把自己做的一双新鞋捧给他,一种在当时最时髦的青色条绒紧口布底鞋,里面还垫了一双鸳鸯戏水的鞋垫。这是山里青年男女定亲时,女方才会献给男方做的女红。

山杏看一眼他脚上穿的黑色大棉鞋说:“天气暖了,换下来吧。肯定合你脚。”

鞋带也不解,他赶忙蹬下又笨又重的老旧棉鞋,颤抖着手把新鞋穿上,果然大小合适,十分舒服。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那个周末,他穿着山杏做的新鞋回了家。踩着院子里的石板地,咯咯嘣嘣走到母亲面前,母亲望着他的脚下,吃惊不小,紧着问:“孩子,谁给你做的鞋?”母亲知道这种鞋子,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她还知道,只有山里手巧的姑娘才会做出这么可脚的鞋子。

他咧开嘴,只是嘿嘿地笑。母亲生气了:“长尾巴狼,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有娶媳妇呢,就把娘说的都忘了!”她老人家就巴不得自己的儿子再娶个端铁饭碗的媳妇。娘当然不知道,儿子还瞒着她去了一趟城里,用自己半个月的工资,给山杏买了一件杏黄色的毛线衣。

“为什么要花钱给我买衣服?”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山杏捧着毛线衣又喜欢又心疼地说。

“你长得这么漂亮,穿上它,最相配了!”望着一身青蓝色着装的山杏,他心里有些酸涩。山杏家太穷,每年都是那么简单的几身衣服。

“真的吗?那俺现在就穿上你看!”山杏赶忙转过身去,脱去外面的碎花蓝底的薄夹袄,换上了毛线衣,转过身子,脸上飞着淡淡的红晕问:“好看吗?”

他静静地望着她,像在欣赏高贵典雅的女神维纳斯:一绺秀发飘在山杏的额前,弯弯柳叶眉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像极了清澈透明的山泉水,望一眼便觉透过心底疏朗和娴静。喜欢轻轻抿起的两片红唇上,配着一只小巧挺直的鼻梁,更显出一种特有的山里妮秀气和活泼。“好看,简直就是一只美丽的金凤凰!”他发自内心地赞美道。

“骗俺,俺哪里有那么好看!”山杏莞尔一笑,忽然问道:“凤凰有多美?你是大镇上的人,你见过吗?”

“我正想问你呢!咱这村子为啥叫凤凰岭?有过凤凰?”他问道。

山杏囧了一下小鼻子,叹口气说:“有啥凤凰?原来叫黄蜂岭,听老人们说,村口那座山丘上,曾经有一窝大黄蜂,就叫了黄蜂岭。后来嫌不吉利,就改了凤凰岭吧。”

“哦,是这样。”他也觉得有些失望,忽然又故作神秘道:“可是,我分明经常见到一只金凤凰,每天都从那山丘上飞下来,飞到我的身边!”

山杏显得异常兴奋,满脸洋溢着红光,亮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俺就盼着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的那一天!俺说了,有小纪老师,一定能的!”

他顿时受到了鼓舞,攥攥拳头发誓说:“会的!会有那一天的!”

随着春耕春种忙起来,扫盲班也停办了。他跟山杏也不能够天天见面了。在乡下,孤男寡女的见面是很成问题的,而且村子里已隐约传开憨实的媳妇看上了小纪老师。憨实的大姐甚至跑到学校以证真伪,直到他息事宁人的对空发誓,才满意地离去。这还不算,有一天,老支书登上了学校门。那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可老支书很少来学校,他说,办校是文化人的事儿,我一个大老粗,插什么杠子?

无事不登门。果然一阵闲扯后,老支书转入正题:“嘿嘿,前些天,俺去公社教育组,刘组长问俺,小纪老师表现咋样,俺说,没说的,思想好,工作好,作风好,老少爷们都夸好,是棵好苗子!小纪啊,今年二十二了吧?跟俺的小子同岁,别光顾着教学,也中说媳妇了!俺都抱孙子了!咱这山里没相中的吧?相中了跟俺说,俺给你当月老!”然后扳着指头数:“没婆家的,真没几个,娟子,有婆家了;英子,好象也有人家了;山杏,婆家就当庄,跟憨实家换亲,俺的远房侄子!别还真没有了……”

送老支书出了院子。老支书指点着校园前面的空地说:“看我这记性,你前些日子跟俺说的操场的事,还差点给忘了!过了雨季,俺就安排人拾掇,整得平平整整,让孩子们好上操!好好干,有俺在,没有谁敢难为你!”

他仍然还到那块大石头上吹横笛,却再没有了山杏的陪伴,只有压抑悲伤的调子在峡谷里游荡……

那年秋收之后,村里传来消息,山杏要出嫁了,他大哥也娶媳妇,两家的婚礼一起办。他心乱如麻,几次想去找山杏,可就是过不了那道小溪。

山杏出嫁前的头三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雷电闪烁,将凤凰岭的每道山谷都照的惨白。他躲在孤寂的小屋里,焦躁不安,坐下起来,起来坐下,手捧着书,根本看不进一个字。

就在他蒙头倒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去时,猛听到门板响动,原以为是风吹的声音,再三响起,他知道是有人来了。翻身下床,拉开门闩,一阵风雨送进一个人来。摇曳昏暗的煤油灯下,他吃惊地发现是山杏!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他冲她喊。

山杏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俺,俺是来找你……俺再有三天就出嫁了,你为什么还躲着俺?不见俺!”这时他才看清,山杏一身红色的嫁衣,透湿的紧贴在身上,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

他赶忙去床上抱来被子,要披在山杏的身上。山杏两只泪眼定定的望着他,一只手使劲攥住了他抱被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慢去解领子下的纽扣。他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把红色的上衣纽扣全解开来,露出雪白的胸脯,还有绣着杏花的红肚兜。“俺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管了,俺要给你,俺想你……”山杏依然抖着嘴唇,话语也有些语无伦次。一股热浪涌上心口,他猛地把浑身湿漉漉的山杏揽进怀里,哆嗦着嘴唇贴了上去:“好妹妹,我也想你!想你……”

那一夜的闪电亮如白昼,那一夜的雷声响如爆竹,那一夜的小溪涨起了山洪,恣肆咆哮,如野马奔腾……

三天后,他作为上宾被邀请到山杏家里做客。田、林两家,他都随了礼。给山杏家的是十元钱的红包,还有那把横笛。他跟山杏说,再不想吹了,没有心爱的人听,吹有何趣?也随了林家十元钱。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贵重的,一般人家都是五毛钱,几家凑着挂个喜幛,少一点的,两毛三毛的都有。那天晌午,伴随着呜呜哇哇的唢呐声,他在山杏家喝了好些酒,只要有人劝,他就喝,令陪酒的村干部和几位长者目瞪口呆。直喝到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被几个小伙子抬回了学校。听说,到了晚上,林家也派了憨实跟两个小伙子请纪老师,无奈他依然昏睡不醒,便悻悻而去。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浑身虚脱一般,口干似柴,头疼欲裂,瞥见床边的桌子上有不知什么时候倒上的一杯白开水,想端过来喝,几次起身又沉重地倒下。忽然门声响动,闪进了一团红影子,定睛一看竟是一身红妆的山杏,长长的发辫盘在了头上。他咧咧嘴唇想说句祝福的话,却伏在枕头上啜泣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

山杏无声地陪在床边,默默地流泪。好不容易,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山杏把那杯水递到他面前,看他咕咚咕咚大口地喝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昨天晚上,俺就担心你喝醉了,缺水,嘱咐他给你冷下水喝。他回去说你睡了,口里不住说着酸酸甜甜的胡话。俺一夜没睡……今天他去姥娘家上坟了,俺抽了个空就跑来了。俺不能呆久了,俺要赶快回去。你歇过来记得好好吃饭……”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门去。他知道,她不会再到这屋里来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掣疼。

一场不期而至的政治风暴席卷全国,偏僻的小山乡也不能幸免。开批斗会,贴大字报,揪斗右派分子……一切都脱离了原有的轨迹,每个人都像三岔口飓风卷起的树叶,狂舞乱奔,起伏不定。因为一句对山区群众生活状况不满的愤激言辞,他被打成了右派,扣上了三尺高的纸帽子,同地富反坏分子一道游街批斗。冤屈、羞辱、愤懑中,他一度陷入了绝望。一次批斗后,他被关进了供销社的一间杂货小仓库。两天未进水米的他,头发凌乱,面容槁枯,神智迷乱,巨大的悲哀笼罩在心头,他四处寻找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就在他怨恨上天连死的权利都不给他时,听到了门外一声温柔地呼唤:“你过来,快过来!”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端庄美丽的女教师,手里端着一缸热水,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放宽心,会熬过去的!”她向他灿烂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又担心地向外看了看,握住一只拳头使劲地顿了顿,莞尔一笑,然后悄悄离去。

她叫苏云,是他下级校友,去年刚分到石河公社,他们两个任教的学校相隔20多里地,只在教师集中学习或开会时,才会见个面,平素也只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并没有很深的交往。然而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她给了他最宝贵的支持和安慰。他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

后来,苏云做了他的妻子,心甘情愿随他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随着几个子女的先后到来,伴随着艰苦的体力劳动,还有不断加剧的家庭负担,凤凰岭渐渐从记忆中淡漠下去,只有极度疲劳,或者夜深人静之时,他才偶尔记起一些,却都是那么散碎而模糊。后来他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甄别,又恢复了教师的工作,已过不惑之年的他重又站到了讲台上。

怀着一种冤屈得雪、感恩图报的心情,他又一次选择了去最贫困的山区任教,碰巧的是又被分到了石河镇。部门领导想留他在教育组做业务督导员,他却申请下了村小,而且第二次来到了凤凰岭。

进村的第一天,乡亲们都来看他,都说他不显老,还是原来的样子。从乡亲们的言谈里,他惊悉半年之前,山杏病故了,就埋在小溪对面的山岗上。

第一顿饭是在田汉家吃的。老母亲早已去世,田汉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一个读了初中,一个读小学。田汉的妻子,也就是憨实的姐姐,做了满桌子的菜,还烫了热酒让丈夫陪着纪老师“好吃好喝”,自己则到另间屋里做女工。饭桌上,自然提到了山杏,田汉满脸愧意嗫嚅道:“俺这个妹子心气高!一直过得不好!俺知道,她心里都是你!可那个时候穷啊,俺家总不能绝户吧!俺对不住山杏妹子!”

他许久没有一句话,终于叹口气“都过去了,提它干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走的那年,山杏就生产了,听说是个儿子?”“对哩,俺妹子就生养了这一个娃。俺外甥在镇上读书,学习可好了,一点也不随他那个埋汰爹!”田汉高兴地说着,然后取下挂在墙上的相框,指给他看:“哝,这就是俺外甥!”那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瓜子脸,弯眉毛,浅浅的两颗小酒窝。“像,很像山杏妹子!”他一边高兴的夸奖,一边暗暗纳罕,这孩子好像在那儿见过?如果没有见过,为什么一搭眼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忽然间,沉寂了多年的记忆一下子泛了上来,他想起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端相框的手有些发抖,他担心自己的失态,赶忙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林凤,俺妹子给起的。别人嫌,咋取了个姑娘名字?俺妹子说,老一辈睁眼瞎,不识字,小字辈一定要成龙成凤!俺妹子常说,有小纪老师,凤凰岭一定飞出金凤凰。山杏知道自己重病不治后,一再嘱咐俺,一定要把她埋在那座小山丘上,她要看着凤凰岭出凤凰的那一天!”田汉忽然想到了啥,在三抽桌里一阵找寻,翻出了那把用红布包裹着的横笛。双手递过,双手接过,一曲幽怨悲怆的笛声便在心底里响起……

午饭后,他去了山杏的墓地。高大的山杏树下,坟堆很小,上面已有细密的荒草覆盖。金黄的叶片飘飘悠悠地落下,分明是山杏浅浅的笑靥,柔柔的话语……拂去横笛上的尘埃,颤抖着手递到唇边,笛声缠绵幽咽,如诉如泣,直到日头落山,在峡谷的西半天里幻作紫红如血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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