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朐】亲女儿，亲儿子

姐的亲爸来看姐了。

打小汽车嘎的一声停在大门外，爷娘就没了神，呆坐在套间的炕上不吱声。

姐的爸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亮，两只手提了花花绿绿的礼盒。他弯腰进了屋门就四下里寻。我知道他是找我姐，幸亏姐已下地干活了。他又弯腰走进套间，很亲热地问爷娘好。爷娘只是木然地笑笑，又都欠了欠腚，表示让座。

姐的爸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摸出带嘴的烟卷儿递给爷，爷抖着手接，却不吸。

闺女没在家哈，姐的爸果然这样问。爷点点头，耪地去了，俺俩又干不动，全指着闺女。娘的嘴撇了又撇，眼里滚下了泪珠，俺养活妮快二十年了，可是离不开她。

爷瞅了瞅娘，死老婆子，净说没用的！妮有自己的亲爷亲娘，就离得开？

姐的爸干笑了两声说，理解，理解，养育之恩大如天！就是回了家，这儿也是她的娘家，离不开的。老哥老嫂子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就算体谅……可怜你们的老弟吧！你那个弟妹白天黑夜的想闺女，都魔怔了！我也是没得办法了！要怨都怨该死的政策，不让咱生二胎，咱又不能绝了后，不是？

是是，咱乡下也这样。为了生个男娃，东躲西藏，也有的被踢蹬得撇家舍业，跑到外地去生，都难啊！

姐的爸盯了一眼我，忙着从礼品盒里抓出一把糖，往我手里塞，吃糖，闺女！巧克力，夹心糖，好吃着呢！

我看了看手里的糖，咽下一口唾沫，却不会动一下。我知道他不安好心，他是来哄我们，把我姐还给他。我还知道，我也不是爷娘亲生的，是去村西边的河沟里捞的，我也害怕有一天，会冒出个新爸把我拉走。昨天，爷跟娘合计了大半个晚上，娘流了好多泪，从来没见过流这么多泪。姐也流泪，可一句话也不说，不知她想的是什么，她会跟自己的爸回家吗？爷说，姐城里的家条件好，住着高楼，出门坐自家的车。姐的爸还当着官，挣好多钱。娘说，挣好多钱，为啥不交罚款，养着自己的亲闺女？这个时候，再来要，不是要人命？爷说，你懂啥，城里人只准许生一个孩子，生两个孩子就会一起抹，两口子都没的工作，都赶回乡下下庄户。娘便不再吱声。下庄户不是好玩的，爷娘常说，庄户孙，庄户孙，下庄户不体面，不光彩。

这时，姐扛着锄头从外面来了。我跑出屋门来到姐的身边。姐放下锄头，去水池边洗满是泥巴的脚，还有脸。她肯定看到那辆车了，拉她的车，乌黑贼亮。姐进了屋，脚步有些沉。我使劲抓住姐的衣襟，我怕姐的爸，还有那车。

姐的爸忽地站起，紧盯着姐，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话。

娘让姐到炕上坐。姐听话的过去，给娘扯了扯皱起的后衣襟，又理了理花白的头发，便不吭声。

姐的爸咳了两声，很难为情的说，我今天来呢……姐忽然站起来，娘，我去做饭！

爷说，甭啦，灶上炒了菜，还炖了粥，你收拾下桌子，跟爸一块吃吧。

姐扭身出了屋。姐的爸也跟了出来。我拽着姐的后衣襟不松手。

在饭棚里，姐的爸低矮着头求告说，闺女，你妈好想你啊！还有你弟弟！吃罢了饭，咱爷俩就回家吧！

姐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姐的爸说，闺女，我知道你怨恨爸妈，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咱家总不能断了后吧！

姐舀粥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一哆嗦，勺子丢进了锅里。姐不去捞，却转过身把我揽进怀里。

姐的爸又说，闺女，这些年你受苦了！城里的条件比乡下好的多，我跟你妈会补偿你……这里的爷娘，你尽管放心，我会补偿他们，给他们一笔钱，他们拉扯你也不容易。

姐的泪水滴在我的腮上。我好害怕。

爷在屋里说，大兄弟，屋里坐，让闺女收拾吧。

姐的爸只好出了饭棚，回了屋子。

姐端上饭菜，拉起我的手躲进了她的屋。姐垂着头，两手把自己的长辫子缠来绕去，我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我不能离开姐，姐对我最好了，有谁欺负我，都是她给我撑腰。姐说了，姑娘怎么了，姑娘也不能随便挨欺负。

爷在那边陪姐的爸喝酒，喝了好长时间。

姐再没出来见他爸。小车开走了，姐的爸也走了。

姐哭了好一阵子，我也跟着哭的满头满脸都是鼻涕，才停下来。姐给我洗干净了手脸，又把我的小辫一点一点梳理顺溜了，才拉起我去了爷娘的屋。

姐把爷娘扶到炕沿上坐好，拉着爷的手，拉着娘的手，两腮挂着泪花，颤声说，爷，娘，俺是您从小养活大，俺只有一个家，这个家！人家不能绝后，咱家更不能绝后！俺和妹妹就是您老俩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