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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朐】典型

2016-04-03 郭宝学 临朐

“胡干事,来体验生活啊!”

“对啊,刘书记,领导让我现场感受一下三秋会战的场面,抓一个典型。”

“俺这儿不缺典型!”灰色中山装,脚穿军用鞋的刘书记热情地握了握胡干事的手,又往工地现场一指,“怎么样?场面够热闹的吧?”

“是热烈!太热烈了!”胡干事纠正说。

“哎,还是胡干事有文化!是热烈,是热火一样的烈!”刘支书两手掐腰十分自得地望着车水马龙的工地说。

胡干事的眼球被一壁三秋会战宣传栏所吸引,驻足跟前仔细观看起来。刘支书突然大嗓门地喊:“小刘,你过来一下!”大会战指挥部前空场上的一位年轻人麻利地奔了过来。刘支书把小刘指给胡干事:“这是大队里分管宣传的小刘委员。”并吩咐说:“公社的胡干事来咱村体验生活,你好好陪陪他,一定要挖出一个好典型,在全乡推广!”

小刘一身学生蓝服装,干净挺括,跟工地尘土飞扬的环境极不搭调,但人很机灵,看胡干事盯着宣传栏不挪窝,自觉做了讲解员。胡干事边看边问:“这宣传栏是你的功劳?”

“主要是公社宣传部长的指导,我也参与了!是我指挥人打浆糊张贴上的!”小刘沾沾自喜道。

“不错,不错!这点将台好啊!太鼓舞人心了!”

“那是,社员们天天盯着这儿呢,都不甘落后!”

“就是缺少个人典型,以点带面,效果最好!”

“你说得对!俺正物色着。各生产队还没有提报上来,只要一有人选,就报给您!”

“晚点了,领导现在就要我出成果……”

忽然有人吵嚷着往战场指挥部跑来,刘支书几个人也从屋里蹿出来,吵吵嚷嚷一阵后,都往北面跑去。正是社员推车运土来的方向。

隐约听到塌方、埋人的字眼,胡干事两个人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立即随着人流跑去。

几百亩埋沙垫土的工地现场,像吹了一个集合号,几乎所有的车辆都停了下来,社员们一律引颈眺望北方,像一个个伸长了脖颈的鸭子,五颜六色插满工地的彩旗胡乐乐的迎风飘扬,似乎渲染着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距离指挥部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处百米长、二三十米高的土台子,是这次冬季造田运动的取土现场。此时,吵嚷声响成一片,还夹杂着几声沙哑的哭叫。一处崭新陡直的断崖告诉大家,这儿是塌方的地点。塌下的新土倾斜着堆了一个斜坡,像半边坟堆,有辆手推车半埋在土里,两根车把斜竖着指向天空。一群男女吵嚷着,七手八脚的铲着堆积的黄土。

腿短腰粗的刘支书在几个社员指引下,跑到出事地点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用袖子擦擦留在腮边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快,快,快挖,快挖!”

早已在场的大队长,脸色蜡黄地跑到刘支书面前汇报说:“刘书记,里面压了三个人……塌陷的土方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挖不完啊!”

刘支书气的脸色铁青:“挖不完也挖,赶快他妈的挖!吱吱哇哇嚎丧什么?使上劲儿挖!”

更多的人蜂拥加入到抢险救人中。

心慌气喘的胡干事拉住一位社员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塌方?”这是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深眼窝,高颧骨,深秋季节上身只穿了一件咔叽褂子,肩头被汗碱浸渍成了白色,两只裤腿高挽着,露出蚯蚓般团团突起的静脉血管,脚上穿了千层底的布鞋,鞋底边都起了毛。

“俺是七组,都在这一段取土,俺早就发现挖进去的厉害,上面都成一个大扁坎了,人在底下不安全,可队长顾着抓进度,夺红旗,不安排人上去排险。俺正在下面挖着,轰隆一声就塌了,就一眨眼功夫!”中年人心直口快,几句话道出了事故发生的原委。

旁边一个身穿军服色衣裳的年轻人戳了一下中年人,“少说句吧,队长都骂你两三回了!”

此时乱糟糟的抢救现场已经有点条理,青壮年组成的突击队轮流上阵,有的挖土,有的运土,进展明显加快。

忽然有人高声喊:“挖着了!挖着了!”胡干事刚要近前看个究竟,那位小刘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拉住他说:“支书让我请你回指挥部,有事商量!”

胡干事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抢救现场,“这个时候离开不好吧?”

小刘摊了摊两手,笑笑说:“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胡干事想想自己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跟了小刘回指挥部。

半道上,有社员的家属边跑边哭赶往出事地点,后面都跟了一些人。胡干事深吸了口气,深秋干燥的空气夹杂着飞扬的尘土让他有些憋闷。

指挥部只有一位姑娘蹲守在电话机旁,胡干事认出是这个村的团支部书记冯莲莲。看胡干事跨进门,冯莲莲忙站起来,笑吟吟地迎接道:“是胡干事啊!您怎么赶过来了?”

胡干事点点头:“我刚去了塌方现场。你在值班啊?”

冯莲莲点点头,让胡干事坐了,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搪瓷缸子上“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红色字迹,像是一道道的血迹在凌乱的流淌。他拍拍脑袋,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问道:“报告公社党委了吗?”

冯莲莲摇摇头:“刘书记不让报告,说等他回来再决定。”

胡干事拧了拧眉头,“这么大的事儿,不汇报怎么行?”他伸了伸手想取电话,却又罢了。

喝了口水,他忽然自责道:“这叫咋回事儿,我怎么偏偏今天来挖掘什么典型!”好像今天的塌方有他一份责任似的。

冯莲莲安慰说:“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去年那次大会战也伤了几个,庄户人磕磕碰碰经常的事儿。”

看着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团支部书记,胡干事心里的一点不愉快立即烟消云散了。想起那次团代会上,他跟冯莲莲一个小组学习讨论的快乐时光,忽然又觉得今天这次下基层来对了。搭眼一瞥那位小刘,正站在墙上挂的一面镜子前整理头发,顿感一阵恶心,就大声喊道:“你赶快回现场,看看抢救的情况,回来报告!”小刘看了一眼他们俩,甩甩脑袋,得令而去。

胡干事摊开桌子上的一本指挥部备忘录,翻了几页,问坐在对面的冯莲莲:“都是你记录的?”

冯莲莲害羞的笑笑说:“字写得不好,让领导见笑了。”

“哪里哪里,字如其人,字迹很清秀,我很喜欢!”话一出口,胡干事也感觉到有点唐突。

冯莲莲却十分开心的样子,从胡干事手里接过本子,捏起面前的蘸笔蘸了点墨水,看了一眼胡干事说:“我再把今天的大事儿记上吧,你给我指点指点。”然后,边说便写到:“中午十点钟,黄土坎儿发生塌方事件……”

探过身子看冯莲莲写字的胡干事忽然按住了冯莲莲的手说:“还是先别写了,等刘书记回来,事情处理的有眉目了再说吧。”

冯莲莲抬起头,看着胡干事,一双深情而关切的眸子里透了一股慑服人心的力量,她便一动不动,任一双柔软的男人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按着,享受着一个处女原始美丽的感动。

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唧唧喳喳的话语。两人赶忙撒了手,站起身子。是支书和大队长一行人回来了。

刘支书在一张排椅上喘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发了话:“俺一再强调,要注意安全,看看,出事儿了吧?”

一位上年纪的方脸盘瞥了一眼大队长,慢吞吞地说:“咱庄户人搞的什么大兵团作战?怎么收拾啊?”

大队长鼓了鼓大眼睛,高嗓门地喊道:“思想革命化,行动军事化,这是上面的号召,你可不要唱反调!”

方脸盘立即埋下头,再不说话。

那位小刘委员感觉应该做个表态,捋了一下头发,咳了一声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那是毛主席的教导,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觉悟才对!”

刘书记瞅了他一眼:“你就知道耍嘴皮子!现在出了人命!还是一个庄的社员,怎么善后?以后怎么面对?你想过没有?”

胡干事心里一咯噔。村民兵连长附在他耳旁低声说:“重伤两个,一个当场死亡!”

胡干事环顾了周围人一眼,建议说:“刘书记,这么大的事儿,应该向公社党委汇报才是。”

“公社党委派人到现场了。谭书记指示说,要妥善安排,尽量不要出乱子,影响全公社的冬季大会战。”刘书记叹了口气,“原以为咱们今年的场面最大,夺红旗是十拿九稳的,想不到来了这么一出,完了!红旗丢了不说,下一步的家属抚恤怎么办?那边三家子的人都还在哭闹着呢!”看一眼方脸盘:“老周啊,你威信高,还得你负责做好安抚工作。你是治保主任,不能推辞啊!”

方脸盘还在为刚才大队长的抢白别扭着,气哼哼地说:“俺觉悟低,唱反调!这工作做不了!还是请觉悟高的吧!”

“俺就认为你觉悟最高,非你莫属!非常时期,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刘书记软硬兼施道。

方脸盘再不吱声。

“马上就要跟三家谈抚恤问题了。重伤的两家好办一点,住院费咱们大队解决,住院期间按照正常出工记工分,如果有残疾咱们再商议。最难的是李家,李大哥死了,家里顶梁柱就没了,撇下老少七口人,五个孩子小,都没成人,还有个老母亲,怎么办?发多少抚恤金?每年给他们拨几个劳力的工分?大家都说说!”

一阵沉默。

“我先提个趟头,抚恤金照他那个生产队的年终分红平均数发,连发……一直发到他那个儿子到十八岁?工分,一年拨一个劳力的肯定少了点,两个?”刘支书启发说。

“两个也稀松!一个日工值几毛钱?去年他那个生产队一个工日才一毛钱,三百六十个工日三十六块钱……”方脸盘说了两句,看了一眼对过的大队长,闭了嘴。

大队长咳嗽了两声,“要我说,有人比多少工分都强,可是摊上了也没有办法,人死不能复生!给的多了,社员们也有意见。万一今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怎么办?”

“给李家申报个烈士行不行?”小刘不识时务地提议说。

“放屁!烈士是那么好弄的?咱庄里五个烈士,那可都是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才评上的!现在是和平年代,社员又是为自己挣工分,有什么资格评烈士?”刘支书毫不客气地骂道。后来胡干事听冯莲莲说,这个小刘是刘支书的近支,刘支书有意作为后备干部培养,可惜这小子胸无墨水,又好逸恶劳,草包一个,很令刘支书失望,经常人前人后地教训他。

看看一时形不成决议,事故现场那边还等人去安抚,刘支书就宣布结束了会议。大家按照分工,分头去做伤亡家属工作。

胡干事看看一无所获,就要着回公社。刘支书拉住他的手说:“胡干事,没有给您提供好典型,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真对不住了!”

胡干事看一眼旁边有所期待的冯莲莲,忽然来了灵感:“刘支书,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

“啥,很好的……典型?你可要笔下留情,千万别把这事捅出去喽!再说了,党委谭书记也指示,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胡干事赶忙解释说:“刘书记,您误会了!我是说,要把这件事写成一个正面典型,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为了战天斗地,咱们的社员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这是多么值得歌颂的事迹啊!太有价值了!”

“你觉得行?”刘支书疑惑地问道。

冯莲莲灿烂一笑:“胡干事是公社一支笔,肯定能行!”

“那俺庄可真是逢凶化吉了!”刘支书兴奋的脸都红了,然后吩咐冯莲莲:“莲莲,你陪着胡干事再到现场体验体验生活,挖出点真草实料,写得感人一点!”

这正是胡干事求之不得的。两个人走出指挥部,热络轻松地向现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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