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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丨何立伟
“在我的回忆中,最多的是古城长沙的人与事。我想我会用一支笔来好好记录这些人与事,记录我们这座城市的呼吸和心跳,记录它的历史的风云和现实的波澜。”
出入都正街
写下这个题目,是因为都正街乃长沙的一条颇有代表性的老街,我在这都正街上的断断续续的地出入,已长达一个甲子。
一个甲子,世界该有几多的巨变,而这条古旧的老街亦躲不过去,出入之间,顿生慨叹,这慨叹里,既有喜新,亦有怀旧,总之如古人所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都正街正是昨日依稀,今日清朗,坐观着岁月春秋、历史嬗变。
我是在长沙的老街老巷中长大的,骨子里有一种对长沙街巷文化同风物民情的依恋。
我念的小学在浏城桥下的浏正街完小,同学皆住在左近各条小街小巷中,马王街、东庆街、织机街、郭家巷、东茅街、芋园里、都正街、菜根香……而我住过落星田,又住过藩后街。这一片长沙老城区,各角隅皆留下了我童年少年的身影同足迹、欢声与笑语。
都正街一带,昔年市声嚣闹,街肆繁华。我们放了学,四散了串巷子玩,往马王街,往都正街,沿途是看小人书的书摊,卖槟榔的小店,炒货店,当街补锅的,当街弹棉花的,叫卖扯麻糖,炸糖油粑粑的,卖白粒圆同麻油猪血的,又轰的一声打人参米引我们垂涎三尺的,还有染布的染房里工人穿大裆扎头裤小腿肌肉像铜球一样在眼前滚动的,做糖人做出龙凤呈祥又做出鸡羊鱼兔买来只舍得看舍不得吃的,总之一寸一寸皆是热闹,又皆是诱惑。
若落雨天气,街上尽是撑油纸伞穿木拖屐的,满街麻石是橐橐(tuo)地响,如同马帮衔枚疾过。
我们就在屋檐下打油板,玩洋菩萨,背后是一声断喝:“小鬼崽子让开让开,莫挡了老子生意!”。那一定是开槟榔摊子的王老板,一脸的麻子,相极凶恶。但是你若排了两分钱,买了他一口点桂子油的槟榔,他立即满脸是笑,牙龈是墨紫的。我们发声喊,就冲到都正街的詹王宫去。听得背后王麻子喊:“小鬼崽子呵,打得一身津湿的咧! ”。
詹王宫是行业的祖庙。什么行业?厨房大师傅。长沙饭铺酒店,但凡入行学厨艺,皆要来此烧香拜祖。
如今长沙有名的酒店玉楼东,依然供着詹王的塑像。据说詹王原叫詹鼠,是隋文帝的御厨,因厨艺高超而被封为詹王。两湖等地厨师后尊詹王为其祖师,每年皆要祭拜。都正街出名厨,长沙昔年但凡有点声名的餐馆,掌勺的大师傅多半是住在都正街的。最有名的厨师是住在詹王宫小巷的石荫祥,他是毛泽东的御厨,还有一位彭长贵,曾为蒋介石的主厨。
雨住了,我们就在詹王宫前后的小巷子里玩打游击的游戏,穿清香留,穿千总巷,穿凤凰台,穿斗姥阁,麻石街上是我们的足音同笑声,而我们俨然是一群在瓦屋檐下飞来飞去的小麻雀。黄昏夕照,油漆一样刷在街上的板壁同青砖墙上,街上家家户户炊烟起了,巷子里皆是饭菜香,猛然省起,要回家了,于是回去,结果是爷娘劈头盖脸一餐臭骂,又要拿鸡毛帚子来打手板。这就是在都正街玩得不亦乐乎的代价。
旧时的长沙街道,许多以处官署衙门位置来命名。衙署前头的街,皆叫“正街”,譬如县正街,藩正街,院正街,府正街,衙署后头的街,皆叫“后街”,譬如府后街,臬后街,又譬如我住的藩后街。
都正街当然在衙署前,它的一侧与它成丁字形交接的县正街,正是古代善化县的县署所在。地虽近衙署,昔称“官街”,却无半分官气,满街如前述,盈盈的却是市井气。
长沙地域文化我认为有两极:一极是精英文化,一极是市井文化。
精英文化以岳麓书院为代表。核心是两个字:天下,亦即文化精英们对于天下兴亡的道德承担与求仁取义。
市井文化则以包括了都正街在内的南门一带街巷为代表。核心也是两个字:日子,亦即把现世的快乐活色生香地过在每一寸光阴里。
前者求改朝换代,历史推进;后者求安居乐业,人财两兴,构成了长沙地域文化的热血奔涌的头颅和元气饱满的身躯。
我非常痴迷长沙的市井文化。活泼响亮,生气勃发,长沙大街小巷的生活日常,无不充盈了本土市井文化的热力与喧阗。
我小时候走都正街过身,两侧小巷,人声是哦嗬喧天,门铺是五花八门,男女是忙忙碌碌,老少是福乐无边。都正街有许多小巷名字很有趣味。譬如一条巷原来叫铁铺巷,原因是巷口人家是开铁匠铺的,又譬如二条巷原名叫香铺街,原因是巷口有人家开香铺。
想想因这两条巷子,铁铺是都正街小巷中听觉上的叮叮咣咣,香铺是都正街小巷中嗅觉上的叠叠迷香。再加上街头巷尾的各色商铺,开卤味店的,开米粉店的,开豆腐店的,蒸蒸腾腾,真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这便是这条街上的市井日常,让平头百姓把日子过得坦坦荡荡,开开心心。
我有位小学同桌女同学叫谢三毛的,就住在都正街的易家巷,每天来上课,花衣口袋里总是装着零食,要么是一把蚕豆,要么是一把川豆,要么是紫苏梅子,要么是酸枣粑粑。
我在多年前的一篇散文中写到过谢三毛,描写了她的零食对我构成的诱惑,我在课桌上拿粉笔画了三八线,不许她的手肘过线,不然我就拿手掌来砍她,其实就是报复这种让我流口水的诱惑。谢三毛口袋里的零食,是她家里的外婆自己做的。
那时长沙街巷里的妇女,皆自己来做好吃的零食。譬如制伏姜,制盐水豆,炒红薯片,做糯米糍粑······四季皆有,样样好吃。家里来了客人,就端出自制的零食待客,还要泡上姜盐芝麻豆子茶。所以昔年长沙街巷里的妇女,是晓得如何样把日子过出滋味来的。按现在的话来说,她们人人皆是生活家。
昔年长沙街巷中家家户户,皆有做得一手好饭菜的人,因此长沙是一座人人有口腹之乐的城。又都正街既然出厨师,那街上的饭店粉店小吃店,自然样样东西皆是好吃得很,尤其都正街的卤味,那是长沙赫赫有名的。好远的人都跑过来买,拿荷叶包了,带回家去,下酒,那是要吃得舔盘子的。
都正街因清代都司署设于此地而得名,昔年街上有游击、都司、千总三署。街上亦有刘猛将军庙同定湘王庙,后者亦即善化县城隍庙,是古城长沙三座城隍庙之一,我儿时经过城隍庙,远远地就闻得到香火味,庙门里人进人出,很是热闹。这情景文化革命后就没有了。
都正街南靠天心阁,北接马王街,西往织机街,东邻凤凰台,皆是长沙的名胜地。这些胜地团着都正街,蒸腾着昔年长沙的市井繁华,昼夜热闹。在此地出入,就是出入着长沙的街巷生活,岁月日常。
早些天我又去了一趟都正街。如今的都正街,周遭发生的变化,简直咋舌。环绕她的,是长沙最大的CBD商圈,高楼林立,商铺比肩。相比街外的繁盛热闹,都正街倒是像一位百岁老人,静静地端坐,无喜无悲,看着眼前的日新月异,看着远处的湘水,正是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逝者如斯夫。
在百年沧桑中,都正街经历了多少往事。从文夕大火之后的浴火重生,从民国到解放,从文革前到文革后,改革开放前到改革开放后,她一直固执地保持着自己旧时的容颜。
市、区、街各级政府,亦乐于看到长沙仍有这样的存留着历史风貌的老街,来比对长沙今日的巨变。一个地方的文化,应当有她自己的载体,而最好的载体,莫过于一条像都正街这样的有漫长历史的老街。街上一切如旧,青砖黑瓦,木板壁,麻石街,千总巷在,清留香在,詹王宫在,斗姆阁在,城隍庙在,文昌阁在……都正街仿佛是岁月的容器,盈满了往岁的旧时光,亦让人感受着昔年长沙人的生活样貌同文化质感。
(原文刊发于2016年1月28日长沙晚报橘洲湖湘文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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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何立伟,1954年生于湖南长沙,湖南省作协副主席、长沙市文联主席,1978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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