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爹和他的房子
1959年,街道征收了父亲在家中(火宫殿隔壁)与人合伙开办的油印社,我们一家被安排到三王街59号居住。
59号深藏在巷口不足一米,深达40余米的小巷内。从巷口就可以望到尽头红砖清水墙的三层楼房:坐西朝东,黑漆大门,红色水磨石的地面,带亮嵌板木门,大木框玻璃窗,气势不凡。据说旧时,叫花子只要在巷口望见这栋楼房,都不会嫌远,进入“大户”乞讨。
我家住一楼进大门的左手边,住在对面的是胡大爹一家,这栋房子原是他家盖的。
三王街59号 汤武 制作
胡大爹,湖北黄陂人,大眼、大嘴、大牙、大个子。老了以后背驼腿弯,几乎“两耳齐肩,双手过膝”,生就一副福相,可他说自己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
胡大爹自幼父母双亡,从记事起,他就独自一人在汉口码头附近游荡、觅食。偶然的一次机会,改变了他的人生。
一天,他帮一位老太太拎行李,扶她上轮船。安顿好老太太,船开了,他上不了岸,只好呆在船上,等船靠下一个码头。
小胡很机灵,也很勤快,呆在船上他耐不住空闲,用扫帚打扫旅客们乱丢的垃圾。船上的弯头角里,水手们懒得弯腰去打扫,他扒着钻进去帮着擦洗干净。大轮船上来了个不计报酬、又主动干活的勤杂小工,水手和旅客都巴不得,小胡也落得了个暂时安身之地。
旅客的残羹剩饭是小胡的美食,轮机舱热气管旁成了小胡温暖的卧床。
几天后,船到上海,船员和旅客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快乐的小伙计。小胡帮旅客提行李,扛小件,人家都会给些小费。
轮船要返回汉口了,登船的旅客把他当成了船上小水手。他听人使唤,还逗人喜欢,旅客们给起小费也自然出手大方。
水手们也不阻止他无票上船,已经把他当成了船上的一员。小胡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姓,于是大家就给他取个名字“胡大伢(牙)”。胡大伢见水手们能容纳他,干活更勤快,更卖力。
胡大伢跟着这艘轮船,从武汉到上海,又从上海回到武汉,跑了几个来回后,赚了不少的小费,攒起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在船上混久了,胡大伢揣测到旅客的需求,便用攒到的钱去小店买了点鞋带、绳索、针头线脑,回到船上做起了卖货兼服务的生意。
谁的鞋带断了,他主动送上,还弯下腰给客人系上、穿好;哪位行李卷绳索断了,他马上取出绳索替人家打好包;要是有人掉了钮扣,他送上针线,只要人家不嫌弃,连缝带补全免费。
出门在外,说不准谁都会遇到难处,能获得及时帮助,肯定非常感谢。给钱自然出手大方。
闲下来的时候,胡大伢躺在船尾的甲板上,一个大字摆开,仰望追逐轮船飞翔的群鸥。江风吹抚他浓密的黑发,揉搓他还很稚嫩的胸膛。十来岁的胡大伢好不得意,他终于能赚钱养活自己了!他踌躇满志,大胆地遐想:我要开店,也要当老板!
胡大伢攒的钱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经营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在船上摆摊不太适合,他就下船,在马路边摆起百货地摊来,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了,没人再叫“胡大伢”,而是叫“胡大哥”了。
胡大哥自知自己的小买卖上不了大场面,就将 “马扎”支起来的摊子摆在靠近菜市场的十字路口,瞄中了那些买菜的家庭主妇。
马扎上主要摆的是线带、鞋带、针线、钮扣、发夹之类的,可谓是应有尽有。马扎下面还挂着一些大包、小包,里面装的都是些日常用的小百货。
货备得再齐,也有缺货的时候。胡大哥从来不说“没有”,而是说:“有,有,货在仓库里,我现在走不开,明天你再来。”
胡大哥的货都在马扎上,哪来的“仓库”。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收摊后,他会去周围的店子寻访,买到手第二天再转卖给顾客。东西小,压根就没有什么利润,胡大哥按买来的原价卖给顾客。
他忙来忙去到底图的是什么?图的当然不是钱,而是口碑。凡来他的摊位买过东西的顾客,都会回头买他的货。
抗日战争爆发,武汉沦陷,胡大哥跟着逃难的人流南下,流落到了长沙。
战乱时期,再苦再难,人们还得生活下去,家用的小东小西依旧不能缺少,胡大哥的生意成本虽小,赚得也不多,但他在自己的努力下,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百姓们逐渐步入正常生活,胡大哥的生意也有了转机。
两年下来,胡大哥攒足了一笔钱。他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门口放上宝笼,里面架起货架,开了一个小小的百货店。
又过了两年,胡大哥攒的钱更多了,他依然是快乐的王老五,看到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非常羡慕。从小流浪的他,比常人更想有个家。成家首先得有个窝,下一步就要建房!
胡大哥相中了三王街北端西侧小巷内一块不足百平米的空地,刚够建一栋楼房,巷子窄、深,聚财!进了财,就流不出去!再说深巷内的地皮,一般卖不起价,他以相对便宜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地,又向朋友借了些钱,营造自己的“爱巢”。
楼必须建得漂亮,脸上才有光,做生意的人最讲面子。外墙砌红砖清水墙,醒目,有档次,像洋房。一楼的隔墙都砌砖墙、粉灰;二楼改用木龙骨架,钉木条,再灰上白灰,外表上看,与砖墙粉灰几乎没有差异;三楼则干脆用木板壁,反正不做正房用。这样做既可减轻基础的压力,又省钱。
楼房总算建起来了,一拨算盘,他已先后向朋友借了400大洋!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房子建起来了,只缺媳妇。有个姓周的朋友,看中了胡大哥有房,又有生意,还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愿意把亲妹妹许配给他,条件只有一个:要拥有百货店的干股。所谓干股,就是持有不用钱买的股份。
胡大哥利弊权衡,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肥水不流他人田,娶了媳妇大舅子就是一家人!
双亲不在,长兄当父,既然有哥哥作主,妹妹也无话可说。准新郎上门相亲,妹妹不好意思出来,躲在门后向堂屋偷窥,因为近视,只晓得是个大个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孔。
直到成亲的那天,闹新房的客人笑着要新娘给新郎沏茶,走到新郎面前,抬头一望,新娘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凉了半截:新郎年纪比自己大出十多岁,大嘴、大牙!事到如今,怨哥哥也没有用,只得认命。
胡大嫂的肚皮很争气,五年下来接连生了一男二女。胡大嫂在家带人,胡大哥拼命在外赚钱,一家五口要穿衣吃饭,还有400光洋的债务压在头上!
胡大哥挑出一楼和二楼较大的房子,留给自家住,其余七间出租,房租用来维持生计,百货店赚的钱用来还帐,算盘打得蛮不错的。
人算不如天算。1956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胡大哥的小百货店参加了“公私合营”,原来自己是老板,如今成了店员。因为店子小,每年只能拿到不多的股份分红。幸好建房子欠的帐刚刚还清。
胡大哥参加工作后的工资不高,加上房租,还能维持日常家庭开支。
要命的是,房子接着也被改造了,按有关规定,只给他留下两间自己住的,其余的都归了“房产公司”。辛苦了一辈子建的屋,转眼间就充了公,胡大哥就是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说出口,只是借故发闷气。楼下的堂屋他就几乎全占了,煤灶也打在我家的窗子下,遇到灶子生火、炒菜,我家就得赶紧关窗子,否则满房是烟。
胡大哥的生意做得不大,解放初期划成份的时候,只划了个工商业者,还不够格当资本家,因此文革还躲过了抄家一劫。
胡大嫂存了点私房钱,实在揭不锅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将结婚时留下的金镯子用钳子剪下来一小块,去银行里换成现钞,以解燃眉之急。
随着岁月的流失,往日的胡大哥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胡大爹。
胡大爹退休的时候,大女儿参加工作,出嫁了,家里还有一儿一女要负担。他没有别的嗜好,就好一口烟,戒也戒不了,不得不去街上捡些人家扔下的烟蒂,回来撕成烟丝,卷成“喇叭筒”,买不起卷烟纸,就用废纸、旧报纸代替。
胡大爹出身苦,能拉得下老脸,上街捡橘子皮。捡回的橘皮大多都是沾了泥,或与垃圾混在一起的。他把橘子皮放在大脚盆中,用旧牙刷一片一片地刷洗干净,再晒干,卖给坡子街的中药铺。
胡大爹奔波了一辈子,不是满街跑,就是站柜台,日积月累,劳累成疾。老来背也伸不直了,两个小腿肚鼓鼓的像是两窝小蛇,原来他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曲张”。
1979年,我妈妈的单位给她分了宿舍,我家搬离了那栋“洋房”,告别了那间住了整整二十年的房子,也离开了那条熟悉不过的窄巷子。
几年后,姐姐从外地回长沙探亲,特地去小巷子拜访胡家。胡娭毑说,儿女都参加了工作,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可胡大爹却在两年前就走了。
红框内是作者家住过二十年的房子 汤武 摄于1999年
1999年,拓建解放西路工程启动,朝阳巷以南的房屋拆除了一大片,胡大爹的房子也成了路幅,他毕生奋斗建成的房屋经历了51个春秋,寿终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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