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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芳:纸环(上)

2018-05-01 常芳 千佛山文学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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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上海文学

2010年第1期


常芳,女,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作品获第二届、第三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第九届《上海文学》奖等。现就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

纸环

常芳


标题

1


        朱节站在阳台上,看着摇晃的树叶子和青青的草皮,好像还没来得及等待,那种坠落的感觉就凶猛地席卷来了,像窗外的阳光突然笼在了她的身上。朱节颤栗了一下,人就像被射出去的一支利箭,先是进了卧室,接着穿过起居室到了厨房。在厨房门口,朱节拉开冰箱的门,迅速把一只柠檬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阳台下面的杨树有十几棵的样子。朱节曾经数过无数次,但从来也没数清楚它们到底是多少棵。就像它们都是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幻化而成的,朱节数着数着,它们就闪闪烁烁地跑开了,把自己隐藏在了天空的一角。朱节只是看见,每棵树的叶子都喜欢在风里摇动着,而摇动它们的那些风,有时候是轻轻的,有时候又是肆无忌惮的。还有那些草皮,好像它们天生的喜欢倒弄颜料,在厌恶了绿色时,就会在人们不留心的夜里或是中午,悄悄地,不动声色的,往绿色里混进去一些柠檬的黄。

       章辉坐在书房里,先是看见朱节跑进了厨房,接着就看见了朱节撕咬柠檬的贪婪样子。他皱了下眉头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朱节,柠檬从来都不是吃的。它是用来泡水喝的,是来当佐料,当点缀的。”

      看了看手里的柠檬,又看了看章辉,朱节搜寻记忆一样地静止了两秒钟之后,才微笑着说:“我是想咬出一点汁来,尝尝它们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然后再去泡水。看见刀子了吗?”

      “难道柠檬里还有苹果和菠萝的味道吗?”章辉说。

       朱节没吭声,假装折回厨房里去找刀子。每个柠檬的味道肯定都是不一样的,朱节想,要是一样,你现在为什么还会去爱上另外的女人呢?但朱节不想和章辉说这些,她不愿让章辉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想看看章辉到底要把戏唱到什么份上。章辉是一个谁见了都会说他是一个好丈夫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现在居然也在外面有了女人,这本身是不是就很有戏剧色彩?而且,让朱节觉得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消息,竟然还是章辉以前爱过的女人亲口说给她的。

        从厨房里走回来,朱节的手里仍然还只有柠檬。这是章辉早就预料到的。因为朱节每次拿着柠檬去找刀子,十次有九次肯定都是这样的结果。

       章辉是很偶然地发现朱节在吃柠檬的。起初,他看见冰箱的冷藏室里放了一堆柠檬,还以为朱节是误把它们当作橙子买回来的。朱节虽然是个医生,但谁也没说医生就不能偶尔的粗心一下。但是,很快,章辉就发现是自己的理解出了问题。接下来,他暗地里观察了一段日子,大约有三个月,也就是一整个冬季,但他始终没弄清楚,朱节为什么要这样去吃柠檬。而且,章辉还发现,朱节好像每次都是在阳台上站着站着,突然就像被童话书里的巫婆念了魔咒似的,先是抱头鼠窜地逃进房间里,然后就是去冰箱中抓出柠檬,跟敌人搏斗一样疯狂地撕咬着。似乎手里的那只柠檬是和她积了八辈子怨,欠了她一百条命的。

       切好几片柠檬投进杯子,然后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慢慢沉进水里,朱节觉得自己也跟着柠檬一起潜进了水底,从里到外地在窒息着。她想让章辉帮忙来把她捞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也好,但现在章辉又回到他手中的那本书里去了。似乎那本书里有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仙境,走进那里面的章辉跟在一个境幻仙子的身后,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外还有一个朱节。

       “你能不能先放下手里的书?”朱节看了一眼在水里渐渐变着颜色的柠檬片,走到书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章辉。

      “有事情要做吗?”章辉看着手里的书说。

       “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章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书,扭过脸来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朱节。现在,朱节的脸上已经由方才满脸的惊慌,转换成了一脸的疲惫,好像她真的是刚刚冒死穿越了一条生死封锁线,从硝烟弥漫的某个战场上逃回来的。

       “我上午到可可的美容院去了。”朱节看着章辉放在书脊上的手,想一个男人的手在抚摸和拥抱着他妻子之外的女人时,他血管里的血液会比平时的流速加快多少倍呢?

      章辉换了个看上去更舒适一些的坐姿,然后才说:“你好像每周都去。”

      “可可说,她这次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和大志离婚了。”

      “你上次回来好像也是这么说的。”章辉心不在焉地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想离了谁也不能把他们绑在一起。这和我们好像没有多大的关系?”

       “可可说这次是真的要离。”

     “你能不能不每次回来都反复地说他们。”章辉的口气忽然生硬起来,“如果大志是流氓,那她现在也是半个娼妓了。”

        朱节没想到章辉会这么形容可可。她看着章辉的表情,感觉身体里有个东西剧烈地晃荡了一下,好像是一个装了水的器物,不小心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水就从那个被撞破的地方凶猛地喷涌了出来。

        在喷涌的水里挣扎了一会,朱节侧了身子,把眼睛转向了泡在水里的柠檬片。那些柠檬已经在水里略略变得膨胀起来,颜色也和形状一样,开始有些面目全非了。

      “可可认为她是被大志逼的。”朱节说,“可可说大志能做动物,她为什么就要委屈自己呢。她偷看过大志的日记了,那里面已经记录了一百多个女人的名字。他还把每个女人来见他的时间和发生在床上的那些事,全都描写得一清二楚。”

       “那是她根本不了解男人的心理,不知道男人有时候也是需要用虚构和幻想,来缓解一下生存压力的。”

       “你的意思是,大志日记里那些被他从网上勾引来的女人,都是他堂吉诃德式的虚构?”

       “真像只有他自己知道。”章辉说着,把刚放下的书又抓在了手里。

       章辉想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宋大志的父母,除了宋大志,除了他章辉,恐怕再没有人知道宋大志是一名被人从孤儿院里领养的孤儿了。宋大志说他是在六岁时,被现在的父母收养的。那时候,他的养父是一名刚刚转业的军人,他自己的儿子,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了。

       章辉知道宋大志的身世完全是一次意外。宋大志的家里搬家,宋大志叫着章辉前去帮忙。往外搬东西时,宋大志抱着一个彩陶的小罐子,一边走一边和跟在后边的章辉聊天,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宋大志一脚踏了空,失手就把手里的罐子摔在了地上。而那个小罐子里,恰好就藏着宋大志被收养时的那份收养证书。当时章辉放下了手里的纸箱子,把扭坏了脚的宋大志扶起来,又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时,他最后悔的就是这一天里到宋大志的家里来帮忙了。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在慢慢地变弱了,像有一层薄薄的雾霭从家具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弥散在了房间里。朱节知道章辉现在并不是真的在看书,但章辉拿起了书,朱节就跟着沉默起来。这样的事情也能虚构吗?朱节虽然怀疑这样的可能,但她却不准备再和章辉继续谈论下去。章辉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章辉了,他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喜欢耐着性子,教孩子一样给她解释一些她弄不明白的问题。还有,眼下他和宋大志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不同的只是,宋大志用白纸黑字记录了一百多个和他有染的女人的名字,章辉则是把一个女人藏在了他心脏和灵魂的皱褶里。

       现在,章辉一直都不知道,朱节每天早上醒过来,都要先闭着眼睛,像基督徒对着上帝祷告一样,默默地问一遍自己:朱节,你今天还要对章辉微笑吗?

        当然,每天这样问完了,朱节还是要对着章辉微笑的。她给自己的底线是:要一直微笑到章辉亲自告诉她,他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




标题

2


       从超市里出来,绕过一片草坪,朱节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休闲椅上坐下来,仰着头看满树绿蝴蝶一样颤动的银杏树。朱节喜欢蝴蝶,也喜欢这些蝴蝶形状的银杏叶子。

       看完银杏树,朱节下意识地往远处扫了一眼,就看见了宋大志和他带着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张着小手,正在给一群围着他们的鸽子喂食。宋大志则在一边举着个长镜头的相机,给喂鸽子的三个孩子拍着照片。鸽子全是天使一样的洁白,三个孩子的脸上全是鸽子羽毛一般洁白的笑。宋大志给人的感觉呢,是他脸上泛滥着的那些幸福的笑,眼看就要决堤了,好像他真的是那三个孩子的父亲,而那三个孩子全都是他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

       这是个周末,朱节不用猜测就能知道,三个孩子一定都是福利院里的。朱节从认识宋大志那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雪,宋大志每个周末都是要到福利院里去,陪着那里的孩子一起过周末的。

        “你们和鸽子好!”朱节走到宋大志跟前,把手里的两个袋子挡在了宋大志的镜头前,笑嘻嘻地说。

        “你和你的袋子好!”宋大志看着朱节手里的袋子说,“商场里是不是又在搞促销?”

        正在促销美女呢。”朱节诡秘地笑着说,“假如你去买一件高档服装,他们就送你一个意大利进口的美女模特。要不要我在这里照顾着孩子,你去搜罗几个回来?”

        “那恐怕需要章辉先给我提供几套免费的房子了。”宋大志说,“你怎么一下子买了这么多柠檬,是不是准备开个柠檬汁厂?我那里正好有两个孩子还没联系到工作呢。”

      宋大志和可可都是章辉的大学同学,不是朱节的同学。但是这些年里,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朱节和章辉的位置已经完全错了位,好像和宋大志跟可可同学的人是朱节,根本不是章辉。朱节现在每周都要到可可的美容院里去,和可可亲密得就像是一朵花上的两个花瓣。而章辉呢,只有在逢年过节这些亲朋好友不得不聚在一起的时刻里,他才会被朱节张罗着,出现在宋大志和可可中间,和他们在饭桌上山南海北地瞎扯上一会。除了在这样的饭桌上,平常的日子里,章辉很少和宋大志他们联络。

        “一会儿是黑白红黄绿,一会儿又是生旦净末丑,你的大戏台上有多少人安排不开。”朱节想起可可说的宋大志日记里那一百多个女人,就顺着宋大志的玩笑话说,“你最好是等那些美味的桃汁梨汁葡萄汁呛着你的时候,再来麻烦我。我坐在120车上,车可能跑得会快一些。”

       宋大志现在是省电视台“好戏连台”节目的制片人。从当上这个制片人开始,宋大志就常年在宾馆里包着房间了。可可说,他包那个房间的唯一目的,就是便于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在里面鬼混。

        朱节记得她第一次把可可的这些话转述给章辉时,章辉的神情是略略带了点异样的。朱节说不清楚章辉的异样里到底包含着什么东西,但章辉的那种神情,却让朱节的心里浮上了一层说不出来的伤痛。这种伤痛就像她手里缝合刀口用的那些针尖一样扎着她,同时又不停地提醒着她,怂恿着她,回来把宋大志和可可的事情说给章辉听,哪怕一线蛛丝马迹也要清晰地描绘出来,完美地呈现给章辉。朱节总觉得章辉对宋大志和可可的生活现状,是有意在模糊不清的。

      宋大志夸张地笑了笑,笑完了,说:“我以为我的形象完全是在可可手里迅速升值的,现在才明白,原来可可后面还有这么个得力的助手。”

       “美死你。”朱节说,“你给了我多少好处,让我扯破喉咙摇旗呐喊地去炒作你。你以为你是什么超女快男或是股市里的涨停股,用一个乱七八糟的盘子托起来,就能从你身上榨出另外一个新天地来。”

     “我有那么芝麻绿豆吗?”宋大志说,“虽然操不了那些十二寸的大盘子,我可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起码还算个能操纵起三寸五寸小盘子的男人。”

        朱节说:“是,操盘子的男人。你的大戏台上来来往往的那些角,哪个不听你的摆布。”

        朱节和宋大志正笑着,忽然听见三个孩子起了战争。他们鸽子也不喂了,对立成了两派。两个大的成了同谋,对着被孤立在一边生气着哭的孩子齐声唱道:“乌龟小姐你别生气,明天带你去看戏。看什么戏?去看河豚流鼻涕。”

        宋大志走到那个被孤立的小孩子身边,抱起她来哄得她笑了,然后才看着朱节说:“你愿意不愿意和这几个孩子一起拍张照片?今天是他们的生日。”

       广场上已经落满了夕阳的余晖。朱节看见三个孩子和鸽子,看见宋大志和自己,还有广场上的树木,行人,远处的街道和楼房,都沐浴在了一片温暖的红色里。就连护城河对岸一蓬一蓬的白色蔷薇,也被天空中荡漾着的那些胭脂般的颜色,洇染得绯红了脸颊。朱节想这样温馨的傍晚,是多么适合孩子们围在父母的身边嬉戏撒娇。朱节被眼前这些温暖的情绪激动着,就有些动情地说:“当然愿意。看着他们,我甚至希望自己就是他们的妈妈。”

       朱节走到三个孩子身后,单腿跪下来,然后伸出胳膊,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慈爱而温柔地揽住了他们。在揽住他们的一瞬间里,朱节忽然想,这三个孩子里,会不会有一个孩子就是她亲手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呢?

       以前,朱节只知道宋大志每周都会去福利院里看望孩子,但她从来没亲眼看见宋大志和这些孩子在一起。一边是可可形容的宋大志道德败坏得像个四蹄动物,一边又是宋大志对福利院的孩子们无私的这种爱。现在,朱节看着宋大志手里的镜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揽着的三个孩子,眼睛里突然有些疑惑起来。

      宋大志一直属于那种异常敏感的人。他抬起眼睛来,从镜头的上方看了朱节一眼,笑着说:“怎么,对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事情,是不是又有些特别的不能理解了?”

     “我又不是外星人。”朱节躲闪着说,“你忘了,我是研究瘟疫史的,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霍乱更难理解的东西。”

      宋大志说:“你这么亲切地揽着孩子,我倒把你这个妇产科医生的另一个爱好给忘了。你现在一说,还真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问吧。”朱节说,“是关于妇产科的还是关于瘟疫史的?”

       “当然是瘟疫史。‘非典’过去后,我们台里一直筹备着想制作一部介绍‘世界瘟疫史’的片子,他们想找个研究瘟疫史的医生做医学顾问,你有没有兴趣?”

        “好啊,”朱节说,“不知道你们是准备先从‘伤寒’和‘副伤寒’做起呢,还是准备先从‘非典’和‘鼠疫’做起。”

        “应该是先从‘梅毒’做起吧。”宋大志哈哈地笑着说,“你是不是更想说这句?”

         朱节说:“先从‘梅毒’做起有什么好笑的,是不是做贼心虚了?希特勒在他写的《我的奋斗》一书中曾宣称:治疗梅毒是德国‘刻不容缓的任务’!所以有人说希特勒完全是出于对犹太人的极度仇视,才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的。而研究者认为他之所以仇视犹太人,仅仅是因为他早年流落维也纳街头时,从一个犹太妓女那里感染了‘梅毒’。”

        “除了希特勒,政治家林肯,就连章辉和可可都喜欢的音乐大师贝多芬和舒曼,好像同样也是死于伟大‘梅毒’的折磨。而且,我还知道,据说在1519年前后的法国上流社会里,任何一位没有感染上梅毒的贵族,都会被看成是不会享受生活的‘土包子’。”宋大志说,“你看,‘梅毒’是不是很挑剔?它既不像鼠疫,也不像伤寒和霍乱,是随便一个草芥样的小人物都配染病上身的。”

        这么多年了,朱节竟然从来都不知道章辉是喜欢贝多芬和舒曼的,更不知道,可可居然也和章辉一样的喜欢他们。章辉喜欢贝多芬和舒曼,他为什么从来就没对自己说过呢?而且,朱节想起来了,有一次她想用舒曼的一节曲子做手机来电的铃声,但是只用了一天,就被章辉动员着换成了清晨的鸟鸣声。章辉说他不喜欢舒曼的东西。

       章辉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说他不喜欢呢?朱节的心里又开始恍惚了起来。她害怕宋大志看出了她的破绽,慌忙含混地笑了笑,对宋大志说:“我们现在要不要带着孩子们去吃蛋糕?”

 


        福利院的楼房全部是五层的,每一层的墙壁都刷成了粉色。宋大志看见朱节从进了楼洞开始,就一直在盯着走廊里的墙壁看,便笑了笑,说你如果是在白天来,将会看见这儿里里外外的墙壁刷的都是这种浅粉色。他们可能觉得这种颜色淡淡的,看上去比较温馨。

       “是不是有点像你们医院里护士们的工作服?”宋大志说。

        朱节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是有点儿像。”

       从楼上下来,朱节才注意到已经很晚了。甬道两旁的合欢树都已经闭合了翠绿的羽毛般的叶子,在星星和灯光的安抚里睡着了。在一个瞬间里,朱节甚至在微风拂过那些羽毛时似有似无的声息里,听见了它们睡眠中的呼吸。朱节这才想起来,出门的时候,她本来是想早些回去给章辉做饭的。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和章辉一起吃晚饭了,有时候是她不在家里,有时候当然又是章辉不在家里。现在,她发现自己也和章辉一样,只要外面有不回家的机会,她就会把回家的事给忘到路的另一边去了。

       宋大志把车子调转了头,看了一眼朱节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说说感觉?”

      “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朱节说,“以后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再和你一起来看他们。”

      “如果知道你不讨厌这里的孩子,还对他们有这么多爱心,我肯定早就邀请你来了。”宋大志稍稍停顿了一下,停顿的时间让朱节感觉大约能眨动两次眼睛,他才又声音散散地说,“可可和你不一样,她现在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孩子了。”

        “可可也许是觉得这些孩子占有了你们的周末。”朱节看着宋大志,忽然开玩笑地说,“要不是我和章辉去你们家时,看见过你的爸爸妈妈,而且还看见你长得那么像你爸爸,我真怀疑你从小就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要不,你怎么能和这里的孩子有那么深的感情呢。”

       发现章辉在自己的老婆面前也没有出卖过自己,宋大志就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说:“正常家庭里出来的人可能都不会了解这些孩子,不知道他们最缺乏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的内心里最需要和最看重的又是什么。”

       “那他们最需要和最看重的都是什么呢?”朱节说。

       “他们最需要和看重的其实是同一样东西。”宋大志说,“他们最需要爱和亲情了,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孤独是人类的共性,爱更是人类共同的需要啊。”朱节说,“你和我,还有章辉和可可,我们每个人,都在需要着爱和亲情,都在希望着得到别人更多的爱护。”

        朱节故意把章辉和可可的名字连在了一起。下午意外地从宋大志口里知道了章辉和可可都喜欢贝多芬和舒曼后,一整个晚上,朱节都在期待着宋大志再说出一些类似的话来,让她更多地知道一些章辉和可可的过去。现在,在章辉和可可两个人身上,朱节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浑身都被腐朽气淹没着的考古人员了。

        “爱和爱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的那些爱和感情,有时候可能只是欲望。”宋大志说,“很多时候里,我们都在把一些欲望当成了爱。而这些孩子的心里,爱更像一张透明的玻璃纸,它的上面是没有一丝杂质的。”

        路灯斜斜地照进车里,一束束的光线打在宋大志的脸上,又波浪一样的涌到后面去了。宋大志的眼睛虽然一直专注地在盯着前方,但朱节能觉得出来,他决不是用心的在开车。他的眼睛是在杂草纵生的旷野里追赶着一只跳跃的蚂蚱,或者一只飞舞的蝴蝶的。

        “他们,我是说这些孩子,他们还会想爸爸妈妈吗?”

       朱节问完了,才忽然感到自己的话无比的愚蠢。至于愚蠢得像什么,朱节想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想把自己比喻成驴子一类的蠢东西。

        “当然想。不过,也许说成想像会更合适,因为爸爸妈妈在他们的记忆里都是空白的。”宋大志突然像深呼吸一样,不为人觉察地叹息了一声,又说,“所以,这些孩子的心理,是和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不一样的。这也许会是他们长大之后很多痛苦的根源。”

        “能说一说都有哪些不一样吗?等以后再来看他们的时候,我也好注意一下。”朱节已经听见了他那个深呼吸一样的叹息。

         “怎么说呢,”宋大志说,“他们可能会比一般的孩子更自卑,更多疑,更脆弱,更忧郁。也比一般的孩子更容易受到刺激和伤害。”

        “还有吗?”朱节等了一会,见宋大志不往下说了,就转了脸盯着宋大志问。

         “也许还有很多,只是我一时又说不清楚了。”宋大志发现朱节一直在盯着他看,神态像一个耐心问诊的老中医,就笑了一下,说,“怎么,现在又开始做心理学研究了?”

         “我也许是需要多读一些心理学的书了。”朱节看着车外因为灯光闪烁而变得有些迷离的夜色说,“甚至,我一直都在想,要不要改行不再做接生婆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宋大志说,“亲手把那些小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多伟大的一项工作。这样的工作真的只有天使才配来做。”

        朱节轻轻的笑了一下,说:“跟着你来了一趟福利院,接生婆马上就升级成天使了?只可惜我的后背上还没生出天使的翅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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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朱节读了五年的医科大学。五年的时间,朱节学的就是怎么把一个新生命顺利平安地迎接到这个被太阳星星和月亮照耀着,有花朵有绿叶有笑声的世界上来。

       朱节喜欢听那些孩子被她的双手托起来时,发出的那声嘹亮的啼哭。那些嘹亮的啼哭就像划破黑夜的一束阳光,带着世界上最耀眼和蓬勃的力量,只需一声,就把产房里凝固着的空气弹开了。所以,朱节每接生下一个孩子,都会觉得这个生命的到来就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春天。而每一个春天,都是伴随着一朵一朵花朵的盛开,在朱节的心里和喜悦与幸福连接在一起的。

       在可可告诉她章辉在外面有了女人之前,她一直最得意的,就是她当了十年的接生婆,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到底在多少个孩子的出生证上签下了朱节这个名字。这之前,朱节每次走在街上,眼睛看见那些被父母牵在手里,或者抱在怀里,明亮的眼睛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孩子,都会莫名地兴奋起来,猜测这个孩子是不是她亲手接生的,等这个孩子长大了,看见他出生证上朱节这个名字时,他会不会反复地猜测,那个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朱节,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子?

       一想到那些孩子长大后可能会有的种种想像,朱节就觉得自己的工作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种职业,朱节就经常会在黑夜里自鸣得意地想:这多像一个天使,在给一个一个的家庭馈赠着最珍贵的节日礼物。而每一个得到这份礼物的人,他们的喜乐就是一颗钻石,就是新绿的叶子上一颗透明的露珠,照耀在阳光里。

       但是,那种坠落的感觉,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朱节,就让朱节再也不能这么想了。不仅不这么想了,每次一到手术台上,朱节还会不由自主的恍惚起来,好像那些孩子的未来和命运,都是在她把他们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霎那,由她亲手给他们设定的。可是,她却不知道那些孩子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不能知道,他们能不能一直生长在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庭里。

       而越来越严重的是,朱节发觉,她不仅害怕在那些孩子的出生证上签下朱节的名字,还开始害怕在街上看见孩子了。甚至包括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包括阳光和风,包括路边那些树叶子在风里的翻动和摇摆,都会突然跳出来,给她一种胆战心惊的惊憷。有几次她坐在车里紧紧地闭着眼睛,章辉发现了,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说没有不舒服,我就是不想看见街上的东西。头两次章辉听了她的回答后,还会说她一句怎么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到后来,章辉再听见类似的回答,干脆就不作声了。

       朱节知道,在章辉的眼里,她目前的一切行为都是莫名其妙的。她最热衷做的事情,好像就是不停的到阳台上去,然后再疯狂地跑回房间里,疯狂的去吃那些可恶的柠檬。但是朱节却不能告诉章辉,现在,既便她的内心里存着一万个不愿到阳台上去的念头,她的脚还是会把这些念头灰尘一般统统地践踏到脚底下,鬼使神差地带着她往阳台上去。然后,带着她,去等待那阵不能自己的坠落从脚底蔓延上来,咒语一样钻进她的大脑里,再让她疯了一样的去寻找柠檬。朱节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丝选择的余地存在了,她去吃那些柠檬,就像她讨厌到可可的美容院里去,但还是要风雨无阻的每周去一次一样。

       朱节去可可的美容院从来都不是为了做美容。朱节一点也不喜欢做美容,不但不喜欢,而且还有些厌恶。所以,无论可可怎么动员她,把美容的好处堆到了天边的云彩里,和那些眼花缭乱的云彩镶嵌到了一起,朱节仍然一次也不去做。她厌恶那些在无数人脸上游走的按摩小姐的手指,她觉得她们的手指会像蛇一样,缠住她的脖子令她不能呼吸。

       只有朱节自己知道,她到可可的美容院里去,仅仅是为了看见她不愿意看见的可可。

       而这一切,就像春天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控制树木花草发芽开花一样,朱节一点也没有办法来控制自己。

        可可在医院里把章辉和宋大志裹在一面旗子里骂过后,她的嘴里就再也不提一丝和章辉有关的事情了。可可不再说,朱节也不开口问。好像可可从来没给朱节说过章辉的事情,而朱节也从来没听可可说过那件事情。但是,朱节的潜意识里却一直都在固执地等待着,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等待什么,就像等待戈多。

        春天的太阳X光一样穿过了窗子上透明的玻璃,落进了房间里。然后,它们落在了朱节的身上,就在朱节的皮肤上脉络里骨骼里内脏里还有蓬乱的头发上来回地扫描着,纷纷乱乱地排列着,好像要给朱节拍出一张透明的X光片子来。

       章辉从书房里出来往洗手间里去,看见朱节又坐在一团阳光里发呆,就折身走了过来。他在朱节面前站下来,拿书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拱着腰看了看朱节涣散的眼神说:“用不用我陪着你看看心理医生去?我早就说过,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在产房里呆得久了,那些大呼小叫开膛破肚的场面看多了,一定会被刺激的得忧郁症。”

       章辉在外面泡的时间越来越长,呆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便是在家里呆着的这一节比小拇指还短,近似昙花一现的时间里,他也喜欢独自蜷缩在那间书房里,手里须臾不离地握着一本书,让那朵昙花书签一样的凋落在书页里。有时候朱节喊他出来吃饭,他的手里照样还是握着一本书走出来,拿着它坐到饭桌前。好像他的一只手里不拿着一书本,他的大脑和肢体就会跟着丧失一切开花结果的功能似的。

        朱节在那团明亮的光辉里抬起脑袋来,看了看章辉手里那本纸张淡黄的书,低声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在学校里读书时读得眼睛看见书本就想吐,所以发誓下半辈子再也不摸书本了。现在,你怎么好像又变回一条离开书就不能活的书虫了呢?”

     “我只是拿着它,并没有在读它呀。”章辉看着手里的书说。

      “那你拿着它在干什么呢,当调料吗?”朱节朝章辉微笑了一下,说,“还是准备拿它们叠了飞机,让宋大志带到福利院里去,给那里的孩子们来回扔着玩?”

        “简直莫名其妙。”章辉说,“可可和大志什么时候被你雇来当了保安,让你一天到晚的把他们钉在嘴角上。你要是喜欢宋大志,就和他斯混去,你不是说他们要离婚了吗。”

       “这么说,你是希望他们离婚了?”朱节脸上仍然在微笑着,眼睛刀尖似的逼视着章辉。

       章辉看着朱节的眼睛,有些恼怒地说:“神经病!我为什么希望他们离婚?”

       朱节的声音突然细小下来,弱得几乎要变成若有若无的游丝了:“从我第一次走进你们三个人的小圈子,你们三个人就都怪怪的。但到底怪在哪里,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你们三个人一直在演着一出戏,可我就是看不明白你们演的是什么。”

        “那就赶紧着去把票退了,离开这座让你莫名其妙的剧院。”章辉说着,拿着书本转身就去了卫生间。

       看着章辉的背影,朱节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地说:“章辉,你这些年不搞新闻了,是不是心里痒痒了,现在想自己去制造出几条花边新闻来?”

       章辉曾经在报社里干过几年的新闻记者。后来凭着敏锐的职业嗅觉,他发现网站已经成了当下掘金的最新矿藏,就离开报社办了一家淘房网。现在,南到海南,北到黑龙江,不仅北京上海广州这些一流的大都市,就是任何一个在中国地图的版面上被标识出来的最偏僻的小县城,那里有多少二手房源,那些二手房具体都座落在这座城市的什么位置上,它周围的环境又是什么样子的,在这座城市横数多少条街上,纵数多少条街上,离它的省会有多远,离它最便捷的高速公路有多远,与它最靠近的大海和知名的高山有多远,它的附近都有什么名胜古迹,甚至在经纬多少度上,距离地球上的某条地震断裂带有多远,这些,你只要到章辉的淘房网上去一搜,所有的一切全都会一目了然。一句话,假如你想淘房子,不管你在全国大大小小哪一座城市里,需求哪种类型的房子,章辉的淘房网上一定都能满足你。

        朱节越来越弄不明白的是,章辉现在能给所有希望在网上淘到满意房子的人,提供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无限量的幸福和满意的阳台,他为什么唯独不能够给自己提供一个小小的、可以比一片树叶一个巴掌还要小的平稳的阳台了呢。在这个洒满阳光和细风的阳台上,她能够像刚结婚时那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上面,在下雪的日子里随心所欲地晒一晒太阳,在风清日暖的日子里哼着歌儿给花草洒一洒雨露,然后随意趴在任何一扇窗口后面,听树上那些途经他们窗前的鸟儿说说远方的天气。或者鸟儿一样俯瞰着楼房下面的树木在风里摇动着头发,看草皮随着它们的心情青青或者黄黄。但是,唯独不会有那种坠落深渊的恐惧,油轮爆炸一样浓烟滚滚着从脚底下蔓延上来。




标题

4


       这段日子,朱节莫名其妙地迷上了剪摩比乌斯环。她把一张纸条扭转粘贴成一个环状,用剪刀从环状的中间剪开,再剪开,再分别剪开,就剪成了一个一个套在一起的纸环。每剪出一串这样的纸环,朱节就把它们提在手里反复地看着,反复地想像着自己是被套在了其中的哪一个套子里。

       朱节想:过氧脂质是使人衰老和形成褐色素的主要物质。但是,使朱节和章辉的婚姻衰老和出现褐色素的又是什么物质呢?

       朱节想:如果我们能听懂万物的语言,一定能听懂手里的这个纸环是在唱歌还是在叹息。但是,谁又能听懂剪纸环的朱节心里是在唱歌还是在叹息呢?

       朱节想:火药,罗盘和印刷术,曾经是打开世界的三大法宝。但是,打开朱节和章辉婚姻的钥匙又丢在哪里了呢?

        朱节想:人体里百分之五的DNA是有序排列的,是在编码区里的,剩余的统统都被称作了垃圾DNA。但是,感情的DNA又是怎么组合的呢?章辉有序的感情病变之后,那些感情的垃圾DNA又怎么处理呢?

       朱节想:在特定的条件下,光线的运行轨迹可以不是一条直线。但是,人类婚姻的光线运行轨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朱节想:蛋白质是构建生命的基石。但是,人们构建情感生命的基石又该是什么呢?

       朱节想:挪威政府计划在北极圈内的斯匹次卑尔根岛上建立一个“世界末日地窖”,希望在这个种子银行里保存住全球已知的所有农作物的种子。但是,有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长久地保存一个人的感情呢?既便是这个人的感情遭遇了核战争、小行星撞击、气候剧变、海平面上升等致命的“末日危险”。

       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环挂在了阳台的凉衣架上,朱节看着看着就僵住了,它们在阳光里闪烁着,多像摆满了一阳台的花圈啊。而她却不知道这些花圈是拿出去出售好呢,还是像殡仪馆里那样把它们租赁出去好。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室里租赁一个花圈,就是要花上几百块钱的,朱节想她的这些花圈该是什么价码呢?

        昨天朱节去殡仪馆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追悼会。她的那个同学安静地躺在告别室中央的水晶棺里,被整容师修饰得比他做新郎时还要耐看。朱节跟着几个同学走进去看见他时,神情恍惚了好一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卧室里,看见了一个女人正在熟睡中的丈夫。朱节心里颤颤的,第一次忘记了人体解剖课上那些被福尔马林药水泡过的尸体,觉得死亡原来也是可以这么美好的。

       从商玉石的电话里,朱节已经知道这个同学是突发了心脏病死亡的。但一个月前,朱节还在医院里看见过这个同学。当时他手里拿着病历站在朱节面前,说朱节你当初为什么不学心胸专业呢?你要是心脏病的专家,我来看心脏病就连号都不用挂了。朱节说你老婆给你生儿子那会儿,你怎么不说我学心胸专业好呢?朱节拿过他的病历看了看,说问题好像不大呀,回去把你的工商局长位置让出来,少去高级酒店里跑几趟,少喝几杯酒,少吃几条海参,少吃一次河豚,你就是个心跳正常的人了。  

        朱节想一个区工商局的局长虽然不算什么大官职,管辖的也只是区区一个区,但几十万的人口养着一个工商局长,还是足以把他养出心脏病来,最后要了他的命的。

        朱节被一个人轻轻的碰了一下,然后跟着他离开了那个同学的水晶棺,站到一面花圈跟前后,才看清刚才碰她的人是商玉石。商玉石也是朱节的高中同学。仔细算应该说是高二以前的同学,因为商玉石是在他们高二的那一年,转学走的。他们读高中时,学校里的浴池是男女生合用的,一三五归男生,二四六归女生。高二上学期,商玉石在一次洗澡的时候,竟然对一群男生散布说,他们男生洗澡时是会在浴池里留下精子的,女生去洗澡时万一碰上了,就一定会怀孕的。后来这件事情不知怎么在学校里传开了,结果吓得所有的女生都不敢到浴池里去洗澡了。因为散布邪说,商玉石随即就被学校里逼着转了学。

        商玉石低声地说:“你以为你参加的是他的婚礼?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你刚才的神态,说不定还以为你是他的一个情人呢。”

      “但他真是比做新郎的那天还亮堂。”朱节说,“你记不记得,他结婚的那天,穿的西装都是不足二百块钱一套的。但他今天这一套,至少也要一万块。”

        “他是趴在办公桌上死的,”商玉石调侃地说,“正确的说法是,他是为人民服务累死的。我还想建议市政府发给他一个披星戴月奖呢。”

        朱节不想讨论躺在水晶棺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对于一个死去的人,那些细节显然已经毫无意义。朱节心里乱乱的。她想无论他是怎么死的,反正他人已经死了,已经不会呼吸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了。而且,他是死在他的父母还健在,他的儿子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想完了这些,朱节又想,在他死的那一刻,假如真像商玉石说的,他还有情人,那么他的情人是不是正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和他会面,或者等着他的电话,或者等着他的短信息呢?

       看见商玉石的眼睛在一直在盯着她看,朱节就收了收杂乱无章的心思,没话找话地说:“你老婆,现在还在法国吗?”

       “还在啊。”商玉石换了一种复杂的口吻说,“长了翅膀飞出去的女人,是不能指望她再飞回来的。”

      “那长了翅膀的男人呢?”朱节说,“是不是也不能指望他飞回来了?”

        商玉石诡秘地浅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身边的男人也觊觎着想长出一双翅膀了?”

      “现在,好像只有郭洪波这样的男人,腋下是再也不会生出翅膀了。”

        朱节说着,往被人挡住的水晶棺的方向看了一眼。郭洪波就是躺在水晶棺里的那个人。

        “女人对付长翅膀的男人,和男人对付长翅膀的女人一样,当你没有力量用剪刀剪除他的翅膀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看看谁的翅膀落的地方更多。”商玉石说,“你也说了,到了郭洪波这一步,他就是想让自己长出翅膀来,也不会有一根毛翎从腋下生出来了。”

       商玉石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又往下压了压声音说:“现在,像我这样硬捂着自己不长翅膀的男人,真的已经不多了。”

        商玉石现在是政法学院的招生办主任,每年除了招生前后的一两个月,他还算是在忙乎一点正经事,其余的日子里不是呼朋唤友地喝酒,就是四处去物色各类女人了。有时候甚至是带着大二大三的女学生们彻夜不归。这些都是朱节曾经听郭洪波说的。郭洪波说他们同学里现在过得最滋润的就数着商玉石了,虽然老婆在法国不回来,但商玉石的日子却过得比钻石还要有质量有光芒。

        想到郭洪波的那个比喻,朱节就真的像看钻石一样仔细地看了看商玉石,说:“我要看看,你最新的翅膀已经长出几厘米了。”

      商玉石说:“就是真的长出了新翅膀,也是看见你后才突然冒出来的。”

        水晶棺的四周围站满了郭洪波单位里前来致哀的同事。朱节往那里看了看,突然觉得她和商玉石站在这里说这些玩笑话,实在是对躺在水晶棺里的郭洪波不恭敬。他们今天来参加的到底是他的葬礼,不是他的婚礼,也不是同学聚会。朱节就拿出手机装作接电话,离开了商玉石往大厅门外走。

       快要步出告别大厅时,朱节往一边的人群里看了一眼,竟然意外地看见了掩在角落里的可可。可可的半个身子靠在一个花圈的边上,眼睛上架着一副阔大的墨镜,墨镜下面的半张脸,正表情凝滞地对着前方的水晶棺,好像那里躺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一个人。

       朱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可可。她想这个世界有时候怎么就小得不可思议呢。

        她不想让可可发现自己看见了她,往院子里走的速度,看起来真就比一道闪电还要快了。

       院子里是一院子蓝色的天空和有些灰暗的绿色树叶。但是,在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树叶间,甚至在那些灰白的墙壁和水泥地面黯淡的阴影里,也仍然到处挤满了悲凄的哀乐声。它们洪水一样的汹涌着,仿佛要在瞬息间吞噬掉什么。

       朱节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呼出了一口气,还是禁不住想逃离开这个死亡的终结地。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双巨大的死亡的翅膀压扁了。



End

本期编辑: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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