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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岔路,要毅然走进去——尼伦伯格访谈

L·尼伦伯格 等 数理人文 2023-04-26
受访者简介:尼伦伯格(Louis Nirenberg)1925 年生于加拿大汉米尔顿(Hamilton)。1949 年获纽约大学博士学位后,随即担任数学系教职,日后成为库朗数学科学学院的元老与领导人。尼伦伯格是 20 世纪最杰出的分析学家之一,他在线性与非线性微分方程领域有根本贡献,并将之应用于复分析与几何,奠定现代偏微分方程的理论基础,转变了整个领域的风格。尼伦伯格 1982 年获第一届克拉福德奖,1995 年获美国国家科学奖,2010 年获陈省身奖,2015 年获阿贝尔奖。

采访者简介:劳森(Martin Raussen)目前任职于丹麦奥尔堡大学(Aalborg University, Denmark)数学科学系。史考(Christian Skau)是挪威科技大学(Norwegi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rondheim, Norway)数学系退休教授。

以下访谈是在 2015 年 5 月 18 日,也就是阿贝尔奖颁奖仪式前一天进行的,访谈地点为挪威奥斯陆,原文刊登于欧洲数学学会的 EMS Newsletter(Dec., 2015),由周树静翻译成中文,中译本刊登于《数理人文》第 8 期(2016 年 4 月),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编者按:美国东部时间 2020 年 1 月 26 日,著名数学家路易·尼伦伯格(Louis Nirenberg)逝世,享年 94 岁。特重新转载 2015 年尼伦伯格获阿贝尔奖时的访谈。


挪威国王哈拉德五世颁发阿贝尔奖给尼伦伯格,左边是纳什(来源:NTB/Scanpix)


偏微分方程与应用


访:首先恭喜你与纳什(John Nash)教授共同获得 2015 年的阿贝尔奖。在明天的仪式中,挪威国王陛下将亲自颁奖。你的第一项重要数学成就,是以博士论文解决了所谓的魏尔问题(Weyl problem)。请谈谈何谓魏尔问题。

答:魏尔(Hermann Weyl)的这个问题如下:有一个具备度量(metric,测量距离的方式)的二维球面,假设这个度量的曲率都是正的,那么是否存在一个三维空间中的凸体(convex body),它不但有一个映到前述球面的映射,而且凸体上任两点的欧氏导出距离,正好等于球面对应点以该度量测量的距离【译注:原文用“欧氏距离” 容易混淆。这里指的是三维空间中凸体表面的曲面距离,实现了球面度量所导出(induced)的距离。这是等距嵌入(isometric embedding)的经典范例】?魏尔对这个问题的研究着墨颇深,但是还缺少一些必要的估计,我的贡献就是补足这些估计。


将这个问题以数学表示,就会牵涉到偏微分方程(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魏尔问题是所谓的非线性微分方程,而问题的目标是要证明方程的解存在。我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奉献于一般偏微分方程理论的研究,同时也将研究结果应用到几何与复变分析(complex analysis)。我甚至和一位经济领域的朋友合写过两篇与偏微分方程有关的论文。我认为那是一个美妙的领域,那个问题主要是要证明方程解的存在性。因为有些方程我们知道是无解的。

访:是不是因为偏微分方程中有许多问题源自物理学,因此大家认为方程解应该存在?

没错。但是,源自 150 年前的流体力学方程,也就是所谓纳维尔-史托克斯方程(Navier-Stokes equations),数学家到现在仍无法证明存在任何时间皆为光滑的解(smooth solutions),这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

访:在这个研究方向上,你和卡法瑞里(Luis Caffarelli)、罗伯特·孔恩(Robert Kohn)于 1982 年合作的研究,现在是否确实还是最佳的结果?

那项研究并不是关于解存在性的证明,而是讨论方程解中奇点(singularity)的维度性质。我们证明奇点集合的维度不大,必定小于一,譬如奇点不可能是一条曲线。你可能很纳闷这到底在说什么?集合的维度如果不是零维,不就是一维吗?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维度的概念可以包括任何非负实数。我们证明这个集合的一维测度为零,因此不可能是一维。这篇论文的技术细节很复杂。

访:你们这篇论文和纳维尔-史托克斯方程有重要关联吗?

这么说吧。不管工程师是否用得,在数学上,这仍是很有用的结果。尽管不论数学家能否解决纳维尔-史托克斯方程,飞机都照飞不误,不过纳维尔-史托克斯方程有没有光滑解,在数学上仍旧是大挑战。

访:你还会思考纳维尔-史托克斯方程的问题吗?

我隔一阵子就会想一想,不过没有什么新点子。这个挑战得交给更年轻的人。


尼伦伯格(左)受访。右侧为访谈人史考(中)与劳森(右)(来源:DNVA, by Eirik F. Baardsen)




数学职涯的开端


访:你的数学生涯是怎么开始的?据说有位希伯来文教师扮演了关键角色,这是真的吗?

我父亲试过教我希伯来文,但我愚蠢地拒绝了,以致如今我完全不懂希伯来文。他聘请一位朋友为我上课,他这位朋友刚好也喜欢数学益智游戏,因此上课时有半堂课都在玩益智游戏。我以前觉得这类游戏非常迷人,不过到了现在这年纪,我得坦承这些游戏不再那么吸引我。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

那是我对数学感兴趣的起点。后来我进入一所极好的中学。那时正逢经济大萧条,高中老师在当时是待遇非常优厚的工作。我的老师都很杰出,学生的素质也真的都很优秀。我特别喜欢数学,尤其是几何和物理,于是我决定要研读物理。

访:你当时已经清楚展现出拥有数学优异天赋的迹象了吗?

我的高中老师都认为我很优秀。不过我感觉似乎到了大学阶段,我的数学天赋才比较明显表现出来。大学毕业时,我因为数学和物理方面的研究获颁金奖。

访:你毕业于加拿大蒙特娄的马基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或许你可以谈谈在大学研究数学的经验。

我读完高中,没申请到马基尔大学的奖学金。我就读的高中建议我延毕一年,相当于大一。我接受学校的建议,隔年重新申请马基尔大学,这次拿到奖学金。所以我的大学生涯只有三年,不是通常的四年。当时遭逢二次世界大战,1945 年我春季我毕业时,欧洲战事正好结束。

研读数学和物理的日子非常愉快,不过那就是一切。因为我没能上到大学第一年的课程,因此我从未修过其他有趣主题的课。我觉得很遗憾。

访:你是如何进入纽约大学库朗学院(Courant Institute)的【译注:严格来说,冠以“库朗”之名的库朗数学科学研究院(Courant Institute of Mathematical Sciences)这名称始于 1960 年代库朗交棒之后】

纯粹是运气好!我从马基尔大学毕业后,在加拿大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找到一份暑期工作,研究原子物理。库朗(Richard Courant)有个儿子和我在蒙特娄认识的一位年轻女士结婚,他们都在蒙特娄工作。有天,她告诉我他们要去纽约探视库朗,我就麻烦她,帮我请库朗建议一些我可以申请的物理研究所。

她回来后告诉我,库朗建议我先到纽约读数学硕士,再继续钻研物理。于是我就去纽约面谈,他们给我数学助教奖学金。我拿到硕士后,继续留下来,从此没离开过纽约大学。




库朗、弗莱德雷克斯、库朗学院


库朗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主持一个远近驰名的研究所。纳粹掌权后他被逐出校园。一年过后,他前往纽约大学任职。那时纽约大学数学系只有大学部,库朗受命建立研究所课程,那是他到纽约大学任职的任务。最初几年系上学生很少,直到战后学生数量才增加。我到纽约时正值战后,系里已经有一批非常优异的学生,有些后来成为知名数学家。我加入这群优秀的学生,度过了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通常如果学生在美国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就得离开原本就读的大学,到另一所大学找第一份工作。不过库朗的做法不同,他想留住好人才,所以只要所里有优秀学生拿到博士学位,库朗就会直接提供他工作。


库朗,1969 年摄于东京(来源:MFO, by Konrad Jacobs)


访:如果能够演奏乐器,是不是对找工作有帮助?

我不会演奏乐器。不过如果我会,或许更有帮助。当然,谣传是说他只聘任会演奏乐器的人,不过钢琴演奏者除外,因为他要自己弹。

访:你和他常会面吗?

当然。他经常邀请学生到家裡。他的妻子将人生全心奉献于音乐,而且能演奏多种乐器。顺带一提,她是数学家仑吉(Carl Runge)的女儿。他们有一对女儿,两人都是怀抱热情的音乐家。其中一位后来成为专业音乐家,并嫁给数学家拉克斯(Peter Lax)。库朗对年轻人极好,很能鼓舞他们,这十分罕见。

访:就数学而言,你的老师是弗莱德雷克斯(Kurt Friedrichs)?

是的。用日语来说,他是我认定的“先生”(Sensei,即“老师”),对我的影响最大。弗莱德雷克斯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偏微分方程,但也兼及其他领域。他写过一本量子论的书,也曾和库朗合著一本关于冲击波(shock wave)的著作,后者运用广泛,并翻译成多种语言。

访:你曾经说在库朗学院有种独特的氛围,部分理由是因为纯数学和应用数学不分彼此。

的确。库朗很坚持纯数和应用数学之间并无差别。他自己两者兼通,也鼓励别人这样做。当纽约大学聘僱库朗时,问他数学系需要什么,库朗回答说:“一座图书馆和一个咖啡间。”所以我们现在拥有一个很舒适的会客厅,大家经常在那里流连。

访:你是与库朗学院有关的第四位阿贝尔奖得主,在你之前有 2005 年的拉克斯、2007 年的瓦拉当(Srinivasa Varadhan)、2011 年的格罗莫夫(Mikhail Gromov)获奖,这真是了不起的事。为什么这所研究院这么成功?

我想部分真的受益于温暖的研究气氛。库朗学院的研究生过得十分愉悦,师生之间有许多互动。当然,如今的库朗学院比我当学生时的规模要大得多,但是温暖的氛围仍然遍布各处。

访:请谈谈你职涯中最重要的同仁?

弗莱德雷克斯是其中一位,还有两位是库朗的学生。约翰(Fritz John)非常有数学天分,后来也成为库朗学院的教授,我有幸和他合作过一篇论文。我有好几篇论文和勒维(Hans Lewy)的研究有关,他及时在希特勒掌权时就离开德国,到了美国后任职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



偏微分方程与不等式


访:你的大名经常伴随不同的合作者,出现在许多偏微分方程的基本概念和定理上。光是检视论文征引的列表,就可以发现你的研究影响深远。我们先从约翰开始。你和他合写了一篇关于有界平均振动(Bounded Mean Oscillation,BMO)函数的重要论

文。


答:那是约翰的点子。他引介了 BMO 函数。想法出自他在弹性论(elasticity theory)的研究。当时他过来跟我说:“我有一类函数,相信它们应该有某某性质。”于是我便着手研究,最后证明了这个性质,然后他再加以改善,最后完成的版本比我原先做的更优秀。我必须说,这篇我们合写的论文受到非常多人引用。


访:这是绝对的!容我们这么说,这篇文章非常有名,因为应用太多了。例如费夫曼(Charles Fefferman)在 1978 年获得菲尔兹奖,他最主要的贡献之一,就是证明 BMO 空间和哈代空间 H1 形成对偶。


答:费夫曼做了非常多的研究,不过他的确证明了你提到的对偶性。


访:在你和约翰的论文中有一道约翰-尼伦伯格不等式。你喜欢不等式吗?


答:我热爱不等式。我们在那篇论文里证明的真的就是一道不等式。


访: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等式在偏微分方程这么重要?


答:当检视偏微分方程时,可以问方程解是否存在。但是由于解写不出来,因此必须估计解的某些上下界,像是解不能太大、不能负得太大、解的微分不能太大,诸如此类。你会试着估计函数及其各阶导数的大小,而所有这些估计都是不等式。其中谈的不是某甲等于某乙,而是某甲小于某常数等。不等式在证明解的存在性方面是不可或缺的要件。除此之外,如果你想证明解的某些性质,不等式也会扮演核心角色。因此,研究偏微分方程,不等式绝对是很基本的工具。这对常微分方程(ordinary differential equation)也是一样的。


访:让我们继续谈谈你和艾格曼(Shmuel Agmon)与多葛里斯(Avron Douglis)的合作。你们有两篇很重要的合作论文,请解释这些研究的内容。


答:我们的研究是推广波兰数学家萧德(Juliusz Schauder)的经典工作到高阶方程。萧德写过一篇二阶椭圆方程的重要论文,我们认为如果能进而处理高阶方程式与方程组,应该会很有用,所以就去证明类似的结果。另一篇文章,我们处理方程组以及不同范数(norm)的情况,所谓范数是测量函数大小的方法。我们做出好几道不等式,许多人都应用过这些不等式。


访:你和约瑟夫·孔恩(Joseph Kohn)合写过一篇论文,介绍“拟微分算子”(pseudo-differential operator)。你是这个重要概念的肇始者之一,请解释此概念的重要性,以及你当初想到它的缘由。


答:孔恩写过一篇复分析的重要论文,内容牵涉到一类微分方程组解包含边界在内的正则性(regularity)。这篇论文十分困难,他建议我们应该将它推广到更一般的方程组。我们随即开始检视其中的理路,发现必须要考虑所谓的“算子交换子”(commutator of operator)。当作用一个算子再用第二个算子,然后调换两算子的作用顺序,并比较其结果的差,就需要交换子的性质。我们用到名为 Lp 的函数空间,以及卡得隆(Alberto Calderón)和齐格曼(Antoni Zygmund)关于某类奇异积分算子的理论。我们必须将他们的研究推广到交换子的情况,其中的主要想法是“如何推广这些奇异积分算子,让它

们具备代数结构。”


于是这导致所谓拟微分算子的概念。它虽然出自一类非常特殊的偏微分方程组,结果却证明概念本身非常有用,它是从卡得隆-齐格曼理论萌生出来的。附带一句,卡得隆是位卓越的数学家,而且探戈跳得很好,我非常佩服他。


访:你有一位聪颖的学生叫纽兰德(August Newlander),你和他在 1957 年合写了一篇重要的论文。请你谈谈这篇论文的内容。


答:有一个数学问题,我第一次是听威伊(André Weil)说的。他说:“这里有个复分析的问题,为什么你们做偏微分方程的人不研究这一类的问题?” 我想说:“有何不可,就试试看吧!”我找来一位聪明的学生,也就是纽兰德,对他说:“让我们从最简单的情况,也就是最低的维度开始。”他提出最初的发想,在低维非常成功。但令人惊讶而沮丧的是,这个想法在高维行不通。于是我们得为高维的情况找出迥异的证明,这让问题从线性问题转变成非线性问题。听起来或许有点怪,但是就某种意义来说,非线性问题更容易处理。


访:解决这个问题后,威伊有什么反应?


答:他非常高兴,其他做复分析的人也是。许多人引用过这个结果。好几年后,霍尔曼德(Lars Hörmander)找到相同结果的线性证明。这个证明比较专门艰深,不过是纯线性的。


访:在广大的偏微分方程领域,是否有什么卓越的未解问题?除了纳维尔-史托克斯问题之外,你有什么要特别强调的吗?


答:我认为在所谓的超定系统(overdetermined system)方面,还没有任何建树。这种系统指的是方程数比变数多的情况,譬如一个方程组可能有两个变数和五道方程,因此其中需要某种相容性条件。目前这方向几乎没有任何分析理论。以前卡当(Élie Cartan)和凯勒(Erich Kähler)发展过一套理论,不过他们假设所有东西都是解析的(analytic)。出了解析的范围,这类系统几乎一无所知。但是这种情况在几何学中经常发生,我觉得这是偏微分方程理论的大缺口。




世界各地的数学与数学家


访:我们想谈一下国际数学界。听说你毕业后不久,就曾经到战后的欧洲旅行。

是的。1951 / 1952 学年度,我获得补助到苏黎世访问【译注:这里指的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idgenössische Technische Hochschule Zürich,ETH Zurich)】,主要是和几何兼拓朴学家霍普夫(Heinz Hopf)讨论。霍普夫是非比寻常的人,性格令人愉悦,也非常的亲切。那一年里,我还花了一个月到德国访问哥廷根,这是库朗安排的行程,他觉得我应该去看看。那一年我并没有做什么研究,只是将已经完成的结果好好写下来。我想我多少有点抗拒写东西,为了发表而写作,让我的进度总是很慢。所以利用那一年,我写了好几篇论文。


哥廷根大学数学所的现貌(来源:Wiki,by Daniel Schwen)


访:库朗曾经回哥廷根吗?

有的。战后库朗曾回德国好几趟。他的人脉很广,希望能够协助德国数学的重建。

访:他的内心应该很痛苦?

我想他是感到痛苦,但在此同时,他有许多朋友,而且他想鼓励与协助德国数学的发展。

访:你也去过苏联?

我第一次去是 1963 年,当时有一个苏联与美国联合举办的偏微分方程学术会议,由美方的库朗和苏联数学家拉弗连帖夫(Mikhail Lavrentyev)一起策划。参加的一共有 20 多位美国数学家与 120 位从苏联各地前来的俄国数学家。这是我参加过最好的会议之一,会议地点在西伯利亚的新西伯利亚市(Novosibirsk),它是拉弗连帖夫协助建立的学术城市【译注:拉弗连帖夫在苏联科学院协助下,于 1957 年大力擘建的学术城(Akademgorodok),如今是新西伯利亚市南方的一个行政区】。会议的感觉就像和一群人一起登船两週,大家马上就变成朋友一样。我和许多俄罗斯人成为好友,友谊一直维持至今,遗憾的是有些人已经过世。不过从那时起,我真的结识许多知己。我虽然从未和他们有任何学术合作,但他们的友谊温暖依旧,我们见面时总是大聊数学、政治,任何事情。



拉弗连帖夫(来源:俄罗斯科学院)


访:那中国呢?

我到过中国好几趟。第一次是陈省身安排的,时间是 1975 年,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举例来说,我想要访问中国科学院,但他们带我去北京大学;我说我想见见教师,但他们却说老师正忙着教书─但这根本是谎言,因为当时其实没有人在上课。他们带我参观图书馆后,就想带我到其他大学。我说:“这不行。要么让我与教师会面,不然我就不去了。

他们要求我给许多演讲,我说我也想听听那里的人都做些什么研究,于是有些年轻人谈了他们的研究。我后来才知道他们要取得许可,才能来参加我的演讲。那一次我没交到什么朋友。这是一段有趣的经验。当然,此后很多事情都起了很大的变化。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日后曾来库朗学院访问一、两年。

访:你也曾获得国际数学联盟(International Mathematical Union,IMU)所颁发的陈省身奖。

是的,那是 2010 年。



阿诺德(来源:Wiki, by Svetlana Tretyakova)


访:1982 年,你还曾与阿诺德(Vladimir Arnold)共同获得第一届的克拉福德奖(Crafoord Prize)。阿诺德曾经提出一个或许不能太当真的评论:“数学是物理的一部分,只是实验花费很便宜。”

那倒不全是随便说说。他的确认为数学这个领域,和物理学与现实世界的接触非常重要。

当时他没能拿到出国许可,赴瑞典接受克拉福德奖。我去瑞典前先绕道莫斯科访问,在阿诺德家与他共进晚餐。他一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还在等是否能取得出国许可,但是他没等到。

我回到美国后,接到一通由一位女士打来的电话,声称自己是阿诺德的妹妹。我想说:“这怎么可能?”几个礼拜前我才见过阿诺德,他完全不曾透露有个妹妹在纽泽西州。结果她来我研究室,而且,她果真是阿诺德的妹妹。他对此事隻字未提,真是难以想像!

访:谈到阿诺德,他曾在某个场合很失望地表示,有些西方数学家证明的结果,其实俄国人早已证明,不过因为冷战期间双方缺乏交流,这些结果都不为人知。他跟你表达过这样的感触吗?

他往往会这么说。我记得有次阿诺德到纽约访问时,某人在讨论班中报告,阿诺德也来参加。在演讲中,阿诺德说:“喔,这个结果已经被某某俄国人证明过了。”报告的讲者后来查了一下,发现俄国人从未证明这项结果。所以阿诺德也不见得总是对的。他倾向于给俄国人多于他们该得的赞誉。

你们可能听过一个笑话。俄国人说:“你证明的东西,其实是我第一个证出来的。而且不管如何,这项结果都微不足道。”




问题、合作与 Sitzfleisch


访:你有 90% 的论文是与别人合作完成的,这真是令人惊讶。你可以为我们解释其中的因由吗?

因为这是件乐事。和别人谈数学,大家一起合作,带给我莫大的喜悦。当然,大部分的研究得要自己做。我的意思是说,你虽然和他人讨论各种想法和成果,但回到家后,你要琢磨自己完成的部分,而且可能会再想到新点子。接着和大家再聚在一起时,就继续讨论新的想法。于是,大家给你新点子的回应,你再回应他们的想法。这样的经验真是精彩万分。

访:你的研究经常一开始就是目标明确的吗?

通常我会有个目标。不过有人曾经说过:“有一种数学家遇到岔路时,会毅然走进去。”我就是这类数学家。所以我可能在和同仁一起研究某个问题的过程中,碰到看起来很有趣的现象,就会深入探讨这个现象,而暂时离开原先的问题。

访:你比较像是解题手(problem solver)吗?

绝对是的。数学家有两类。一类发展理论,另一类是解题手。我是后者。

访:你是与数学家对谈时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吗?哪类问题最吸引你?有什么特定模式吗?

很难说。一个研究生有次问我如何找到好的研究问题。我对他说,有时候我看到某篇论文的结果,但不喜欢里头的证明。如果这个问题令我印象深刻,我就会开始思考是否有更好的证明。我的想法或许能找到更好的证明,甚至导引出崭新的东西。这个学生告诉我,他从没看过不喜欢的证明。我心想:“他没希望了!”

访:我们想问一个以前也问过其他得奖者的问题:如何找到一个结果的证明?

有人是持之以恒,直到证明完成。但其他人认为证明的洞见如灵光闪现。你有这样的经验吗?

两者都可能发生。但大部分的时间你都被牢牢的困在某处。也许有些问题的突破源自某种洞识,能看到先前目光未及之处。但在这之前的持续坚持,以及已经完成的种种结果,似乎都是获得这些洞见的必须前提。你需要坚忍,或者用德文来说,就是需要Sitzfleisch(定静踏实,不急不徐)。

访:你是这种人吗?在解题时会专心到好像从世界消失一般。

并不全是这样,但可能会消失长达几小时。有时我在半夜醒来,花好几个钟头思考问题,无法入睡。一旦开始思考,就很难再入睡。如果我有个点子,我会一直发展下去,看看会得到什么结果。我现在还是会试着这样做。不过最近几年,这么做已经得不到什么东西,我没再成功过。




数学的交流


访:你一共有 45 个博士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能谈谈你的哲学吗?如何为学生找到研究的问题?

这很难说。有时想找到恰当的问题并不容易。挑到太难而不实际的问题,远比合适又能在合理时间内解决的问题简单。我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如何为学生找到问题。

访:有时候必须推学生一把吗?

当然。我固定和学生见面,通常是一週一次,讨论他们的研究进度。我有时也会向他们提出建议,可能会对他们说:“好好读这篇文章,或许可以帮你找到出口。”

访:你会如何描述自己对数学的爱?为什么数学这么吸引你?有可能将这份爱传达给数学社群之外的人吗?我们必须是数学家才能够欣赏数学的吸引力吗?

有些人非常擅长与大众交流,这不是我的长处。但是一旦你进入数学世界,一旦你迷上了,那真的是非常兴奋又好玩。之前我就曾经用过“好玩”这个词。做数学真的非常好玩。即使有 90% 甚至更多的时间都困坐愁城,思考数学仍然带来巨大的快乐。

访:这正是非数学人无法理解的。

是啊,的确很难理解。你得置身其中。而且我认为做数学需要一些天分,但是也需要前述的 Sitzfleisch。你得够择善固执、持之以恒,绝不放弃。有些问题我思考多年,仍然毫无进展。

访:那么你认为与公众交流是重要的事吗?

是的,我认为这对数学的发展很重要,向大众传达研究数学的愉悦也很重要。库朗和罗宾斯(Herbert Robbins)合写过一本非常好的书─《数学是什么?》(What is Mathematics?),这是一本很可爱的书。最近我刚读完一本书,是年轻时就从俄罗斯移民到美国的数学家傅伦科(Edward Frenkel)写的,书名是《爱与数学》(Love and Math)。他勇敢地试图让大众对他工作的数学领域产生兴趣(他的领域也和物理有关),这绝非易事,但他确实试图这么做,我必须说我很赞赏他的初心。




音乐与电影


访:最后,我们有一个也问过前几任阿贝尔奖得主的问题。不研究数学时,你的兴趣是什么?

我爱音乐,也爱电影。你们也许不信,当我还住在魁北克的蒙特娄时,年纪小于 16 岁的年轻人不能进电影院看电影─现代人应该很难想像吧!所以当我 16 岁时,像发了疯一样,开始狂看电影。当我一搬到纽约市,突然间到处都是外国电影,包括义大利电影、俄国电影、法国电影。那时我更疯,几乎每晚都看电影。从那时开始,我爱上电影了。

访:所以你看过《美丽境界》(A Beautiful Mind)?

当然,原著我也读过。

访:你喜欢哪种音乐?

我主要听古典音乐,不过我也听爵士。我的孙子明天也会参加颁奖仪式,他就是一位专业爵士鼓手。我也喜欢阿根廷探戈,而且我收藏了很多阿根廷探戈唱片。

访:谢谢,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访谈。我们谨代表挪威、丹麦以及欧洲数学会向你致谢。




本文提及的尼伦伯格著作列表


S. Agmon, A. Douglis, L. Nirenberg, Estimates near the boundary for solutions of elliptic 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s satisfying general boundary conditions. I, Comm. Pure Appl. Math. 12 (1959), 623--727.


S. Agmon, A. Douglis, L. Nirenberg, Estimates near the boundary for solutions of elliptic 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s satisfying general boundary conditions. II, Comm. Pure Appl. Math. 17 (1964), 35--92.


L. Caffarelli, R. Kohn, L. Nirenberg, Partial regularity of suitable weak solutions of the Navier-Stokes equations, Comm. Pure Appl. Math. 35 (1982), 771--831.


F. John, L. Nirenberg, On functions of bounded mean oscillation, Comm. Pure Appl. Math. 14 (1961), 415--426.


J.J. Kohn, L. Nirenberg, An algebra of pseudo-differential operators, Comm. Pure Appl. Math. 18 (1965), 269--305.


A. Newlander, L. Nirenberg, Complex analytic coordinates in almost complex manifolds, Ann. of Math. 65 (1957), 391--404.


L. Nirenberg, The Weyl and Minkowski problems in differential geometry in the large, Comm. Pure Appl. Math. 6 (1953), 337--394.


延伸阅读


2015 年阿贝尔奖得主网页:

http://www.abelprize.no/c63466/seksjon/vis.html?tid=63467  

得奖者之事迹与研究介绍:

http://www.abelprize.no/c63466/binfil/download.php?tid=63525


A. Jackson, Interview with Louis Nirenberg, Notices (2002), AMS. 虽然是十多年前的访谈,里面有许多尼伦伯格的生平细节,足以与本文相互参照。http://www.ams.org/notices/200204/fea-nirenberg.pdf


Science Lives: Louis Nirenberg (2013), Simons Foundation. 这是西蒙斯基金会 Science Lives 专题的网页。包括 Jalal Shatah 访谈 Louis Nirenberg 的录影,以及 Reuben Hersh 的介绍文章。https://www.simonsfoundation.org/science_lives_video/louisnir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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