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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墉書跋中所見書法觀(一)

2017-01-23 鈴木洋保 书法研究杂志

劉墉爲清朝帖學代表書家。他所生活的康熙到嘉慶年間,清朝文化迎來了鼎盛期。生當這樣的時代,他起身官界,一直受到當時宫廷文化的影響,留下了高雅而有豐富趣味的書法。

説到清朝,由于現在喜歡碑派書法的人相對較多,不得不謂帖學處于劣勢。更令人感覺是他一個人在與碑學名家相對峙而屹然獨立。

他是帖學派的書家,但絶對不是守舊的書家,而是比别人更爲重視個性的一個人。他的書法,就是現在看來還是充滿着魅力,富于啓發意義。

劉墉作爲有清一代的書家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但對他的研究却一直少有進展。昭和十四年(1939),春田雨亭寫了《劉石庵其人其書》(《書苑》第三卷、二號)的論考,其所引資料的範圍,幾乎至今未有超越者。

劉墉研究未有進展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他除了《劉文清公遺集》《文清公應制詩》(都是劉氏死後,從孫喜海所編集)以外,没有其他結集的著述遺存。而且上述二書都是詩集,幾乎不能從中確認任何事實。因此在論述他時,只能引用他人之語,而很少能聽到其“親口”之言。故這樣做研究會有所偏頗,更有導致錯誤認識的危險。幸運的是,就劉墉來説還有一個研究方法。那就是搜集他寫的序跋、識語。但這也很麻煩,若是有東坡、山谷那樣現成的《某某題跋》的話,就很方便,但既然没有,除了一條一條地進行搜集之外,没有其他的辦法,本文用的就是這樣的方法。

題跋對劉墉有特别的意義。對門生英和,他説到“吾生平有三藝,題跋爲上,詩次之,字又次之”(《恩福堂筆記》卷下)。在《國朝先生正事略》(卷一六《劉文正公事略》)中有“詩遒練清雄,題跋尤古雅,其不以詩文名,以書名所掩之故”之語,對劉氏的跋文和詩給予了高度評價,越發使人感到這一研究的必要性。

本文在思考劉氏書法觀的時候,想通過他的自跋來論證,歷來諸家所指出的對劉書的形成産生重大影響的諸書家,以及他自己是如何看待的。通過這一論證,並能産生富有趣味的問題點。

先介紹劉書形成過程的代表性説法。

首先是包世臣的説法。他雖和康有爲同爲推揚碑學之人,却給予劉氏之書以高度評價,其所著《藝舟雙楫》對劉的書法多有提及。


近世諸城相國,祖述華亭,又從山谷筆短意長一語悟入,窮破秘旨。雖復結構傷巧,較華亭遜其遒逸,而入鋒潔净,時或過之。蓋山東多北魏碑,能見六朝真相,此諸城之所以或過華亭也。(《跋滎郡王臨快雪内景二帖》)

諸城劉文清相國,少習香光,壯遷坡老,七十以後,潛心北朝碑版。雖精力已衰,未能深造,然意興學識,超然塵外。(同書《論書十二絶句》)

諸城壯歲得力思翁,繼由坡老以窮閣本,晚乃歸于北魏碑志,所詣遂出兩家之外。(《書劉文清四智頌後》)


以上有關學書師承方面可做以下三點歸納:

A.劉氏幼時學書從董其昌入手後,一直祖述董書。

B.由黄山谷的“筆短意長”之語悟入,學書由東坡轉向《淳化閣帖》。

C.七十以後,專學北碑。雖以高齡,不能充分學得,却由此超越于蘇東坡、董其昌書法之外。

接着介紹王潛剛《清人書評》的説法。他的説法有與包氏相通處。 


蓋諸城行白,深得華亭之妙,至其結字用筆得力處,蘇爲多。取材于閣帖亦甚富。但漢魏碑少用功,故遜王孟津之雄肆耳。


王氏説劉氏的餘白處理得董氏之妙,其結構和用筆可見蘇東坡的影響,從閣帖中學得者也很多。又説其學漢魏碑刻還不是很充分,故其雄肆不及王鐸。故包、王二人的看法當有一致的地方,即都認爲劉氏學董其昌最深,其後轉向蘇東坡、閣帖,而對六朝碑版的學習並不是很充分。

下面介紹一下與包、王二氏完全相左的見解。那就是《書林藻鑒》中所引的楊守敬的説法。 


文清書如綿裹鐵,人無異議。余嘗見其少作,實從松雪入手,以後則專精閣帖,尤得力于鍾太傅尚書宣示,故雄深雅健,冠冕一代。


此説以爲劉氏先從趙子昂入手,後專習閣帖,尤其從鍾繇的《宣示表》中所得最多。

其次,《國朝書畫家筆録》中説: 


(劉墉)以書法重于時,渾厚雄勁,得鍾太傅、顔魯公神髓。


認爲劉書得鍾繇和顔真卿的神髓。

以上諸説中出現的名字有:鍾繇、顔真卿、蘇東坡、趙子昂、董其昌,以及閣帖、北朝碑版,可以説與劉書形成相關者大體都已出現。本文想討論的是劉氏自己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而關于閣帖,由于還没有合適的資料,故此處從略。 


一、鍾繇 

誰看了劉墉的書法首先都會感到其與鍾繇書法有相通處。劉氏自己也非常敬慕鍾繇,想繼其古法,他説:“吾書以拙勝,頗遠紹太傅”(《藝舟雙楫》“書劉文清四智頌後”)。還有《學書偶成三十首》(《文清公遺集》卷五)中有如下之詠:


内史風流已變新,更將遒媚絢真淳。潁川法嗣晨星在,衣缽傳來有幾人。 


詩中感嘆自從王羲之書法新風出現後,傳鍾氏(潁川)古法者寥若晨星,劉氏似以其法之繼承者自任。劉氏這般吐露了對鍾書的傾慕之情,但包世臣對此却當面反對。《藝舟雙楫》(以下略作《藝舟》)説: 


僕嘗謁諸城于江陰舟次,論晋唐以來名迹甚協。諸城白:“吾子論古無不當者,何不一問老夫得失乎?”僕曰:“中堂書可謂華亭高足。”諸城曰:“吾子何輕薄老夫耶?吾書以拙勝,頗謂遠紹太傅。”僕曰:“中堂豈嘗見太傅書乎?太傅書傳者,唯《受禪》《乙瑛》兩分碑。《受禪》莊重,《乙瑛》飄逸。匯帖惟唐摹《戎路》,略有《乙瑛》之意。《季直》乃近世無識者作僞,中堂焉肯紹之耶?中堂得力在華亭,然華亭晚年,漸近古淡,中堂則專用巧,以此稍後華亭耳。”諸城默然。良久曰:“老夫數十年心力,被吾子一語道破已。”(《書劉文清四智頌後》)


此一節叙述了在江陰舟次中,劉、包二氏對書法的問答。此段對話内容概括而言約有三點:其一,劉(諸城、中堂)、包二人對晋唐以來名迹的討論、看法是一致的。其二,對劉墉書法遠紹鍾繇這點上,包氏提出反對,認爲劉書源自董其昌(華亭)。其三,關于董氏和劉氏書法的比較,董氏書法晚年漸近“古澹”,而劉氏則專用巧。最後,劉氏説“老夫數十年心力,被吾子一語道破已”,完全敗于包氏之説。

這裏需要注意兩個方面的内容。針對劉氏説自己的書法溯源于鍾氏,包氏提出反對,其根據是傳爲鍾氏書法的《薦季直表》是“近世無識者作僞”,但這是另外的問題。《薦季直表》很早以前就開始被當作僞作,因其内容有和史實不符的地方。包氏認爲鍾書可靠的有《受禪表》《乙瑛碑》《戎路表》(也稱作《賀捷表》),這些現在也很難説就是鍾書,特别是前面兩個漢隸作品,絶對不是鍾書。拋開真僞的程度,就書風來看,和劉書直接相連者,無論如何當還數《薦季直表》。

這裏還需要考慮的是,劉氏對其認爲必爲鍾書者,又是怎麽説的。他在臨書《還示帖》的識語中説:


王元美謂:“《薦季直表》非李懷琳僞作所能。”斯言良是。若此帖决非鍾書亦自易見。但其帖語似有所本。


前半段是引了明王世貞的説法,認爲《薦季直表》當非以作僞知名的李懷琳所能爲,後半段説《還示帖》明爲僞作,但其内容未必盡僞,似有所本。

又,他在《臨雜帖》的識語中説:


松雪謂:“《丙舍帖》似蘭亭。”吾亦不解。潁川遺迹《薦季直表》不誣,《力命表》永興所臨,所謂買王得羊也。


開頭引了趙子昂(松雪)《蘭亭十三跋》中説“墓田丙舍帖似蘭亭”一語,但自己並不同意。此帖古來就有鍾書説和王書説兩種説法,劉氏覺得當非羲之書,更願認爲是鍾書。接着又説《薦季直表》當非僞作,《力命表》爲虞世南(永興)所臨。

還在《臨薦季直表》的識語中説:


元常書旨,此表尚可窺尋。黄山谷云:“索征西,筆短意長,誠不可及。”山谷之言韙。然此四字,非征西揚擅,鍾、衛皆然。此表佳處亦爾。若《力命表》,乃永興臨本,無此妙矣。石庵。


這裏説鍾書的本旨可從《薦季直表》中窺得。黄山谷評索靖(征西)書法“筆短意長”(《山谷題跋》卷四《跋法帖》)之語,用以評鍾氏和衛瓘的書法也正合適,《薦季直表》的妙處正在于此。而《力命表》爲虞世南臨本,故無此妙味。山谷“筆短意長”一語,前引文中,包氏曾説劉氏從此一語悟入。

劉氏似認爲《宣示表》也當是鍾書。《曙海樓帖》第四册有“臨宣示表”,其識語如下: 


二蔡皆法永興,而永興實而宗潁川。其中消息頗微,即登善亦然。至魯公乃以右軍畫贊爲心印耳。


這裏雖然没有直接對《宣示表》的真僞發表意見,識語的内容説的是鍾法的繼承問題。不難看出,劉氏無疑是把《宣示表》作爲鍾書來看待的。

需要注意的是,説到了宋代蔡京、蔡卞兄弟師法虞世南,虞世南宗法鍾氏,禇遂良(登善)亦然。要言之,劉氏視虞、褚、二蔡書法根底源自鍾繇。《支那墨迹大成》所收的《臨雜帖》識語中有: 


永興此書,爲唐人弁冕。宋時二蔡皆學之。君謨大字,怪偉得之。平原至于細書真行,以此爲宗。


和前面識語合起來看,劉氏在蔡襄(君謨)、顔真卿的書法中也看到了鍾法。而且《曙海樓帖》第二册的識語有“偶悟登善書得潁川筆,故並臨之”的話,可知他是將具有鍾法的名家書法合起來一起學,以之作爲學習鍾法的方法。

以上所述者未涉及所謂鍾書的全部,而衹限于極少的幾件,但至少在劉氏來看,《墓田丙舍帖》《薦季直表》《宣示表》都毫無疑問應被當作是鍾繇書法。特别對《薦季直表》,他甚至説過“元常書旨,此表尚可窺尋”,對劉氏來説,鍾繇的形象就是在《薦季直表》的基礎上形成的,如此説亦並不爲過。這樣的話,關于劉書形成方面的最重要問題,如前引文中所説的,包氏以“季直表乃近世無識者作僞,中堂寧肯紹之”之言,擊退劉氏“告白”的態勢是有問題的。即便《薦季直表》是僞作,也不能無視劉氏明顯受此書啓發這一事實。不僅限于劉氏,此書直到今日仍爲人們所喜愛,而且被刻入《真賞齋帖》《鬱岡齋帖》《三希堂法帖》等名帖的事實,更是很難以一語僞帖就可以抹殺的。 


二、顔真卿

劉書豐滿而厚重的綫條,很容易使人想到是受到了顔書的影響。但指出這點的人却意外之少。檢《書林藻鑒》亦未見有指出其受顔氏影響者。就我所知,衹有前文引《國朝書畫家筆録》中説了“渾厚雄勁,得鍾太傅、顔魯公神髓”。

儘管在所刻其書的法帖中幾乎見不到他的臨顔書作,但東京國立博物館《雜臨古帖卷》中有“竹山連句”“争座位帖”的臨作真迹,此外還有真迹若干。

《劉石庵墨寶》中的識語説: 


張長史授魯公筆法,未知長史傳自何人。藏真云:“見顔尚書頗傳長史筆法。”吾意公亦因材而教耳。若公書必如神秀謂六祖得無師之智,乃庸妄人造爲長史授魯公筆訣,元人信而書之,可哂也。


顔真卿從張旭(長史)受筆法的故事,見于懷素《自叙帖》中,爲人所熟知,其他在《顔魯公文集》卷四“草篆帖”、《新唐書》李白傳中也可見。據説是記述張旭和顔真卿關于筆法方面問答的《張長史十二意筆法》,即此稱爲“長史授魯公筆訣”者。

説“若公書必如神秀謂六祖得無師之智”,是將顔氏的書法比喻爲北宗禪祖師神秀的話“無師之智”,而非從張旭那裏傳授而來,它是顔氏自己的獨創,並認爲“長史授魯公筆訣”是僞書,還批判了元人將這一僞書信爲真物而書之的做法。

接着來看《裴將軍詩》:


魯公送裴將軍詩,縱横豪宕,獨辟意境,所書如篆、如隸、如真、如草,如神龍之變化,如雲鶴之翀天。萬象集之手下,百體見之毫端。神乎技矣。我無得而稱之,名之曰《魯公怪體》。此碑之簡力神韻。非他帖可及。伯雨賢甥得此世所僅見之寶,切莫被其作怪逸去。我之此記亦猶莊生之諸怪而已。嘉慶四年仲冬三月,劉墉識。


《裴將軍詩》是篆、隸、行、草交雜的所謂“破體書”,在顔書中顯得特别奇異。儘管有真僞兩説,但愛好者很多,還有董其昌臨本流傳,墨帖入石于《忠義堂帖》中。

此跋爲嘉慶四年(1799)劉氏七十九歲時,書于外甥伯雨所得的《裴將軍詩》墨帖上,此帖似爲單帖。伯雨其人未詳。

跋文中洋溢着其對此帖的感動和興奮。有“萬象集之手下,百體見之毫端。神乎技矣。我無得而稱之,名之曰《魯公怪體》”之語,絶贊此帖之美妙,對這一難以名狀之書名之曰“魯公怪體”。劉氏是如此感動于這種全然不同于二王書法世界的篆隸氣息。這一點對理解他的審美意識是不能忽略的。

其次《臨竹山連句》識語説:


《竹山連句》書法,乃從古篆、隸中脱化而出,險處極可駴。


此《竹山連句》書體雖説是楷書,但其綫質却頗有篆隸意味,劉氏被這種古風的味道深深吸引。

其次《多寶塔碑》的識語説:


或疑《多寶碑》非魯公書,乃是強作解事者。公書每多變化,此帖不作險勢。故□□紛紛,遂生異儀。此碑用筆,和而穩,精而健,以諱初學,使知規矩用意,甚佳。仲賢先生家藏此,毫無缺筆,及末尾刻字,猶存之。唐搨精本,余摩挲一過,愛不忍釋卷。末有董香光、王虚舟之題,亦復奇情逸致,爲董、王二先生書跋之精品,珠聯璧合,信可寶也。石庵居士。


《多寶塔碑》爲近兩千字的楷書豐碑,爲顔氏四十四歲時所書,是現在所知其最早作品之一。

明何良俊《四友齋書論》中説:“《多寶塔碑》正所謂最下最傳者。蓋魯公書妙在險勁,而此書太整齊,失之板耳。”《弇州山人四部稿》中也説:“此帖結法尤整密,但貴在藏鋒,小遠大雅,不無佐史之恨耳。”

劉氏説“此碑用筆,和而穩,精而健,以諱初學,使知規矩用意,甚佳”,是教以初學者書法基礎的很好的教材。有關這點,明孫鑛《書畫跋跋》中説:“今世所謂顔書,率師此,此有其墻壁,以易學故也。大抵字必帶俗,乃入時眼,乃盛行。”又,《畫禪室隨筆》中説:“余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顔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鍾王,得其皮耳。”到了明代,作爲初學者的教材,學習《多寶塔碑》已經相當流行了。

最後,《臨鹿脯帖》的識語説:


學顔書者,得其勁挺,不能得其虚脱。此帖宜細玩也。


認爲學顔書者不應衹追求其勁挺(剛健之力),還當學其虚婉(輕快婀娜)之處。可見劉氏對顔書的學習是相當深入的。

 

【本文刊登于《書法研究》2016年第4期,作者鈴木洋保:京都女子大學、花園大學非常勤講師;译者姚宇亮: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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